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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队宴

时间:2024-05-04

徐汉平

那天我老是打哈欠,从早晨打了个喷嚏就开始打哈欠了,一天里打了无数个哈欠。那天是个庸常日子,只是队长给它赋予了特殊意义。打喷嚏也不是毫无缘由的,与村上老木家杀猪有关联。那毛猪意识到大难临头,就赖着猪栏不肯挪窝儿,老木操起破畚箕闯进猪栏驱逐,可是没用;老木的女人在猪栏门口啂、啂啂妮地深情呼唤,也不听使唤,它就是不肯挪步。那时节天空一片清明,天际上一片片白云静静地待着,我坐在自家屋前道坦古井沿上背数学公式。听见毛猪的嚎叫,我就知道老木家杀猪了,我就想起昨晚上乌鸦的号叫——想起乌鸦的号叫仍旧吓吓的,万籁俱寂时刻,乌鸦忽然哑哑哑叫起来,先是从村后老樟树那儿传过来,而后飞到村子中央老槐树上又叫。老鸦叫,祸事到,是香梅老娘说的。三年前那个晚上,村里也响起乌鸦的叫声,次日香梅老娘的老屋就被大火烧了。昨晚上,我确实惶惶然想了会儿,村上到底会发生什么祸事呢,要死人还是发火灾?现在似乎释然了,虽然毛猪不是人,但毕竟也是一条鲜活生命,挨刀子了,也是祸事一桩,不再发生别的祸事了。人要杀猪,猪是毫无办法,它就只管嚎叫,叫声越来越嘹亮,越来越凄厉,像蒙古刀一样在澄明的空中划来划去,老木和徐清叔几个男人生生地将它从猪栏里拽了出来,然后拽上杀猪案子。也许猪的腿脚在栏子里闹腾大了,就有猪尿猪屎的气味从老木家黑黑的瓦片缝隙里钻出,然后气势汹汹地弥漫开来,于是我就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还没有完,还想再打一个,却打不出来了。我打着哈欠,拿右手在灰黄的数学书上揩去喷嚏留下的唾沫星子,却在毛猪的嚎叫声间隙,传来了老木女人“啂、啂啂妮,去水南村头做相公”的吟唱声。也许老木的女人动了感情的,吟唱声里携带了些哭腔,就有些悲壮了。这是一种仪式,杀猪时皆要举行,其实也挺简单,屠工在白刀子进入之际,主家女人拿着一刀烧纸,从屋前道坦往外一路烧出去,嘴里吟咏道,啂,啂啂妮,去水南村头做相公哎。重来复去,也就这一句。村人不叫“猪”,叫“啂”、叫“啂啂妮”,很亲切的;去水南村头做相公呢,水南是大地方,是我们县的县城。揣摩起来,也是某种祈祷了,祈祷毛猪下辈子投胎为人,而且去大地方做体面的相公。

我又开始背数学公式了。

原本我很是灰心丧气,而且决定放弃了,不再去背那些枯燥乏味的数学公式。有几个晚上,我跟自己赌气似的,摔下书本离开阁楼,去跟庖士老司他们玩扑克了。徐清叔就找上了我然后相当严肃说道,你想走出山门就只有这条路子,没别的路子,恢复高考是你们年轻人的福气,一定抓住机会。徐清叔曾经走出山门,只是后来回来了,带回一个皮肤白腻的小巧女人,带回一个白婶子,我唤她白婶子。徐清叔走出山门先是当兵,而后在旧衙门当差。全国解放了,旧衙门也就解散了,徐清叔就返回村子。徐清叔身材颀长,眉骨高隆,眉毛茂盛,不像生产队社员,倒像个绍兴师爷。徐清叔说,你有基础,今年如果还考不上明年再考,明年还考不上后年再考,总会考上的。我说愚公移山啊,没意思了。徐清叔说,愚公移山好,只有立下移山之志才可成事儿。徐清叔以为我有基础,是我喜欢说《聊斋志异》里的故事,而且记忆力挺不错,看了从他家里借来的《三国演义》能说出个大概。我之所以喜欢说聊斋志异故事,是内心里把聊斋志异里一些女鬼,与白婶子联系起来了。白婶子确实太姣好了,我不敢细看,发觉她瞥过来,就匆忙闪开眼神。徐清叔说,不论什么朝代,考学都是好的,读书都是好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知道什么是颜如玉吗?我笑说道,知道啊,颜如玉就是白婶子。我确实这样认为的,白婶子都四十多奔五十了,体态仍旧轻盈,肤色仍旧白皙。坐在老槐树下面青石板的月色里,格外素净典雅,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猫咪一样,颜如玉应该就这番模样。

队长从老木家的屋子里走出来,右手提着一刀油亮亮的猪肉。

老木家住着的屋子坐落于村子中央,七间两伙厢的院落,村上最大的房屋,也是最破败的房屋,住着老木、徐清叔等十来户人家。我们的村子是小村子,地形犹如豁了一角的倒撑着的破伞子。全村的屋子紧紧地分立于七间两伙厢三面的斜坡上,有些局促,也有些小气,站在自家屋前的道坦上可以看见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以及树后的七间两伙厢。夏天傍晚,七间两伙厢飞出许多白蚁,全村人都看见密密麻麻的白蚁在昏黄色的空中蠕蠕而动,然后消失于屋前黑压压的老槐树里。白蚁安静下来后,有时便看见白婶子。月色朦胧中的白婶子,月下聚雪,云发丰艳,更有韵味了。队长走出七间两伙厢老屋就开始登石阶。村上几乎每一座屋子都有一小段灰褐色石阶接连着同样颜色的村道。队长登上三节石阶时发现尾随着一条黄狗,便站下来瞥一眼瘦骨嶙峋的黄狗,然后将手中的猪肉提了提。我望着这一切就又有了打哈欠的感觉,却张了张嘴打不上来,黄狗则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然后倏忽加快步履踅回老木的老屋。队长来到村道,然后往我这方面走过来。路过我家屋前的村道,我终于打出了个长长的哈欠。队长说,还没有睡醒啊。我说,今天不知怎么啦,老是哈欠连连。队长说,不要太熬夜了,太熬夜那些公式记不住的。队长的房屋在我家左边,隔着香梅老娘的空屋基,是座岩墙瓦屋小三间。那刀猪肉一晃一晃地消失在长着一株桑树的灰黄色墙角,留下一些清冷的寡薄的引人饥渴的气味。

谁都知道,今晚上全体社员可以大吃一顿了。

我听见母亲喊吃早饭了。灶间镬子里的番薯煮熟了,其实是吃连皮番薯。母亲已不用削皮刨刀子。以前她是拿削皮刨刀将番薯皮削掉的;后来改为用刀背将番薯那层薄薄的苦皮蹭掉了事;现在干脆不用削皮刨刀了,连皮煮着吃。母亲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地窖里的番薯越来越少,她心里就越来越慌。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季节。

我吃了三块番薯喝了一碗加盐的开水,然后打着哈欠走到屋前的道坦。

村道上有挑水的女人,也有一些孩子不安地走动。虽然村上有一些古井,但從前年开始就基本枯竭了,要到村东坑塘里挑水吃。在村道上走动的孩子,鼻子里闻到老木家漫出来的猪肉的香味。确切地说,不是猪肉的香味,是猪杂的香味。老木家的猪肉挑走了,连猪头都挑走了,挑出村口,挑县城水南去卖钱。空气里弥漫着的是猪杂的香味。老木家煮猪血汤了。村里一户人家杀猪,全村每一个人都可以喝口猪血汤的。这猪血汤,也不单是猪血,还有猪肺、大小肠子和槽头肉。有的主家还加上几片猪肝。都和在了一起,大镬里煮着,汤香味美之后,一碗碗盛好,分送出去,全村每户一碗。这是村上先人立下的规矩,谁都破不了的。在村道徘徊的孩子,鸬鹚也似伸长脖颈使劲地闻着浓浓的猪杂香气。有几个闻着香味的孩子,似乎感觉到无所着落,空空洞洞的,喉管里咕噜咕噜响了几下,然后跟我一样打起了哈欠,昏昏欲睡的样子。

太阳出来了。天际上那些白云亮起来,挂在队长家阶沿头屋檐下铁钩上的那刀猪肉莹莹生光。

我们这个小村子的屋子基本上就同一模式,堂屋外面是阶沿头,阶沿头外面是道坦。队长家的道坦上有一株石榴、一架葡萄,还有一口干涸的老井。我捏着一把草刀转过香梅老娘的空屋基来到队长家屋前的村道,瞥了眼那刀莹莹生光的猪肉就又打起哈欠来。队长出工了,他喊了两嗓子出工就打先走了。每当出工时节,生产队就像一个耄耋老人,反应相当迟缓了。我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徐清叔从后面晃过来了。他穿着及膝的深青色短裤。这样不长不短的裤子村上惟独他有,有两条,还一条是麻白色。穿着这样不长不短的裤子,徐清叔腿脚越发见长了。徐清叔也捏着一把草刀。在徐清叔后面庖士老司踢踏踢踏地快步走了过来,手里也捏着一把草刀。这天队里割稻田的田埂草,每个社员带的农具都是一把草刀。队长早就捏着一把草刀当家做主地走了,他总是早出工晚收工的。

庖士老司望着那刀猪肉说,嗨,今晚上可以大吃一顿了。

那年队长确实是这样说的。那天队里是整秧田撒谷种,队长在秧田上撒下最后一把谷种直起脊梁豪情满怀地说,队里还有八十来斤谷种,早稻开镰之前青黄不接时节,全队社员大吃一顿,田野上便响起一片欢呼声。就这样开始了,每年早稻开镰之前,全体社员都要大吃一顿。队宴是徐清叔取的,他说国有国宴,就叫队宴吧。所谓队宴,就是生产队社员集体吃一顿,非社员不得享用。村上女人都做家务的,不是社员,也就是男人的队宴了。吃一顿,也不是大鱼大肉,是白米饭外加人均三四两猪肉。饭是可以放开肚子撑的,头些年不够吃,队长一再加米,这些年都有些剩余了——猪肉必定事先在小碟子里分好,不得多要,每人三两或者四两。

徐清叔说,残酷了,不知又有谁的肚子里会爬出虫子来。庖士老司听不大懂,就有些茫然。我说,这次不会吧,每个人都有一口猪血汤解馋了,队长选择这个日子也许考虑过,每个人喝了口猪血汤,馋虫不会在肚子里闹腾了。徐清叔说,香梅老娘可能没份吧,老木这个人。庖士老司终于听明白了,他说,香梅老娘不会有猪血汤,老木不会送她。经他们一说,我也觉得猪血汤香梅老娘可能没份,我被复习功课确实弄得昏头晕脑了。杀猪人家每户都要送一碗猪血汤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尽管老木是个有名的吝啬鬼,这规矩是不敢破的,只是可能淡薄些,猪肝也许就不放了。不过,这每一户是指家里养猪的人家。问题就在这里了,香梅老娘没有养猪的,她是个五保户,三年前老屋被大火烧了后在我家住了十来天,然后就搬村西生产队灰寮里住了。香梅老娘很衰老了,眼目也不大好使,她不能养猪。其实,我小时候香梅老娘就很老了,一个人住在我家左边没楼的破老屋里,好像患有沙眼或者别的什么眼疾,眼目就不好使了,低着头小心翼翼走路,我没见她养过猪。我说,老木这个吝啬鬼,香梅老娘可能真的没份。我这样骂一句,有点讨好徐清叔的意思。徐清叔没孩子,老木说他的小鸡鸡当兵时就被枪打掉了,当然不会生孩子。小时候,我好生奇怪,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儿,跟男人的小鸡鸡有什么关系呢;小鸡鸡懂什么呀,呆那儿长着个酒壶嘴,只晓得尿尿。稍大后,我知道小鸡鸡挺神奇的,女人生孩子确实需要它的帮忙。有回,徐清叔蹲着在篾簟上写毛笔字,我就偷窥他的裤裆,小鸡鸡仍在,乌龟也似躲在里头。

稻田在村西那边的山坳里。

村西那个灰寮孤零零的。村上的房子都聚集在七间两伙厢周边,房子与房子之间至多也不过数十米间隔,而村西那个住着香梅老娘的灰寮却在几百米开外,看上去就特别孤单,特别凄凉。灰寮披着稻草,有的稻草腐烂了,一摊灰黄,一摊乌黑,长着一些青青的茅草、黑乎乎的菌类。灰寮与村子之间是一些旱地,满是番薯藤,青幽幽一片。肚子里爬出虫子,去年队宴时节香梅老娘肚子里确实爬出了虫子。那天黄昏村子刮起一些东风,这些乱闯的东风就将队长家队宴上的香气裹挟着走,走进村西灰寮里,香梅老娘肚子里的馋虫就蠕蠕而动了,先是吐出一些灰黄色的水,然后就吐出三条麻白色虫子。这是白婶子看见的。每逢队宴开宴时,白婶子便远远地躲开。她在村子周边轻飘飘地溜达,就到了村西的灰寮旁边,就听见香梅老娘坐在灰寮跟前矮竹椅上面对如血的夕阳呕呕地呕吐,就看见吐出一些黄色的水,然后就是虫子。那时候村子有些苍茫,那些东风裹挟着香味在苍苍茫茫的空中无所顾忌地乱闯,都有些无法无天了。

我们路过灰寮前面的土路时,香梅老娘坐在灰寮内那把矮竹椅上,苍老而浑浊的目光望着门洞外面土路沿上早晨的太阳。那扇腐朽了四个角的粗木门是香梅老娘搬进之后装上的,她搬进之前队长起出草木灰然后在东向泥墙上挖出一口窗子,灰寮里也有一些从窗口斜照进来的阳光,看起来有些清薄飘忽。我想起虫子,禁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徐清叔或许也想起虫子了,他说,太残酷了,又会打雷了。庖士老司不知太残酷是什么意思,他没读过书,挂着两筒鼻涕就成了生产队里的小社员,破衣服的前襟、袖管都很脏,就叫他庖士老司了。庖士老司是村人的叫法,其实就是厨师。村上逢着红白喜事,便请邻村那个秃顶的小老头掌勺。秃顶小老头身上的灰色厨师服总是油腻腻的。徐清叔说,什么队宴呀,本该一人一口分而食之。我想起去年吃过队宴回家的情景,那时忽然烏天黑地起来,响起隆隆的雷声。村上老人说,人间有罪孽,上天就打雷,天雷佛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我想着隆隆的雷声张了张嘴又想打哈欠了,我说今天他妈真是见鬼啦。

走过村西的灰寮然后转过一个山嘴就看见山坳里的稻田了。

稻田里的稻子尚未挂穗。队宴比往年提早了,要是老木家不杀猪,肯定在半个月后举行,早稻开镰起码还得二十多天。我望着青青的稻田又打了半个哈欠,里头还有半口气转了几下转不出来。我确实太熬夜了。也许昨晚上乌鸦的叫声全村就我一个人听见。那时节村子非常沉静,可乌鸦叫了起来,忽然叫起来的,似乎它在村子夜空盘旋了一阵子,然后歇在村子中央老槐树上号叫。我把脑袋伸出阁楼的窗口,听仔细了,乌鸦确实歇在老槐树上凄凄地号叫。老槐树下面自然不会有白婶子,但我的目光还是在月影里搜索了一下。开始割田埂草时,我又想打哈欠了。每一丘稻田的田埂上都弯着男人,一把把草刀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白。我张了张嘴,嘴巴里头那团气体转了几下就是转不过来,却毫无感情地流出眼泪了。我们把田埂下面的茅草割下来,然后踏进早稻田的烂泥里沤肥。收割了早稻要插二季的。

我一边割田埂草一边想着老木家的猪血汤。猪血汤香梅老娘有份吗,老木会不会送她呢?我又涌出些眼泪,嘴里也差点掉出口水来。我咽下口水,却闻到了香味,是稻谷的香味,稻田在太阳光照耀下居然飘起稻谷香。实际上,谷子远未成熟,青色的,谷子外面的细毛也是青色的,拧一下是乳白色浆汁。我直起身子,前后左右田埂上的草刀一划一划的,白亮亮的,晃人眼目。我揉了揉眼睛,终于打出一个完整的哈欠。

我家中午饭依旧是连皮番薯。

那一张旧木桌上除了一盆连皮番薯,还有一碗猪血汤。也许除了香梅老娘家其他人家的餐桌上都有猪血汤。村上的女人向着男人,待男人回来一起打牙祭。可男人也向着女人,从地上割田埂草回来的男人都不怎么动那碗猪血汤。过几个小时就是傍晚,傍晚举行队宴的,是男人的队宴。碗里的猪血汤果然淡薄,多半是米豆腐,没有发现猪肝的影子。我夹了两片猪血,我父亲也只夹了两片猪血,就决裂地连看都不看了。我发现父亲只吃两块连皮番薯,平时至少吃三块的。凡是队宴当天的中午饭,全村的男人都不肯吃饱,要留下一口粮食,留着空肚子对付晚上丰盛的队宴。这是公开的秘密了,有点心照不宣。庖士老司当小社员那些年,每逢队宴他就极端兴奋,像打了鸡血一样上蹿下跳。那时节他还是一个孩子,全村的孩子只有他能够享受队宴。那几年的队宴,庖士老司不是少吃中午饭,而是不吃中午饭,他要把胃里的番薯或者番薯干野菜之类腾空了盛装香喷喷的白米饭。

下午依旧是割田埂草。

队长喊出工时杨爱珍就张罗开了,也就是一小镬猪肉两大镬白米饭。队长的女人杨爱珍是个相当能干的女人,这点事儿独自干得了。她所以唤白婶子等两个女人来帮忙,是考虑要落个清白,不要让人说闲话,猪肉全下镬的,白米也全下镬,清清白白。白婶子是村上惟一认得字眼的女人,能够为人代笔写信,但不怎么会劳动。家里养着的一头猪也多半由徐清叔打理,也不会生孩子,不过也说不明白了,老木说是徐清叔不会生的,当兵时小鸡鸡被枪打坏了。杨爱珍大大咧咧的,看不上不会劳作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却对白婶子高看一眼。杨爱珍将猪肉过了秤,又将白米过了秤,然后就系了拦腰布切猪肉了。白婶子看过秤星子就没什么事了,另一个女人坐灶前烧火。没什么事了,白婶子就轻飘飘地走出队长的家。帮忙的女人可以吃一碗白米饭,但白婶子不吃,开宴时躲得远远的,她说这是男人的队宴。

休工比平时大约早半个来小时。每当休工,生产队犹如矫健的野小子反应极其迅速,有几个揣摩着将要到点了就待在田头待着,一听队长喊休工拔腿就跑。其实到不到点儿队长说了算,谁都没有手表。队长是习惯性地早出工迟休工的,我们走出老远了他才离开田垄,然后远远地跟在后面。队长矮墩壮实,脚板子贼硬,荆棘也扎不进去。脚底的功夫也了得,发现路上有荆棘或者小石头什么,就踩上去,然后脚脖子只一扭,脚下之物便呼的一声飞路下去了。我们兴冲冲地回到村西灰寮那儿,有点像扫路机的队长尚未转过山嘴来。

西边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斜照过来,我们从村西番薯地田埂上往村子走,那些夕阳将我们的身影拉得悠长,然后就苍白乏力地挂在队长道坦的石榴树、葡萄架上,看上去非常久远非常古老的样子。村子显出傍晚时分固有的昏黄,在昏黄的色晕里洋溢着猪肉的香味白米饭的香味。这些浓浓的香味无孔不入,就连苍茫的空中那些小虫子都似乎飞舞得更欢了,兴高采烈地往人脸上乱撞。女人则看管着自家的孩子,以言语甚或武力增强孩子对于香味的抵御力。一些有思忖的女人在阵阵香味肆无忌惮袭来之际,适时地变出半碗猪血汤来。将老木家送来的那碗极其淡薄的猪血汤悄然一分为二然后匿藏了半碗是女人的聪明之举。但这般聪明的女人毕竟是少数,在我们吃队宴的时候就传来一些孩子的哭闹声。听出自家孩子哭声的男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忽然被白米饭噎住了,于是僵硬地伸了伸脖颈,然后又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庖士老司吃得太快了,忽然打起嗝来。队长以干部的口吻说道,慢慢吃,白米饭多的是,吃不完。开始办队宴那几年,白米饭老是不够吃,庖士老司便抓住吃队宴的要领:计划吃四碗的,头三碗必定狼吞虎咽地吃得极快,要不然去盛第四碗时镬里就只有饭焦了。队长换之以长者的口吻说道,今晚上肯定吃不完,大家慢慢吃,吃得太快容易饱,那不是真饱,是假饱,假饱快饿。庖士老司仍旧打嗝,脖颈一伸一缩的有点滑稽。徐清叔说,按住少商穴试试看。庖士老司没听懂。其实我也不知哪儿是少商穴。徐清叔便放下筷子走了过去,拿起庖士老司的右手,按住拇指指甲下面那儿,然后说,深呼吸,做深呼吸。

庖士老司平静下来后我却又打起哈欠了。其实队宴一开始我就想打哈欠了,只是张了张嘴没打完整。队长说,早晨我就看你打哈欠了,现在又打了。我说,今天真奇怪,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了。镬里的白米饭吃不完达成了共识,许多嘴巴就放开饭碗参与说话了。这个说看见我打哈欠了,那个说看见我打哈欠。我父亲说,他没睡好。我说,昨晚上我听见乌鸦叫了,那时候不知几点钟,乌鸦叫过之后我才睡觉。就都说,没有听见乌鸦的叫声,肯定是凌晨了吧。其实我也不知是几点钟睡觉的,村上只有徐清叔有只小碗口大的闹钟,其他人家都没有,别说手表了。每逢生了孩子或者老人咽气了,都要去徐清叔家里问时辰。白婶子总是把时辰说到分,并嘱咐要记住,自己则拿起圆珠笔在一张牛皮纸上记下来。那张牛皮纸是阴阳两界,一边是阳间,一边是阴间。阳间的一日一日长大,阴间的一日一日远去。我说,昨晚上可能真的睡得太晚了。其实,我感觉上也不是太晚了,跟平时也差不多。只是跟平时也差不多,老打哈欠就无法解释了,我不想让大伙继续讨论我的哈欠问题。

镬子里的白米饭果真没有吃完。有的人碟子里的四两猪肉也没有吃完。白米饭是真吃不完;猪肉是不舍得吃完,只有老木真吃不完。杨爱珍把白米饭一碗一碗盛好,每人都分到一浅碗。那些猪肉舍不得吃完的,便把猪肉倒在白米饭上端回家去。老木做得更仔细,他把猪肉倒在饭碗里后又弄些纯饭粒将猪肉碟子丁点油星都沾走了。这真是一次丰盛的队宴,大伙都非常高兴,端着白米饭打着饱嗝儿非常高兴地走了。

满村子都是月光。

我端着一碗白米饭走出队长家树影婆娑的道坦,饭碗立刻被如水的月光笼罩住了。月色里的白米饭白珍珠一样晶莹剔透,闪烁着有一层包浆似的乳白光泽。我端着晶莹而剔透的白米饭穿过村道来到村西,就在月色里看见了徐清叔,他拿着一只空碗长手长脚地晃荡过来。徐清叔说,分而食之。我打了个哈欠说,分而食之。灰寮里油灯如豆。香梅老娘坐在那把矮竹椅上吃着白米饭,整个儿被淡黄色灯光笼罩着。矮灶头上有只深褐色木盆,里头盛着白米饭,同样被淡黄色灯光笼罩着。那只深褐色木盆是队长送的,那把矮竹椅子是我家送的,灰寮里一切用具都是村人送的,都被淡黄色灯光笼罩着。我有些恍惚,那些淡黄色似乎不是来自油灯,而是来自木盆里的白米饭。那些淡黄色似乎不是光线,而是香味,白米饭的香味。浸润在淡黄色香味里的香梅老娘呐呐道,好人,好人,爱珍早就送来了,徐清也送来了,还有细琴,好人,都是好人。我把碗里的白米饭扣在木盆里,碗底里的三片猪肉就露在灵光闪烁的白米饭上面,就像一盆白珍珠里头盛开起三支花朵儿。细琴就是庖士老司。徐清叔所说的太残酷了,也许庖士老司听懂了;分而食之,他也懂得了吧。我拿着空碗子一边走一边想,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在月色朦胧的村道上慢慢走步,拖着一团阴影。村里只有两只狗,还一只是黄毛的,都瘦骨嶙峋。

次日,香梅老娘死了。白婶子估摸着在那张牛皮纸上记下她咽气的时间,只有时,没有分,某年某月某时许而已。

当年我就考上了大学。我接到入学通知书那天,徐清叔把家里的《三国演义》等五本藏书送给了我。次年,我暑假回来听说队宴没有举行,听徐清叔说的,他说太残酷了,搞什么隊宴啊,不是诱出馋虫,就是把人撑死,罪孽。再过一年,生产责任制了,也就没有队宴了。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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