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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

时间:2024-05-04

杨袭

我再次到达泥河镇时,日已西斜,懒洋洋地挑在镇西面粉厂上方。我从北边来,方口袢带鞋上沾满稀泥,肩上背着装满咸梭鱼的布袋,手里攥着一把紫红色的水蓼,我长长的影子一直拉过小路和路边的野草,跌到路东边荡漾着绿色藻类的水沟里。

等我站上镇西小石桥,将已经蔫软的水蓼扔到桥下时,确定上了那个瘦高挑的当。

其实,和瘦高挑分手不久,我心里就开始打起鼓,不祥之感在心里慢慢扎下根,很快钻入五脏六腑,脚下也踉踉跄跄起来,一连摔了几个跟头,弄得满身泥水。但我强撑着,心想没准真是他说的那样,明天或者后天,我出海的父亲就回到家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刚开始上小学,也许还要早,就再也没见过父亲。母亲说父亲出海打鱼了,说他回来时,会给我带红色盖子的小螃蟹和各种形状的海螺。我盼望他带回一只闪着银光的马蹄螺,我最好的伙伴片片就有一只。但片片几次告诉我,我父亲不是出海打鱼了,是同邻村的刘家寡妇小焕私奔了。有人在一个叫衡水的地方见到过他们。我生了片片的气,她每说一次,我就好几天不跟她说话。我不相信父亲会和那个叫小焕的私奔,那女人吊着眼角,穿着翻领褂子,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

我记得父亲离家的前一天,坐在我们家院墙南边的麦秸垛上,眯着眼望着很远的地方,也许是看着天边突起在地平线上的防洪坝,也许是看着天上一只盘旋的苍鹭,我问父亲在看什么,父亲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方,把我揽在怀里,说,看我自己的心。我不明白父亲的话,不明白看心为什么不低头看而看那么远的地方。我说不要看心,看的话还得扒出来,你就死了。父亲说,是,所以,人永远不可能明白自己的心。我听着无趣,就从他怀里挣出来,找片片去村北掐苘麻果儿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此后的很多天,母亲带着我在村里、去邻村,见人就问见没见到我父亲。母亲一连找了很多天。最后确定再也找不到父亲后,从大门口将我抱进屋里,趴在炕上“嘤嘤”地哭起来。母亲一会儿哭得像一只绿头苍蝇,一会儿哭得像一只老蝉,边哭边揪着一条布单。我坐在炕沿上,手里摆弄着一只沙包,母亲的悲伤感染了我,我哭了一小会儿,肚子就“咕噜咕噜”叫起来。母亲擦了把脸,擤了把鼻涕去做饭。母亲“喀嚓咯嚓”地把柴草利落地折断扔进灶洞,用衣袖擦着脸,堪称欣喜地对我说,你爸到海上打鱼去了,出海一次,要好多天。到时候,给你带红盖的小螃蟹和海螺。母亲对我说完回头继续往灶里添柴,肩膀一耸一耸的。

母亲从此更加忙碌了,天一亮就扛着锄头、攥着镰刀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吃过饭后洗干净手,在炕边支起小桌,舞动着小小的棒槌织花边,母亲说,织一张,赚两毛钱。母亲还说,要一天织十张该多好啊,那我们就过上好日子了。但织不了十张,十来天,才能织一张。所以,慢慢地,母亲就不给我吃鸡蛋了,我看着母亲捧着鸡蛋往一只草编的笸箩里放,母亲小心翼翼地放好,盖上盖子,对我说,鸡蛋拿到街上就能卖钱,卖了后,过年就给你扯件花褂子。我在母亲欢快的声调中憧憬着快快过年。

我不断愉快地憧憬和悲伤地失望着上学,长高了,长壮了,能跟着母亲一起下地拔草了,能为母亲做饭了,能在母亲卖鸡蛋时快速算好价钱了。冬天,母亲将炕烧得热烘烘的,我们早早爬进被窝里,母亲拿棉被裹住腿脚纳鞋底,我趴在被窝里写作业,母亲说,好好学,考高分,考个大学生,进城工作,等妈老了跟着俺闺女去享福。我看看母亲笑得细弯弯的眉眼,写得更有劲了。

我一直是班里第一,母亲每次都捧着我的奖状不停地亲。班主任吴老师在村口碰上我和母亲,说,明年五年级了,平平和和学着,也稳稳地考个县一中。吴老师说完骗上洋车子去教育局开会了。母亲却将脸转向一边。我知道,是吴老师说开学后要交三十二块五毛钱的学费,把母亲吓住了。

我站在小石桥上,想着那天清早,母亲边给我梳辫子,边对我说,你见了你老姑父,对他说钱用到年前就还,你说咱们家里有鸡有鹅,到那时吃不完的粮食也粜一些,就还他。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我说怕找不到地方,母亲低下头好大一会儿,红着脸,揉了揉鼻子,说,你老姑父最喜欢你了。說着,母亲将一网兜腌萝卜挂在我肩上,说你老姑父就爱吃咱家的咸菜,你老姑不会腌,每年都腌烂了。可惜,你爸出海这么多年,我忙得没工夫给他送了。

我反过手,摸着背上被咸菜水渍湿又风干的褂子放声大哭。过往行人的劝勉声不断响起来,小姑娘,哭什么,快回家吧,或者,哟,看这一身泥,快回家吧,你妈妈不会打你的。也有人说,别哭了,一哭鼻子就哭丑了,长大了找不到婆家。我扶着桥栏杆,不敢回头,边哭边往下缩,一直坐到石板上。我伤心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母亲送我到村口,朝北指着那条通向老姑父家的小路,再三叮嘱我先过了泥河镇的小石桥,一直往北走,看到两棵并生的老柳树后向东转,朝东走啊走啊,前面一片荷塘时再往北,穿过一大片苇荡,会看到一个土地庙,顺着庙东边的路一直朝北走,门口种满鸡冠花的那一家就是。

我挥别母亲,沿着两旁长满了苍耳棵、青青菜和羊角蔓,还有说不上名字的杂花野草的小路向北走。走出一段路后,我回头看,看到母亲还站在村口,一轮毛毛的红太阳压在我们小小的村庄顶上。天很高,路很长,我感觉自己很小。我趟着露水淋淋的草菜往前赶,走一会儿,心里就默念一遍母亲指给我的路。露水很快将我的裤脚和鞋面打湿,但我不在乎,我大步向前走,不怕沾在鞋上的土很快变成泥。

当我赶到泥河镇西的小石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我往桥上站了站,不敢低头细看它腰身上讲究的花纹,我母亲说让我早去早回,不然,她会担心。我走下桥,一直向北走,走过一方又一方已经抽出穗子的高粱和黑绿黑绿的大豆,走过一片又一片缀着疏落有致的尖桃儿的棉田,走过一畦又一畦秧蔓蓬勃缠绕的红薯,我已经走得热汗满头满脸,却一直没有看到母亲所说的并生的老柳树。疑惑中远远看到前面一道高高的堤坝,我回身看看已经走过的沃野,“踢踢踏踏”地朝前加快步伐,很快攀上了大坝,一条宽阔浑浊的大河在我脚下汩汩东流,河面上飞着一群群水鸟。

我一下子慌了。

我站在河边想了会儿,想我是不是贪恋路边的景色,忽略了那两棵老柳树,我转身顺着来路往回返,边走边瞪大眼仔细观察着路两边,连一棵长得高一些的草也不放过。终于,在一条不易发现的向东的小路口看到两个四周长满了细枝条的大树墩。我趟着杂草走过去,看到树墩的截面上又湿又黑,根部长着几簇细长的小蘑菇,我想,这应该就是母亲说的老柳树,看树墩的样子和四周分生的新枝条,可能已经被砍了好久好久了。

我踏上向东的小路,路南边是望不到边的树林,北边是漫天遍野的紫花苜蓿。我抬头看看晒得我背上像着了火一样的太阳,急急朝前赶去。我走啊走,路南边还是望不到边的树林,路北边还是漫天遍野的紫花苜蓿,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朝北的小路口,但没有一个铺在荷塘前面。我硬着头皮往前走,终于看到苜蓿地上有一方小小的水塘,并不见荷叶荷花,只有东南角支楞着一小片芦苇和稀稀拉拉的菖蒲。我爬上路南边的一棵树,举头向东西北方望,远远近近,苍苍茫茫,并不见哪里有荷塘。于是,我跳下树来,顺着水塘东边的小路向北走。

我走过几片庄稼,走进一片低洼的野草地,草地上长满了苦菜茅草芦苇和红荆条,我猜测这就是母亲所说的芦苇荡。有人在放羊,甩得鞭子脆响,蜂蝇嗡嗡地围在我头上,我想跑,但跑了几步腿脚发软,气喘吁吁。

我边走边抬起胳膊擦汗,不一会儿就看到路边有个小小的房子。土地庙,土地庙,我心里欣喜地叫起来。我走到它前面,站在小小的门口向里看,里面很黑,没有窗户,也没有神像,一股臊臭气味泛出来。我退后几步,看到它顶上飞起的檐角,心想这一定就是土地庙。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回身望,正当小缕小缕的疑惑升上心头时,看到前面有户人家,门口开着紫红紫红的鸡冠花。

老姑父裸着上身,肩上搭着块白毛巾,坐在丝瓜架底下午睡。可能是听到门响,他拿手抓了抓脖子抬起头,我看到他的脸又松弛又黄,比我印象里老了很多。我叫了一声老姑父后,他很快认出了我。他回身朝屋里喊,哎哟,哎哟,你快来看,扣儿来了。

我又胖又矮的老姑踮着小脚,踉跄着从屋里奔出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带着哭腔说,我的孩儿啊,长大啦!

我将咸菜递给老姑父,说是我母亲送给他的。他将网兜拎在手里,笑着说,好啊,好啊,你妈妈好手艺。而后让我老姑去给我做饭。

老姑父让我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他对面,问我考了多少分,有没有得奖状,问我母亲在家干什么,问下学后,帮不帮我母亲干活,还说不简单哪,这是四十多里地呀!我将路上的情形对他说了,他“唉”了一声,说,你妈说得倒也不差,但是多少年前的光景了。我说好在你们家门口还有鸡冠花,老姑父开心地笑起来,说,是啊,是啊,总还有不变的。我坐在那里,开始忐忑不安,我开不了口跟他说借钱的事儿,这时,我才好像想起,老姑父,其实是个很远很远的,远到我根本说不清楚的亲戚。我曾经听我母亲说起过,他是因为同我父亲“说得上话”才和我家走得近些。想起这一层,我的脸,开始比在太阳地儿里变得还要热,感觉头皮一阵又一阵发痒,我一面抓着头皮,一面窘迫得汗水淋漓,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自己控制。老姑父回屋拿出块湿毛巾,让我擦把脸,我擦着脸的时候,他说,孩儿呀,是不是快交学费啦?

我将毛巾捂在脸上,哭起来。

小院子里寂静下来,风吹着丝瓜叶“嚓嚓”响,老姑父“吭”地清着嗓子站起来朝屋里走。老姑端出饭,让我到门口的脸盆里洗把脸快吃。

我饿了,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将两个高粱面馒头和一大盘炒鸡蛋吃得精光。

我又喝了碗水,老姑将两只熟鸡蛋塞我口袋里,嘱咐我路上吃。我将鸡蛋掏出来放到桌子上,说,不用,天黑之前,我一定能赶回去。老姑说,那你就带给你妈妈吃。熟鸡蛋还很热,我的汗很快沿着下巴和颌角流到脖子上。我抬手擦着汗,看到老姑父从屋里抓着一把钱出来。

这是二十七块六毛三,我一共就这些钱了。如果还不够的话,让你妈妈想办法再借上点儿。

一大把钱,花花绿绿,有纸票,也有硬币,老姑父将钱用一块手绢包住塞在我口袋里,让我老姑回屋拿了针线翻开衣摆在里面缝住。老姑父说,坐下歇口气,喝碗水,赶紧回去,别让你妈等急了。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没借够,但我想我们家应该还有几块钱,再不够,和老姑父说的一样,再借借,也就好啦。我摸摸硬邦邦的口袋,看看门里门外的鸡冠花,一阵风吹来,凉快得很。

老姑从屋里提溜出一网袋咸鱼,说,让你妈妈拿水泡上一天去去盐,给你煎煎吃。沉甸甸的一大袋,搭在我肩头,我量得出,比咸菜沉好多。老姑父催我赶紧回家,说回去晚了,我妈妈会担心。

我辞别老姑父和老姑往回赶,过了土地庙后才想起来忘了把我母亲嘱我的说家里有鸡有鹅还钱不愁的话说给老姑父。我回身望,老姑父和老姑站在那片开得正艳的鸡冠花前向我抬起手摆着,我知道那是示意我快走,我踌躇片刻,开步往回赶,很快进入了“芦苇荡”。

我哭够了,背上梭鱼爬起来,站在石桥上引颈北望,不见大坝,也不见黄河,薄蓝色的天空上荡着几缕细云,我想起初春时节水湾里飘飘摇摇的狐尾藻。天底下是一望无际的嘉禾。桥边长满褐色茎秆的罗布麻,苍耳和苘麻长得像小树一样高,苘麻长着白色的小花,麻果像一只小小的圆盘,一簇簇躲在枝叶间。我知道那里面盛满甜滋滋的白色粒子。一辆绿色带篷的“鳖盖子车”“突突”地从泥河大街上开过来,在小石桥前向北转,摆晃着,屁股里冒着薄烟,越开越远,我想,如果它在那条两边是芝麻地的路口向东拐,说不定能追上那个瘦高挑,车里的人,会看到瘦高挑的口袋鼓鼓的,里面装着我老姑给我缝在口袋里的手绢和二十七块六毛三分钱。

瘦高挑是在我走错的路口走出来的。我从老柳树墩的“丁”字路口转向南,听到身后有“欻哧欻哧”的脚步声后回过头,看到一个又瘦又高、穿着白蓝相间的横条背心和古铜色裤子,腳上穿着黑胶雨鞋的男人正向我走来。

待他走近,我看到他头发和胡子都很长,手里拈着一支香烟,走几步吸一口。我待他走过,不近不远地走在他身后,听着“欻哧欻哧”的声音,判断他雨鞋里有水,并且很快就感觉自己的脚也像泡在水里一样不舒服起来。我也看到我的方口布鞋和裸露的一块脚背上有一圈圈灰色的纹络,那是泥水在上面洇染湿透又干透的渍迹。我将咸鱼袋换了个肩。心想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回去。

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我看到瘦高挑突然停下来,坐在地上脱掉雨鞋,倒着两只鞋朝下控了控,然后卷了卷裤脚,提着雨鞋站起来。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我不想和他并行。

瘦高挑好像看透了我心思,吐出一口烟气,朝前摆了下头示意我跟上,说,小孩儿,你要到哪去?

你是海军吗?我小声问他。

海军?

他一怔,随即哈哈笑起来:我要是海军就好啦!

他转头看了看远方,扔掉烟蒂,说:不过,我倒是常年在海上干活儿。

在海上干活?

我心里一喜。

是啊。

他说: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我又不是妖怪。

不是,不是——

我急忙摆着手说:我爸爸也在海上干活,你认识他吗?

你爸爸?哦——

瘦高挑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在海上干活的人太多太多啦,哦——你爸爸叫什么?

我爸爸叫王光明。

我期待地看着他。

瘦高挑边走边小声重复着我爸爸的名字,嘀咕了一声后说:好像见过。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爸爸是不是方脸?

我顿时高兴起来,不住点着头说:对,是是是,我爸爸就是方脸。这么说,你们真是认识咯!

他抹了把脸,说:真热,嗯,我们认识,你爸爸是个好人。

听他说我父亲是好人,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想,我回家要告诉母亲,告诉片片,我父亲真是在海上,并且,人家说他是好人。

他也笑了,露出发黄的牙齿:你是去走亲戚了?

他看着我身后的咸鱼说。

我说:嗯,我去老姑父家借钱。

借钱?

他瞪大眼:为什么要借钱,你爸不是在赚钱吗?

我告诉他我要交学费,我说:其实我爸很长很长时间没回家了,也许,他是想一下子带着好多好多钱回家,给我妈妈一个惊喜吧。

他听后嘴里小声“哦哦”着,说:是啊,也许是。

又说:那你借到钱没有?这年头,借钱不容易呢。

借到了。

我心里一下子被骄傲充满。拍着口袋向他炫耀。

唔——

他看了看我的口袋,扭过头去,好长一段时间不再说话。

我站在小石桥上想,要是在这个时候,我慢慢落到后面,再不和他说一句话,就好啦。可是,我太想知道我父亲的消息了,我舍不得被他落下半步,即使在他好长时间不说话,又点上了一根烟,我呛得咳嗽起来后,也紧紧跟着他,问他一些关于我父亲的话。

我问他我父亲都在打一些什么样的鱼,是鲶鱼吗?还是草鱼,还是一种又扁又圆,长着一条小尾巴的鱼。还问他我父亲现在都穿什么样的衣裳,问他同我父亲聊天时,他说起过我没有,我还托他告诉我父亲,村里有人在说他闲话,让他抽出时间回来转一趟再回海上。

瘦高挑很简短地回答我,后来干脆用点头代替。我看到他蹙起眉头,接连将烟放在嘴里。我心里焦急起来,感觉他好像不太愿意给我捎话。

在我又叮嘱他一遍让我爸爸抽出时间回来一趟时。他用拇指和食指捻烂烟头,纸屑和烟叶忽地被风吹到他蓝条条的背心上,他说:你爸爸,光明大哥,最近,遇到了点麻烦——

麻烦!

我心里一惊。

什么麻烦,你快说说!

瘦高挑说:麻烦不大,你知道,收鱼比自己去打鱼,更省力气,更赚钱,你爸爸从去年也开始收鱼卖了,但是,有一回,他收的鱼全被人骗走了,到现在,他还欠着打鱼户一些钱,大家,都不愿意再把鱼卖给他了,所以,他本来想回家一趟,也——

天哪!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了。

我不禁伤心起来,为我父亲,也为自己不能帮助他摆脱困境。我好像看到父亲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灰蒙蒙的海边黯然神伤了,大家都远远地躲着他,指责他,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瘦高挑咳了一声,问:你愿不愿意帮助你爸爸?

我想也没想说:当然愿意了。

我说着,手下意识地捂在口袋上,硬邦邦的钱包让我有足够的底气问瘦高挑:我爸爸一共欠着人家多少钱?

瘦高挑斜了我一眼,说:你借了多少钱?

我说:二十七块六毛三。

瘦高挑停下脚步,捏着下巴,好像盘算了一下。说:不到三十块钱哪,不过,也差不多了,你爸爸自己打鱼卖,还上了一部分,应该差不多了吧。你要信得过我,我正好赶往渔铺,可以帮你带给你爸。

我说:好啊,那太好啦。

我说着,往外掏着手绢包,一下子把下衣摆也翻着掏出来了,我才想起手绢包已经缝住了。

我说:我老姑怕我丢了,给我缝在口袋里了,你等着,我拆下来。

我翻过口袋,努力弯下脖子,将缝住的地方送到嘴边,拿牙齿撕咬那些粗粗的黑色麻线。

瘦高挑问,好了吗?

我咬住线头,撕下一段,说:快了,快了。

我惟恐他等得不耐烦再走了。

瘦高挑说,哎呀太麻烦了,我干脆帮人帮到底吧。

说着走过来,一只手抓住手绢包,一只手拉住口袋底部,“哧”一声把手绢包撕下来了。

我翻过口袋,看到口袋贴身的一面被撕了个大口子,但一想到能帮父亲解围,我想我母亲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说不定,还会夸我,她也盼著父亲早回来哪。

我说:你数数。

瘦高挑将钱揣进裤袋,说:不用数,我连包都不会开,一齐交给光明大哥。

我点着头,连声说:嗯、嗯,你真是个好人。

瘦高挑看了看四周,说:我得同你分路了,我得向东走了,东边才是海呀。

我说:好啊,好啊,你快走,别让我爸爸等太久,你别忘了对他说,让他早回来。

瘦高挑让我放心,说他一定带到,说着,向东拐上了两边是芝麻地的路口。

看着瘦高挑越走越远,我开始继续往回返。我一边走,一边想像着父亲回到家的情形,带着各式各样的海螺和红盖子的小螃蟹,大把的钱,也许还有送给母亲做褂子的花布。我越想越开心,脚步也轻快起来,一次次溜到路边水洼旁折取一枝又一枝开着长穗紫花的水蓼。

最初,是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试探已经不存在的手绢包时,口袋里布的長口子让我心里“扑腾”了一下,母亲的脸在我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但很快,我想,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了,他一回来,什么都会好起来了。

后来,我琢磨起回到家,母亲问我具体的经过,我该怎么对她说时,我才慢慢心慌了。我想,我母亲会问,那个瘦高挑多大年纪呀,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村的,是啊,她如果这样问我,我该怎么说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感觉后背和后脑勺都疼凄凄的,像堆满了一块块大石头,要带着我坠到地里去。我回身望着,瘦高挑拐向东边的小路口,早就被成片的高粱地挡上,看不见了。我甚至怎么也想不起瘦高挑长什么模样。我在刚才那场关于早一天见到父亲的梦里慢慢浮出来,才发现,记忆中,连我父亲的模样,也是模糊的。

我紧紧地攥着那把水蓼,深一脚浅一脚前行。肩上的咸鱼似有千钧,累得我气喘吁吁。当远远地看到趴在稼禾与槐柳之间的泥河镇高低错落的房屋时,我心里更加沉重了,我几乎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费很大的力气。

怎么办?

怎么办?

我并不担心母亲会打我骂我,母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但我害怕母亲失望和伤心地看着我。我要两手空空回家见母亲了。怎么办?

我扭头看一眼在树梢上摇摇欲坠的日头。再转身看一眼人来人往的泥河大街,摸摸口袋里的大口子,恨不得一头扎到桥下去。

我仿佛听见母亲在村头焦急地喊我的名字,一阵又一阵心悸催我跨下石桥,一步步朝泥河大街走去。

小燕理发店、悦来客栈、贵祥百货店、徐三麻纸草铺、劳保用品商行、薛记包子铺、大同鞋店、吕记面酱铺、大波书报亭、王家肉铺、太平洋网具店——

每家店铺都有名字,每个人都欢天喜地。

只有我,丧家之犬一样有家不敢回,将要在潮水一样淹过来的黑夜里无处藏身。我踽踽前行,感觉街上每一个人都知道我被人骗了钱去,他们不动声色,其实心里都在看我该怎么向母亲交待。我低着头,躲避着张千斤铁匠铺雪花一样飞溅出来的火星,站到了一家店铺前。

咦,小辉?

我一抬头,看到朝向街边开着的柜台后面露出一张胖胖的脸。我抬头看了看柜台顶上挂着一块老旧的木质烫字的门匾:武老三黄鱼店。

胖脸就是武老三了。我想着,朝他看了看。他大概一下看清了我。说:不是小辉啊?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低下头,拿脚踢着路面上的一块三角石头。

哎,你不是镇上的孩子吧,你进来!进来!

武老三敲着柜台指着旁边大敞着的门。

我抬头看了看他,一眼看到他身后用来盛放钱币的那只小木箱子。

我看看四周,转了进去。

“嘎吧”一声响,鱼店里亮如白昼,武老三扔掉灯绳,弯腰仔细看了看我,说:对,你不是镇上的孩子,哪个村的?谁带你来的?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不说话,斜眼打量这个满满当当的鱼店。不大的店面中堆满了筐篓、大缸和纸箱子,靠近开向街边的窗口挤挤靠靠地摆着各种鲜咸海产,一只瓦盆中盛着虾酱,窗口上方挂着各种干鱼,后边紧贴着墙壁放着一张桌子,堆满各种杂物。仅我们站立的地方一小块空地儿。我的目光慢慢向他身后爬去,爬进那只盛钱的木箱子,花花绿绿的毛票中,露出两块、一块面值钱币的一块或一角,箱子一角上还有五块的,用橡皮筋儿捆着,我想,底下,应该还有十块的大票儿。

我努力冲他笑了笑,说:我想喝碗水。

喝碗水?

武老三歪头想了会儿,好像一时半会儿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喝碗水?

他拿胖胖的手在紧靠在他腿侧一笸箩小干鱼中搅了一下。

嗯,好吧!

他将手从小干鱼中抽出来,走到桌边抓起一只海碗和那把竹丝皮的暖瓶。我迅速靠过去,将手伸进钱箱,我的指尖已经触到了那捆五块的纸币,一阵灼烫让我头晕目眩,我想起隔壁门外炉膛中通红的铁坯。

好啊,喝吧。

他边走边倒了一碗水放在柜台上,我侧了下身,让身体挡住我的手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顿了一下,歪头挑起眉梢,眼睛转了几转,忽然从身后提出来两条大黄鱼: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陈德贵的闺女,我和你爸爸在武装部民兵集训时撸过跟头,给,拿着,回家对你爸爸说,让他小心点,下次再碰上他,我可不会输啦,会摔他个狗啃泥,哈哈!

我只好放下已经攥到手里的那捆钱,迷迷糊糊地把鱼拎在手里。

走出黄鱼店,我才发现夜幕已四合,大街上行人寥落。我左肩上背着一网兜咸梭鱼,右手提着两条大黄鱼,在心“咚咚”地狂跳中仿佛听到母亲在西街口唤我的名字——

我立即扭头向西,在泥河大街上疾走。夜风习习,我不断加快着脚步,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有到海上去,只有去把父亲找回来,母亲才不至于为我丢失的二十七块六毛三分钱而悲伤过度。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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