时间:2024-05-04
韩松礼
柳欣把窗帘扒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下。天已经黑下来了。那两个家伙公然蹲在那里,像两个坏蛋,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家。她的心纠结起来。其实她知道那明明就是两只垃圾桶,可是最近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在黑暗中把那垃圾桶看成了蹲守的歹人。
她家住一楼,窗外是一条小路,小路对面有两只墨绿色的垃圾桶。垃圾桶差不多一米高,并排靠墙摆放着,供这里四个单元的住户用。到了晚上有专人来收走满桶换上空桶。可最近柳欣忽然觉得那里不对劲了。那两只垃圾桶,就像两个穿着厚棉衣的人蹲在墙角,尤其是天色朦胧时,越看越觉得像。柳欣就有些害怕。越是害怕就越是上心,动不动就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看一眼,好像不看着,那两个人会走过来敲她的门似的。她害怕极了。
前些日子,她找过物业,希望把那两只垃圾桶挪到别处。接待她的是个三十岁左右叫做小袁的风韵女人。
小袁說:“阿姨,那两只桶从小区设立就放在那儿的,不好随便动的,大家都习惯了呀。”
柳欣说:“我有那么老吗?请叫我大姐好吗?”
小袁赶快改口说:“是是,大姐。大姐,您说。”
柳欣说:“以前我没注意倒罢了,现在我每天一早一晚地看到那里就像是两个强盗趴在墙外,随时会来袭击我的。”
小袁说:“怎么会呢,大姐。那就是两只桶呀。”
柳欣见说不通,回来自己戴上手套,趁人家晚上刚换完空桶,去把那两个家伙拖到了拐角。当天晚上,她扒开窗帘看了好几回,没了那两个家伙,她觉得放心,总算睡了个好觉。不成想第二天小袁就找上门来,说:
“大姐吔,居民意见大了去了,见不到垃圾桶,有人就把垃圾随处扔,大家都找到物业去了,有人看到是您挪的,求求您帮帮忙,不要动了好不好。”
柳欣说:“你们放那里,我看着害怕,我睡不着觉。”
小袁说:“以前不就在那里吗,你家也是老住户了呀。”这一说,柳欣的眼泪哗啦就出来了。
小袁吓了一跳,说:“大姐您怎么了这是?我没说别的呀。”柳欣的眼泪根本就管不住,左手擦,右手擦,擦了还流。小袁摸摸身上还带着纸手帕,赶紧抽出两片递给柳欣。“怎么了,姐,别难过了,您先擦擦。”
柳欣觉得有点失态,擦着泪说:“你不懂,你不知道,我哭不是你的事儿。我是,我是……”柳欣擦完泪,看到小袁探询的眼神,忽然止住了倾诉。她差点就要说自己是在丈夫去世后才害怕的,虽然她与丈夫的感情名存实亡。
丈夫生前是一家公司的副总,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可谓一表人才。怎奈却有一个让她不能容忍的坏毛病,就是喜欢她以外的女人。丈夫是在有了实权后有了这个毛病的。两人为这事经常打打闹闹。丈夫说,我的工资一分不动全交给你,别的事你少管。那时,他们的女儿还小。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她委屈着自己,没与他离婚。而他也履行着承诺,工资卡交由她支配,出事前,他的年薪已经是六位数了。女儿在家时,丈夫每周会回来住一两个晚上,两人之间早已没有了身体交会,柳欣也不问,不闹。女儿考上大学后,丈夫每周回家一次,像是做给邻人看。她也不再与丈夫吵闹。一是因为吵也没用,吵的时候他要么不吭声,要么一大堆理由,吵得她累得要死,过后他还是那样。二是因为经济上完全得依靠丈夫。她的企业前几年破产,正赶上女儿学习的要紧阶段,丈夫就说你也不必上班了,领完失业补贴,在家全职侍候女儿。直到女儿考上大学。
他是出差路上遭遇车祸去世的。当时他开着车,与一辆错道的卡车撞在一起,车子毁了,人当场死亡,面目全非。柳欣在殡仪馆看到丈夫遗容时,已经认不出是他。和他一起死亡的还有一个女人。她知道那个女人与丈夫有一腿。有一回两个人在床上被她抓了现行。说实话,这个女人除了比自己年轻,其他真看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与她相比。但丈夫说,年轻是什么都不能比的。她跟丈夫闹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把他们分开,他很不要脸地说,即便这个分开了还会有别的女人。为此,她常常咒骂丈夫和小三一起外出被撞死,下海被淹死。不成想,这一回竟然灵验。当丈夫公司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半天没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以后,却有些害怕。她觉得自己像巫婆,怎么就灵验了呢。公司的两个女职员,搀扶着她打开棺材那一刻,她并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嚎啕大哭甚至哭得死去活来,她没有。她只是悲情着脸,看了一下。丈夫的脸破了相,肿得认不出模样,看起来很陌生。她有些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丈夫,不过,那个身长又让她确信。她挣脱开两边的搀扶,从棺材里把死者的左手掰开——以往她见过死人的手都是伸着的,而他的手却是握着,她给他掰开,好像也没费什么力,她看到他的手掌心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这是他了!当年,她第一次看到他手心里有颗黑痣,好生奇怪。他就对她说,这是颗福痣,跟着他一辈子有福。后来,果然他一步步飞黄腾达,春风得意。甚至玩起了婚外情。刚开始跟他闹的时候,他竟然摊开手掌嬉皮笑脸地说,命中注定他是有福的人。她说,有福也不是让你乱搞女人。他说,我就是招女人喜欢,真是没办法。后来她铁了心,要与他离婚,他这才害怕,痛哭流涕,表示痛改前非。可是。事实证明,他只是收敛了些而已。她与他争斗了多次,总不见效,她就暗暗诅咒他,让他不得好死。他却依然故我,再最后柳欣对他已然麻木。所以,刚得知他死时,她一点心痛的感觉也没有,又得知是和一个女人(不用问她都能知道那是他的情人)一起撞死的时候,她在心里甚至有一丝丝的快感,暗自骂了句,他活该倒霉!直到翻看了他手心里的痣,她才突然感到,这个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曾经让自己死心塌地爱着的男人,这个惟一女儿的爸爸,在她几乎已经把他当成路人的时候,却突然死掉了。该不是因为自己的诅咒吧?她的心猛然一紧,身体哆嗦了一下。陪着她的那位年长的女人说,大嫂,你难过就哭出来吧,憋屈着自己不好。人家这样说,她也不哭。倒是女儿哭得昏天黑地,她默默走到女儿身边,把女儿从跪着的水泥地上搀扶起来。火化完,女儿回了学校。她独自在家的当天晚上,莫名地就感觉害怕,甚至觉得窗外有人。扒开窗帘往外看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两个黑黑的家伙,像两个魔鬼蹲在那里。她没告诉小袁,其实她觉得那两个模糊的东西就像是她的丈夫和那个与他一起赴死的女人,因为她的诅咒,他们才出事的。他们蹲在窗外,仿佛会随时过来敲打她的门窗,来找她复仇。她不敢看了,紧紧地掩好窗帘,怕两片窗帘合不严实,又找来两个夹子,上下夹住。过不多会儿,忍不住又去看。那两个家伙就像两个黑衣人,紧紧地盯着她家的窗户,其中一个还把头靠向另一个,像是窃窃私语。她觉得汗毛孔都竖起来了,心脏仿佛要跳出来。她找来手电筒,大着胆子照过去,还是两个垃圾桶。那个能晃动的玩意儿,原来是一个盛满废弃物的垃圾袋,被风吹着摆来摆去。看得清楚了,她就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到床上躺下。差不多是睡着了,“噔、噔、噔”,像是有人敲窗,吓得她猛然一身冷汗,打个激灵,入耳去听。原来是有人经过窗外,或是晚归的酒客,或是夜归的小伙子,走路的脚步重了而已。她又起身,扒开窗帘,用手电去照,那两个垃圾桶还在。
从那天开始,柳欣严重失眠,她把失眠的缘由归结于窗外的那两个黑家伙。她对物业公司的人说,失眠的滋味很难受的,求求你们帮帮我好不好,既然不能搬走,是不是可以给安装一个照明灯呢?有了灯光,至少可以看清楚那是两只垃圾桶。物业公司说没有这个必要,若是真的需要安装,先得业委会提出申请方案,物业公司研究同意,才能做计划,经他们总公司批准,方可实施。这一通程序走下来,没两三个月不好办。因为你要研究方案就得开会吧,开会总得需要相关领导和人员参加吧,现在的人多忙呀,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张三在了李四未必就在,等到大家都在了,通过通不过还是个问题。你想呀,你提出的这事,在你是重要的,在别人未必是;在别人若是重要的,怕是早就解决了,怎么还会等到现在呢?一番话说得柳欣头昏脑涨。只好退出。回来的当晚,她就自己挪动了垃圾桶,结果被人家一通抱怨。
在她又一次向物业公司要求安装电灯没有通过时,小袁给她出主意说,你可以自己出钱装一个灯,花不了很多钱的。柳欣采纳了小袁的意见。小袁给了她电工的电话。电工来看过后,说安装灯没有问题,但是需要在她家墙上打一个通孔,把电线扯出来。她又找小袁要了装修公司打孔师傅的电话,人家一听以为来了大生意,高声报价,每个孔八十元。她说我只打一个,而且不要太大,能穿过电线就可以,能不能便宜点。师傅说,穿电线和穿水管没有区别,都得打透很厚的外墙,你只打一个孔,没有一百块钱不上门。听那意思,这对他是赔钱的买卖,她只好同意。
来打孔的是个壮实的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黑红脸膛,身材魁梧。进门抱着打孔机憨憨地问,打哪儿?柳欣按电工说的位置指了指。黑男人放下机器,从口袋里摸出塑料鞋套套上。这个举动,让柳欣心里一热。一个看上去挺粗鲁的男人竟然会如此细心,她就有了几分感动。她去厨房拿来一瓶矿泉水说,师傅你喝水吧。男人摇摇头,问电插头在哪里。接上电,噔噔噔钻了起来,一时间,整座楼像一辆超载爬坡的汽车,“轰轰轰,轰轰轰。”柳欣在旁边看,那男人的身子随着机器的响声而颤抖,她忽然生发出一股莫名的感动。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安全。她有些心神出窍,真想这个场面不要停下,继续下去,继续下去。她甚至不觉得这轰鸣的噪音会给四邻带来烦恼。这是多熟悉的场面呀!突然想起了刚结婚那阵,他们租住一间房,有了女儿后,要给她安一个独立小床,这样许多东西就要搭一个吊架放上去,为了省钱,全靠自己动手,丈夫就是借了一个电钻头,在墙上打几个孔,当时,她抱着女儿在旁边看,他就是这般架势,哒哒哒,哒哒哒,在墙上打孔。那时候,从后面看,他是那样阳刚壮实有力,她觉得他就是家的顶梁柱,那时候,家里满室温馨……机器响了一阵,男人停下了。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说:“这墙真难打!小高层的底层墙格外厚实,早知道这样,得多要钱。”柳欣盯着他看。男人正眼瞧她一眼,见是个漂亮女人,就说:“算了,再打打看吧。”柳欣说:“师傅你喝口水吧。”男人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摇摇头。机器又响。“轰轰轰,轰轰轰。”差不多又过了十多分钟,机器“哗啦啦”一声,停了。男人说:“妈妈的,通啦。”柳欣正盯着男人后背出神,看他那因为专注工作而雄壮有力的曲线。机器停下来,男人一句话,把她拽回现实。她说:“师傅受累了。”男人笑笑说:“挣钱嘛,累点应该。”柳欣回身拿来钱包,找出一张百元大票递给他。他接过,看着柳欣,又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挺长的大牙板,这倒与他的身体相称。柳欣问:“够吗?”说完她有点后悔,万一男人说不够要再加钱呢,再加她会给吗?好在男人说:“够了,说好的价码。”柳欣又把矿泉水递给他:“你喝点水,看你出那些汗。”男人收拾好钻孔机,接过水喝了两口,说:“你们家温度很高。”柳欣说:“我们是集中供热,我家一般在24度。”男人说:“温差大了不好,外面零下好几度,你家温度这么高,会伤人的。”柳欣说:“没办法,我们是被动的,人家供多少算多少。”男人哦了一声,说:“是啊,好多事我们自己说了不算。那你收拾一下吧,这个孔你先用废纸破布啥的堵住,会进很大的冷风的。”柳欣说:“好的。”男人弯腰去摘鞋套,还没摘下一只,来电话了。男人掏出手机,坐地板上打开:“喂,我。”柳欣听到对面是个女声。男人说,“好的好的,你把地址发给我,正好这家刚干完,我接着去。没事儿……不算累!男人么,就得管着往家挣钱。没事儿!你给我弄两个小菜,我回去喝上二两就好!嗯,挂了。”男人满脸笑意,柳欣听出这是他家里女人转告他来活儿了。他把鞋套拽下来,装进口袋。起身抱起机器,朝柳欣笑笑,就出了门。关上门那一瞬,她有些怅然若失。屋里似乎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柳欣使劲嗅了嗅,又觉得没啥。
当天晚上,扒开窗帘又看,好像那两个黑家伙没什么特别可怕的。
电工是隔一天来的。前次来的时候留了张名片,知道是朱师傅。朱师傅中等身材,偏瘦,五十左右歲,戴一副度数不小的白色近视眼镜。他是先打电话确定了柳欣家里有人才上门的。进门时,他没穿塑料鞋套,只把脚在门垫上使劲蹭了蹭,又蹭了蹭,就径直走进了墙上钻过孔的房间。他把肩上的黑色牛皮包放在地板上,就对柳欣谈上了价钱。他说:“你家这套电工活儿,连工带料,一共是二百块钱,我先讲明了,你好有数。”柳欣说:“行行行,你干吧,要不要先付钱?”朱师傅笑说:“那倒不必,干完给。”蹲下打开包往外拾掇电线,工具,灯罩啥的,嘴里还说,“干得不好你可以不给。”柳欣就想,这人话多。话多的人,她不太喜欢。
丈夫就是个话多的人。丈夫的话多,先是在恋爱的时候,甜言蜜语加上一表人才,相处没几回合,就被他拿下。跟他结婚生了女儿,她还觉得自己找到了最美好的归宿。后来丈夫逐渐升迁,与她慢慢疏远,因为好口才好相貌加上好的职业,身边的年轻女人渐渐增多,他经常把别的女人的痕迹带回家,让她吃醋,让她不甘,她就跟丈夫打打闹闹,可每一次交锋,都被丈夫的一副巧嘴斗败。他或是信誓旦旦永远忠诚于家庭,或是慷慨陈词愤懑社会风气浑浊社交场合真真假假逢场作戏都是为了事业也是为了家庭为了女儿生活得更好。每一回说过后,涛声依旧。直把她搞得筋疲力尽,丈夫的心也没收回。有一次,柳欣抓了他的现行,对他心灰意冷。因为碍于孩子,两人才没离婚。但是,从此身体向背,即使在一张床上。所以,她对能说会道的男人有了一种骨子里的不喜欢。
朱师傅属于自来熟那种人。跟柳欣不过才见第二面,就像老熟人似的,边干活边说:“你家几口人住?有老人吗?为什么以前不安灯?你们这样的楼道结构是可以安装路灯的,哪怕一盏就够。”他这里嘴巴不停地说,柳欣一声不吭,这就形成了他自说自话。他抬头看看柳欣,柳欣冷冷的样子。他觉得无趣,就不说了。他把灯罩电线组装好,出门把电线穿进屋,回来说:“你这墙孔打得也太大了些,用不了的!有没有什么东西塞一塞呀?”柳欣说:“什么意思?”朱师傅说:“墙孔太大,穿过电线,需要塞塞紧,再堵起来。”柳欣漠然地看着他说:“跟你说了我啥也不懂的,需要什么都是你来准备的,需要的费用都算我的。所以,你看着办吧,左右我不懂。”朱师傅看看她,眨巴眨巴眼,出门去了。柳欣看到他在那两个垃圾箱前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再回来的时候,朱师傅手里多了一块方条木头,他敲敲打打断下一截堵在穿过电线的孔里,把电线引到电表盒里,又出门到外墙那里安装电灯罩,回来接通电,试了一下,外边亮了。他说:“没问题。”又冲柳欣讨好地笑了一笑。柳欣没表情地看他一眼。他又找出一点白灰,加了点水,和成白泥,把那个墙上的孔涂抹成与墙一样的白色。抹完,他问:“怎么样,还满意吧?”柳欣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满不满意。她不喜欢这个男人,虽然他的活计干得还不错。朱师傅开始收拾自己的包,柳欣拿出两张大票二百块钱递给他。他笑了一下,拍拍自己手上的泥灰,接过钱仔细地折了两下,装进裤袋。柳欣见他拍打手,把一些浮灰拍在屋里,她皱起眉头用手在面前扇了扇。朱师傅收了钱,似乎没注意到柳欣的表情,没话找话地说:“你家的电费是公家报销吗?”柳欣摇摇头。“那你自己装灯自认电费,大家都跟着沾光,岂不是亏了吗?”柳欣冷冷地说:“我自己用着方便。你做完了吧,是不是……”她把“可以走了”几个字留在口里。朱师傅赶紧背起背包说:“好了好了,你有什么问题再找我吧。”柳欣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门。这是个讨人厌的男人。她想。我花钱管你屁事,我花钱买安心。
天色暗了下来。墙外的灯她没关,电工离开后,就一直亮着。有人走过,没觉出来,径直地走。有的人细心,咦,怎么这里有了灯光?真好哎!以前咋没有呢?物业真是办了件好事情。柳欣在屋里听见,心里一阵别扭,这是我自己出钱安装的好不好?跟物业没有一毛钱关系好不好?一阵冲动,她真想打开窗户对那人说,这是我花钱安装的!只是,那人已经转过弯,不见了。不过,她看清了,听声音也知道,是二单元三楼人称花大姐的一个挺好事儿的女人。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拽住柳欣,神秘兮兮谈论柳欣的男人。先夸柳欣找了个好老公,长得又高又帅又有出息,还能大把大把地往家拿钱。继而压低嗓音,用手戳一把柳欣,很亲近的样子。说,你家老公是不是特会黏你呀?有人看见他对别人都很体贴的,还有人说是关系挺暧昧的,我就不信!我说人家两口子可好着呢!人家女人百里挑一的漂亮,有气质,谁家老公摊上都会亲都亲不够的,哪还会有旁的心思呢。你说是不是呀,姊妹?我可是真觉得你们两口子是一等一的般配的。咱们小区要是评选最佳夫妻,非你家莫属!哪像四单元那谁,表面上夫妻都长得人模狗样的,你可不知道呀,他们家!嗳呀,我都不爱说!那家老公开出租车,不正干,开着开着就去赌钱了,别人家一个月能挣五六千,他能拿回两千就不少不少了。那家老婆每天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跳交谊舞,好几个舞伴为她吃醋呢……这些话让柳欣听着觉得一根根刺直往心里扎,难受极了。好不容易瞅个空当闪身离开。从那,见到这女人她都躲着走。这种好事的人,躲着,是最好的应付。自家这点事,若是被她知道了,传得肯定比风快。还不定传成个什么样子呢。
因为外面亮着灯,余光透过窗帘影影绰绰映进屋里。房间不是那么暗了。墙上的阴影像一幅拙劣的水墨画,没有层次感,没有留白,只是一大片树桩的排列。这让她想到那片桦树林,她和丈夫的。那是她和他第一次约会,两人去了海边。春天的海边风还是挺任性的,虽然有浪花的呢喃,有远帆的招摇,更有一个帅帅的她看着满心喜欢的高大的青年在身旁。可是,她觉得冷。出门的时候,只想着让自己漂亮,到了海边,经风一吹,冷意嗖嗖。那晚,她在毛衣的外面加了一件长长的风衣,她还记得那件风衣是乳白色的。他第一次深情地看着她说:“你,很美,很美。”她还记得,这句话让她心里一下子着火似的热,这热直烧到脸上,她觉得会像块红布。幸好是晚上,他没看得出。不然,不知又会说些啥。两个人在海滩上走了个来回,她就以天冷为由,提出要回家。她那时觉得,初次约会不能在外面待得时间太久。从海边回来,经过一片桦树林,那些树密密匝匝,风一吹,刷刷刷。她从小就怕黑,不敢一个人走夜路。这时虽有他在身边,可毕竟是第一次接触,不好太近地依靠,她不自觉地瑟缩起身子。他问,你怎么了?她说,怕黑。他说,怕什么,有我呢,我就是你的照明灯。说着,手就伸过来,揽在她的腰上。她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他站下,对她说,你真让人疼,让人爱,一见你,我就爱上你了。我觉得我会爱你一辈子的!然后紧紧地拥抱了她。她下意识地挣扎,他就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就是这样,在黑夜的树林边,他的一抱一亲,那晚上她就失眠了。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失眠。她觉得他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他,他该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接下来呢,接下来自然而然地就是热恋。那时候多幸福呀!几乎天天晚上见面,见了面就往人少的黑影里去。他的温暖有力的臂膀,他的富有磁性美感的嗓音,他的一句句山盟海誓般的甜言蜜语,把她彻彻底底地融化了。他们很快结了婚,他们整天复习人间最甜蜜的故事。一直到她怀孕,他对她逐渐冷淡。
看着,想着,墙上的阴影幻化成一片乌云。那是多年前深秋的一天傍晚,天空乌云密布,大雨马上就要下来的意思,她从幼儿园接了女儿回家,因为走得急了些,回到家女儿喊肚子疼,起初她没在意,给女儿倒了一杯热水,就去厨房做饭。等她过了会儿从厨房出来,女儿疼得在床上打滚。她一下子慌了,赶紧给丈夫打电话。却是关机。看看女儿疼的那样,她抱起女儿就来到大街上。天空黑得像涂了一层墨水。行人走路都招呼着,怕撞。汽车全都开着大灯。她抱着女儿站在马路中央拦出租车。半天沒有一辆空车,女儿有昏迷的状况,急得她恨不能哭出来。后来她硬是拦了一辆过路的车,跟人家说了情况,那人不错,调转车头,把她们娘俩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肠粘连,需住院治疗。她又给丈夫打电话,还是关机。她就楼上楼下地为女儿办理各种手续。碰到一位老邻居,说是探望一位亲戚病号。还说下午在宾馆见过她丈夫,正要打招呼,一个时髦女人出现了。柳欣当时一愣,说这呀,我知道,那是他们公司一个重要客户,他是负责安排住宿的。老邻居不再说了,可她的心,划破一般的疼。第二天,丈夫才回电话。说昨天外地来了个重要客户,他陪客,喝得多了,手机也不知丢哪去了。柳欣当时心里一阵冷笑。笑自己随口编的一个搪塞,竟然被丈夫复制反馈了回来。她心下想,这算什么?妇唱夫随?心有灵犀?这也太小儿科了吧!接下来,她就验证了老邻居说的话没错。他不但给那女人开了房间,还一定与那女人同了房。虽然他极力想表示自己对夫人的忠诚,但他的身体却暴露了一切。眼看着不能履行职责,他就为自己辩护说工作压力太大,应酬场合过多。柳欣一声不吭,起身去了女儿房间。几天后女儿彻底康复,她有了时间,一番跟踪研究,又把丈夫和那女人堵在了屋里。丈夫把自己的脸拍得红肿,说自己一时糊涂,自己混蛋,自己不是人。她像没听见,只是认真地看了看那个女人。然后,关上门走了出去。在海边,她看了落潮,又看了涨潮。一颗心,从激愤到平静再到冷却。那时候,她想了两个人的前前后后,她怎么也想不通,曾经对自己山盟海誓痴情挚爱到痛哭流涕的那个男人,怎么就会那么容易忘情呢?是不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会如当初对自己那样呢?如是,这就是个善变的人,是个不可依靠的人,他的能说会道,就是他与人相处博得人家好感的工具,他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话,都不是经由心里流出的。最后她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从那,她不再搭理他。
迷迷瞪瞪中,突然,手机响了。是女儿。“怎么了,闺女,这么晚还没睡?”墙上钟表显示,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妈妈,我睡不着。”“你不影响同学休息呀?”“我在卫生间打的。妈妈,明天,不对,该是今天,今天是我爸爸七七忌日吧?”“嗯,是吧。”柳欣说。“妈妈,我想爸爸了。”女儿说着就哭了,听筒里传来女儿的啜泣声。过了一小会儿,女儿又说,“妈妈,你去看看我爸爸吧,就算代我去好吗?”柳欣没吭声。女儿又说,“妈妈,其实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不论是谁的不对,我都不想评论,你们都是生养我的我最亲的亲人,少一个都不成。妈妈,爸爸已经死了,我们的路还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咱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你说对不对呀,妈妈。”柳欣没插嘴,听女儿蛮有感情地说完。她说,“没事了吧?那就早点休息吧,别打扰了同学们。”女儿说,“妈妈,你要答应我,不然我睡不着。要不,我就请假回去。”柳欣说,“别别别,千万别,你要好好学习,我答应你就是了。”“好的,妈妈。你是我最最亲爱的妈妈。妈妈,我还有一件事,你能替我给爸爸点燃一炷香吗?就说我想他了。你点,現在就点,要不,你去我房间点也成。”“你昏头了吧?家里哪有那玩意儿呀!”“那好吧,妈妈,你休息吧。不过别忘了,明天,你去看爸爸,一定记得替我燃一炷香啊。”“嗯嗯。睡吧。”“妈妈,你真好。妈妈,晚安。”
天亮了。柳欣走近窗帘拉开一道缝向外看。窗外已有早起的人间或走过。她把照明灯关了,把窗帘全拉开。那两个垃圾桶还是倚在墙边,桶里差不多都已经装满了。她专注地看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反身去卫生间洗漱。面对镜子,摸摸自己的腮,似乎消瘦了许多。细看着眼睛,或许是休息得不好,没精打采的样子。这可不行!女儿说得对,今后的路还很长,还得自己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洗完脸,想想今天要出门,她决定好好捯饬一下自己。
化妆的时候,她计划着,吃过早点就去殡仪馆看女儿她爸爸的骨灰盒,顺便买一束花,还有一束香。她甚至想到去咨询一下,为他买一块墓地。
出了门,拐过窗外,没走多远,听到有人喊大姐。她一转头,是小袁。小袁跑近前,笑着大声说:“果然是你!姐呀,你今天的妆扮太时尚了!起初,我都没敢认!你看看,这款白色羽绒大氅,这长筒黑马靴,也就是你穿,不俗,有范儿。换个人试试?!还有你这深紫纱巾,包括你这淡淡的紫唇妆。对了,还有你这款包包。哎哟,姐呀,我可是真的喜欢死了。改天教教我怎么着装打扮吧。”小袁一通话,连珠炮似的,人家是歌颂自己,柳欣没好意思打断她,只把嘴角往上提了提。小袁见她没搭话,赶紧转了话题。“姐,我看你家照明灯装好了,现在没事了吧?”
责任编辑:段玉芝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