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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见

时间:2024-05-04

杨明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四、多云转阴

准备上班去,今晚值第一个夜班。

刚才就着中午剩下的罐头喝了点酒,没吃晚饭,一点也不饿。

下午给宝民烧了点纸,宝民牺牲四十二天了,再给他烧纸时就得明年了。

宝民,你安息,明年见。

肖玉安合上日记本穿好外衣出了宿舍,把空酒瓶和空罐头盒拎到垃圾箱去,推出自行车骑上走了。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车站大喇叭正在广播旅客列车进站出站的消息,肖玉安在车上歪歪头,好像影影绰绰看到了向候车室大门走去的老陆,但肖玉安拿不准他看到的是不是老陆,因为天黑透了,路灯又照不出多远,不但老陆影影绰绰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因为他昨天才来公安处报到,才只见过顶头上司老陆一面;因为明天是法定假日,公安处下午就放假了,公安处刑警队队长兼车站派出所教导员老陆似乎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平时工作的辖区内,就像一辆自行车任何时候都不该行进在火车轨道上一样。肖玉安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拐过去辨认一下,如辨认确实下车跟老陆打个招呼。他的脚却下意识地蹬着脚踏板,把他从火车站前带过去了。

老陆是来送他表哥老刘和表侄刘卫红的,不但老陆来了,陆岩和他的同学高小刚也来了。老刘家在十站地以外的农村,农闲了来表弟家串门。十站地也不是直达的,得从这坐出六站地以后在一個名叫岔路口的枢纽站下车,换乘另一趟车再坐四站地,到家。老刘和刘卫红来一回,可不容易了。老刘不只来串门,也为了到城里来置办点年货。已经住了十来天了,把刘卫红住成了陆岩高小刚的小跟班。今天老刘父子要回去了,扛大包夹小裹带了不少的东西,陆岩高小刚给刘卫红的礼物也带上了,老陆吩咐由老刘拿着,老陆特地嘱咐老刘把东西放在大棉袄里裹紧点。

列车已经进站了,雪亮的大灯刺穿了夜幕,蒸汽机车喘着大团大团的雪白粗气停靠在站台边。老刘边说表弟回吧边向车厢门口走,老陆还穿着警服,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穿着警服的他跟一帮农民和孩子在车门口恋恋不舍,在站台上驻脚,矜持地对陆岩说,去送送你表大爷和表弟。

老刘将要蹬车,回头招了一下手用力喊了一声:表弟回吧。动作大了,大棉袄里夹裹的东西砰砰啪啪地掉了出来。把陆岩和高小刚逗笑了。

老陆抢在两个车站值班民警前面箭步上前,喝令老刘把掉落在地上的两捆二踢脚和一千响挂鞭拾捡起来,板着脸说,你怎么敢夹带易燃易爆危险品上车,没收!手一摆,两个值班民警上前把二踢脚和挂鞭夺过去。刘卫红指着民警手里说,爸……老刘对两个民警赔个笑,摸着儿子头顶说,不要了,咱不要了,回家爸给你买比这好的。刘卫红带出了哭腔:还比这好的,咱们屯子的供销社里比这破的能有吗?老陆咳嗽一声说,念你是初犯,不追究你了,下次再敢夹带拘留你。老刘忙拉着刘卫红上了车,火车吼了一声就走了。

老陆说,你俩也回家吧。陆岩说,爸,我和小刚还有点事,你帮我们把东西带回去吧。两民警忙把二踢脚和挂鞭递过来。老陆接住一捆二踢脚和挂鞭,另一捆二踢脚往回推,老马,这几个拿回去给你儿子玩吧,行了你就别客气了。

陆岩和高小刚出了车站在马路边上走。陆岩说,家伙,咋还不让带炮仗上火车了呢,去年卫红走时还让带呢。高小刚说,新规定呗。陆岩说,啥时规定的,我咋不知道?高小刚笑了,你谁啊?啥都得让你知道。陆岩眼睛瞪圆了,我谁?我是刑警队的内部人,我爸是老陆。高小刚更笑了。陆岩说,笑啥啊,不服气啊,过几天公安部门要布置严打了你知道不?不知道吧。严打有九字方针你知道不,不知道吧?他看高小刚只顾东张西望地走在前面,对他的话似听不听,不由像刚才离站的火车一样气愤愤地吼了一声。陆岩看看左右没人,追着高小刚说,九字方针是抓一批,押一批,放一批。

高小刚摇摇头,你昨天跟我说过一遍了,你今天的方针是错的,和昨天说的不一样。

是吗?陆岩抬头看看灯光,指了指说,我会错?我可是指着灯说的。

你指啥也没用,高小刚说,你昨天告诉我九字方针,抓一批,押一批,杀一批,今天你就都给放了。

咳咳,高小刚过来搂住陆岩肩膀,多大回事,放就放了呗。怪我,刚开始时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在替卫红气不平,他回家过年没有炮仗放,没有好玩的了。

嗯。陆岩点头。

咱忙咱的事吧。高小刚说。

嗯,陆岩因为话题转移高兴了,问道,你弄准啦,今天晚上确实是《追捕》?

绝对没错,高小刚说,昨天下午许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帮她批阅试卷,她办公桌上有新来的报纸,上边就有电视节目预告,我查得一清二楚,晚十点准时开演。

去哪看呢?公安处那台破电视都坏了俩礼拜了。陆岩说。

还没修好啊?高小刚说。

也没人张罗修啊。陆岩说。

高小刚沉吟了一下说,谷学文他们家新买了电视,听说还是彩色的,比各单位的电视都好。

谷学文他们家买电视啦?彩色的,那得多少钱呐。陆岩惊道。

谷学文他哥在部队里是开飞机的,他哥给他爸邮的钱。高小刚有心说你不是啥都知道吗,你爸是老陆。高小刚想了想咽口唾沫,把漾上来的笑容咽了回去。

谷学文能让咱俩看吗?咱俩跟人家又不一班,不熟悉。陆岩说。

估计他妈会不高兴,他和他爸咋也不会不让吧。高小刚说。

啥时我和你家买上电视就好了。陆岩说。

我家起码得明年,高小刚说,我爸跟我妈说了,我爷爷身体一年比一年不好了,再不买我爷爷就看不上电视了,买,借钱也得买。

陆岩有些黯然,他爷爷没了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而且近期老陆也没和陆岩他妈在被窝里制定过有关购买大额家电方面的方针。

我看这样吧。现在去谷学文家有些早,咱俩在马路上溜达溜达,往谷学文他们家那边走,走到机修厂大门那再折回来,估计到谷学文他们家门口也就该开演了。

好。陆岩说。

你能掌握准时间吗?高小刚问。

没事,我戴着我爸的表呢。陆岩说。

两人走到了机修厂大门外。

一共走了多少盏路灯?高小刚问。

一百六十七盏。陆岩说。

不对,一百六十九盏。高小刚说。

你把坏的也算上了。陆岩说。

没有,你数错了。高小刚说。

你才数错了呢。咱俩走回去重新数。陆岩说。

闲的,不看《追捕》啦?高小刚嘲笑道。

陆岩不服气地跟着高小刚拐下马路走进平房住宅区的黑胡同里。

他们在谷学文家门口看到了四五辆自行车。两人面面相觑,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匆匆地超过他们推门进去。

陆岩上前试探着推了一下虚掩的门,里边的狗立即凶恶地吠叫起来,把陆岩吓得向后一跳。

并没有人从屋里出来喝止狗,狗怒吼着向外扑。

人家的狗不让咱看呢。陆岩说。

我没想到。高小刚说。

人家的狗不认识咱。陆岩说。

我们走吧。高小刚说。

又回到了马路上,陆岩低头看了下表说,只有去卫生所看了,快点吧马上开演了。两人奔跑起来。

卫生所的人你熟悉啊?高小刚在风里喊。

不熟悉,但哪次去看电视门卫都没拦过我。陆岩回答。

门卫老于头偷自行车被我爸抓过。

啊,这样啊。

卫生所里黑白电视尺寸不大,但效果很好,声音也很清晰。荧屏右上角跳出预报时间的数字码,两个少年的心随着数字码一秒一秒地跳动。

啊,已经十点了。卫生所不远处的公安处刑警队值班室里,肖玉安听到火车站报时的钟声悠扬地传来,抬头看看墙上的电钟。公安处二层楼里只有他一个人,楼上楼下静悄悄的。肖玉安在浑身上下乱摸,啥也没摸出来。桌上有一张过期的通缉令,通缉令上人像照片的脸上斜盖着一个刻着作废两字的长方形蓝章。肖玉安抓起通缉令团在手里揉着向外走,急匆匆通过走廊。下午的罐头好像有点过期了,搞得他的肚子一阵阵不好受。他攥着揉软了的硬纸推开走廊尽头的厕所门。

十多分钟后,肖玉安从厕所里出来,脚有点蹲得发麻,他一边走一边用力跺脚,脚底跺在楼板上发出的空荡荡的回响,很像他这一刻的心情,他想用力大吼一声,忍住了。回到办公室,洗了手抽了一枝烟,穿上大衣拿起手电筒,要出去巡逻。

四十二天前,如果刚刚当上警察不久的他某一天深夜里十点以后没去巡逻,他今天不会从省城跑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上厕所。他的搭档左宝民大概也不会以身殉职。他很遗憾,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是一个工作者,每一个工作项目都是他的职责。到该巡逻的时间了,无论岗位在哪里,是省城还是铁路沿线上的小镇,他仍然去巡逻。

陆岩和高小刚未加入进来之前,卫生所只有四五个女人在看电视。他俩进来时她们扭头看一眼便把头扭回去。她们边看边伴着一闪一闪的荧光嗑瓜子,间或轻声交谈嘻笑。瓜子壳开裂的声音甚至比电视里的声音音质还要好。女人们不但有声音,而且有气味,雪花膏和消毒水的气息在黑暗中薄薄地萦绕着女人们的身体。声音和气味共同摧残着陆岩和高小刚的神经。他们皱着眉头盯着荧屏上的一台文艺晚会类的节目,一个女歌唱家唱完了,要下台,又冒出一个男歌唱家,伸出手在观众的掌声中留住女歌唱家,两个人对着唱。两个歌唱家唱完了,又跑上来一队女舞蹈家。陆岩不看荧屏了,看荧屏外那个调节频道的旋钮,很奇怪它为什么没有自动旋转跳台的功能。他扭头去看高小刚,用目光向高小刚传达他的无奈,这几个女人都没偷过自行车,所以他爸没法抓她们。高小刚抓过陆岩的胳膊拨开他袖口吃力地辨认表盘内几根针的位置,手上用了用力,把陆岩拉起来,两人悄悄离开电视室。

去电务段看看?陆岩说。

只能去电务段了,高小刚说,别的地方太远,能不能看得上不说,到了那也演完了。

卫生所和电务段之间有个夜卖部,肖玉安走到这时买了一卷卫生纸,肚脐眼后边仿佛系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钢丝一样一直在隐隐约约地拉拉扯扯。又坚持走了一会儿,钢丝变成了一根激昂的琴弦,疯狂地弹奏起来。肖玉安飞跑到电务段大墙外的一个公共厕所,抬脚就要往里冲,像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的司机一样,他揿亮了手中的手电筒,一个白灰涂刷的斗大的女字映现在光圈之中。肖玉安啐了一口,急忙跑向另一侧。

妈的,好悬没拉裤子里。肖玉安在蹲坑上就位,抹着额头上的冷汗。

天太冷,屁股几乎立即就冻麻了,肚子里的钢丝却由琴弦又变成了带齿的发条,一圈一圈地收着,紧着,肖玉安用手暖着肚皮咬紧牙微闭上眼睛,他的耳朵随即张了开来,外边有脚步声和说话声。

陆岩,带火柴了吗?划一根照照,哪边是男哪边是女。

费那火柴干啥,这个厕所我来过好几次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这就是男的,你就跟我来吧。

脚步声到门口了,拐了个弯,声音恍惚了。

咋了你?还真怕我给你带阴沟里去啊,不信我就划根火柴给你照照看。

不是,这个旱厕所太臭了,哪是人进的地方,咱们还在外边将就尿一泡吧,瞧,那边有个旮旯,又背风又没人能看到。

嗬,你还挺讲究的,哼,穷讲究。

肖玉安出了公厕,见两条端着裤腰的黑影离开旮旯沿着墙根向前走去。

电务段的黑漆大铁门严严地关着,围墙外一排落光了树叶的杨树在夜风中微微舞摆着枝条。

哎,你看,陆岩一拉高小刚,指着二楼的一扇窗子,窗玻璃上不时有蓝光在闪动。

两人推推大铁门,门动了动发出声响,没推开,也没像陆岩那样推出狗的吠叫。

高小刚指指那扇窗下的那棵大杨树对陆岩耳语说,咱们俩骑到树上去看电视。

行吗?陆岩问。

没事,我先上,打个好位置。高小刚抱着树爬上去,爬到楼窗外的树杈上骑在上面向里看。喀咔一声树杈脆脆地断了,高小刚一把没抓住掉了下来,陆岩接了他一把,上边的砸在下边的身上,像砸在一袋面粉上一样。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高小刚爬起来叹口气,那根本不是电视,是一臺自动工作的光波监测仪器,才这么大。高小刚没精打采地用双手比划了一个方形外框和一个饭碗大的圈。

妈的,手还让树茬划破了。高小刚说。

我给你包包。陆岩掏手帕。

不用不用。高小刚说。

肖玉安蹑足潜踪地保持着距离,跟着前方的两个黑影。从电务段跟到了马路边。

要是四十二天前他早就扣下这种黑影并带回去加以盘查了,当时他还在省城的铁路货场警务室,一天夜里他把一个游荡在货场里的可疑人员带回警务室,把他铐在暖气管子上命令他蹲下,对左宝民一呶嘴,又抓了一个盲流。左宝民说,嗯,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审审再说。

肖玉安走进里间合衣躺下,听到外间惨叫一声,习以为常的肖玉安便把沉重的眼皮合上,随即弹开了,惨叫的对象不对!

暖气管子就在审讯桌旁边,那个可疑人员在货场里被肖玉安发现并当成盲流带回来铐上时,他并没太在意,可他在蹲下的过程中看清了桌上的一张A级通缉令,那是一张非常新鲜的通缉令,像一只刚出烤炉的面包一样摆在桌上,新鲜得肖玉安和左宝民都还没来得及看,只有饥饿的眼睛才能抢先注意到它。

可疑人员把手铐弄开了,把刀拔出来了,肖玉安在带他回来的时候,像没来得及看通缉令一样也没来得及搜他的身。刀子在左宝民接近审讯桌时准确地插入他的心脏。

可疑人员还要冲进里间解决下一个。对惨叫声瞬间的精确辨识拯救了肖玉安,使得他及时拔出手枪,对着被滴血的刀尖挑拨开的门帘连开五枪,把枪膛里的子弹射空。

左宝民光荣牺牲,肖玉安因失职受到处分。从省城的警务室下放到小镇马路边的寒风里。惨痛的教训使他不再轻举妄动,屏气凝神地监视着前方两条黑影的一举一动。

唉,陆岩也叹了口气,在马路牙子上坐下。高小刚看了看他,也并肩坐下了。

累。陆岩说。

高小刚从衣袋里摸出一枝香烟,陆岩眼睛一亮,哪来的?他接过来看看又说,牡丹呀,省中华市牡丹,老陆才抽两毛三,好烟呀。

高小刚拿回香烟掰成两截,半截自己夹着半截插到陆岩嘴上,笑道,从我爷爷烟盒里偷来的,我爷爷成宿成宿咳嗽,我爸不让他抽旱烟了,给他买牡丹抽。

家伙,你爷爷的烟你也敢偷呀。

那有啥,老陆的表你也不偷出来戴着么。

风把笑声和烟味吹散。

想什么呢?还在想《追捕》啊?陆岩见高小刚把烟点着后一口没抽,盯着指间的红火头出神。

《追捕》已经结束了。高小刚摇摇手说,这一年一年过得真快呀,又快到明年了。

陆岩腕上的表走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

明年咱们就该毕业了,你想好考哪的大学了吗,去南方还是留在北方?高小刚说。

没有,陆岩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不用想,你也知道,我那成绩是根本考不上大学的,我爸也跟我妈说过了,到明年找找人托托门子,帮我找个工作。

你爸的话是错不了的,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工作。高小刚说。

谁知道呢,爱啥样啥样吧,陆岩说,你肯定要考大学的。

我必须考,高小刚说,我爷爷昨天还跟我说,小刚,咱老高家从来没出过大学生,这回你也照量照量,给爷爷考一个,将来谋个一官半职让爷爷坟头上也冒冒青烟,不然爷爷死了都闭不上眼睛。我爷爷说到这份上了,我不考行么。我想好了,过了新年放学以后就不出来玩了,天天在家复习,明年要考不上后年复读再考。

用不着那么拚命,也用不着复读再考,你的学习成绩在那摆着呢,考个称心的大学轻飘飘。陆岩把烟蒂弹出去,高小刚也把烟蒂弹出去,两截未熄的烟蒂被风吹得翻滚,火星四处飞。

手表走到十一点五十八分,两个人站起来。

高小刚四下看看,忽然搂住陆岩的肩指着他的表又耳語起来。肖玉安下意识地摸住了枪柄。

陆岩听着听着笑了,点头说,行、行,好。

两个人快步走到一盏最明亮的路灯下,点头示意,背对背站好。

明年见。高小刚说。

明年见。陆岩说。

两个人各向前方走,高小刚瘦长些,迈出五步,陆岩矮胖点,迈出四步。

陆岩看着表举起手说,预备,五——两个异口同声:四、三、二、一——

火车站报时的钟声悠扬地传来第一下,两个人同时转身向回走,两双手握在一起摇晃。

新年好。

新年好。

祝贺你十八岁了。

祝贺你十八岁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

不许动!两个人一抬头,肖玉安把枪口对着他们。

我们咋了?陆岩说。

不许说话。肖玉安把手铐扔过来,捡起来,一人一个手腕,戴上。快点。

老实点,跟我到公安处走一趟。

肖玉安一路把两个人押回公安处审讯室,恼人的是那个矮胖子一路走一路笑,肖玉安想,一会儿就让你笑不出来。肖玉安进门就给了矮胖子两个耳光,推着他们面墙站好,命他们双手撑墙,搜他们的身。刚搜出一盒火柴,矮胖子说,你还来真的了呀,你他妈还敢打我,我爸是老陆。

妈的闭嘴!你爷还老肖呢。肖玉安又搜出一枝钢笔。

他爸是陆友田。刚才爬树的瘦高个子说话了。

啊?肖玉安愣了一下,小兔崽子敢唬我?

不信你打电话。矮胖子用闲着的手揉脸颊,瘦高个一指桌上的电话机。

号码多少?

三五九八。

肖玉安犹豫了,他们说得理直气壮,号码也对。肖玉安拎起话筒又把簧叉压住,问,你爸是谁,干啥的?家里电话多少?

我爸叫高俭林,机修厂的修车工,我家没电话,不够级别。高小刚说。

肖玉安放开簧叉去拨号码盘。

电话线另一端的老陆只铃响一声便赤条条地从被窝里跳出来。老陆身为队长,法定假日期间,又值深更半夜,此时电话通家,外头非奸既盗。

陆岩他妈翻个身又睡。

老陆听着听着困劲又回来了,打着哈欠含糊地说,知道了,让兔崽子赶紧滚回来。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枢纽站岔路口站的站台上,站警陆岩走来走去地巡视着。他已经来这工作两个多月了,崭新合体的警服也洗过了六七回,八成新了。岔路口站虽然不大,却有三条铁道线从此交会而过,工作还是蛮紧张的。

陆岩是一月二号被老陆从家里直接带到岔路口的。老陆只一天时间把给陆岩办退学,办参加工作手续,分配工作岗位等一系列繁琐程序全搞定了,一步到位,老陆还没忘了在代陆岩填写登记表时把参加工作日期提前了三天,即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三十号。陆岩是不愿意这么匆忙的,他还想去找高小刚,跟他告个别。从来没动过儿子一手指头的老陆打了陆岩两个沉重的耳光,押着他上了火车直奔岔路口。

老陆对陆岩进行了必要的班前教育,去警务室正式报到之前,他把陆岩领到了车站二里地外的一片野树林边,老陆四下看看,旷野寂寥无人,寒风掠过林梢。老陆拔出手枪。

陆岩说,爸。

老陆打开保险子弹上膛,把枪递给陆岩说,要上班了,得熟悉你吃饭的家伙。嘴角一努树梢,打两枪试试。

陆岩屏住呼吸,当、当——子弹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看老子的,老陆抓过枪来甩手一枪,一只麻雀应声落地。

知道它犯了什么罪吗?老陆关上保险吹吹枪口的硝烟。

陆岩摇摇头。

因为它傻,不会保护自己。因为我想打的本来是另一只鸟,它死到临头了还站在另一只出头鸟的前面。老陆拍了拍陆岩的肩膀,走吧,报到去。

一列进站的客车打断了站警陆岩的回忆。一个旅客下了车,四处张望,欣喜地扬手叫道,表哥,表哥——

陆岩扭头一看,呀,卫红。

刘卫红跑到跟前,上次表叔来信说你在这上班了,我刚才在车上还寻思能不能碰到你呢,没想到这么巧。

陆岩拉起表弟亲热地说,卫红,走,到……

陆岩想说到警务室坐会儿,忽然想起警务室正在刷浆,屋里干着活,这会儿去不方便。

老陆前几天来岔路口站检查工作,老陆如今已经不是刑警队长了,前不久老陆率员拿下了一起奸杀案,因为破案有功,老陆升任了副处长,全面负责督察公安处辖下沿线各站派出所及警务室的警风警纪。老陆看到岔路口站警务室的墙壁上遍布污迹,一些黑红的点子从地角一直喷溅到天棚。对属下一贯和善的老陆火了,这像什么话,屋里埋埋汰汰的,哪还像个执法机关的样子。马上重新粉刷。

陆岩只好委屈表弟站在露天里说会儿话了。

陆岩有些疑惑,没听说表弟要来自己家串门呀,信也没写电报也没打。卫红,你这是……

啊,刘卫红指了一下另外一条铁道线说,我爸到内蒙的煤井里干活了,捎信回来说,挣得还行,让我也去。

啥?表大爷咋这样呢,陆岩说,你才十五啊。

我能行了,刘卫红说,我爸说十五也算半拉子劳力了。这不,我一个人不也能出门了吗,能出门就能干活了。

那你这一去,得啥时候回来啊?陆岩问。

起码得明年吧,春节前我和我爸一起回来。刘卫红说。

哦。陆岩望着远处闪烁不定的信号灯不说话了,仿佛明年在那边。

哎,高哥挺好的吧?刘卫红问。

嗯,挺好的,挺好的。陆岩看到又一列火车冒头了,忙拍下刘卫红说,这列车是去往内蒙的,是你要坐的车不?

是,是。

那快准备上车吧,别说闲话了,耽误了车。

陆岩扬手,向徐徐启动的列车喊着,表弟,一路顺风,明年见——

某某铁路分局某某公安處案情通报:

一九八二年一月一日,我分局电务段信号检测工区工长陈志娟(女,32岁)来段值班,早六时许,陈志娟路过段外公厕,进去上厕所时发现厕所内有一具女尸,陈志娟立即到公安处报案。

经现场勘查,被害人身高约一米五五,二十岁左右,上身着棉衣,下身衣物被褪到膝盖以下,尸体被脸部朝下横放在两个蹲位间的矮墙上。尸体后脑部位重物击打痕迹明显,导致颅骨破裂,颈部有因扼压形成的皮下出血点。法医鉴定,死亡原因为击打致头部昏后用手扼压颈部窒息而死,被害人死后被奸尸,从尸斑上推断死亡时间为前夜二十一时到二十三时之间。在距公厕二十余米处的一棵杨树上发现有树枝断裂处,断茬很新并附着少许血迹,经鉴定与被害人血型不符。

走访查明,被害人为本地居民孙丽萍(女,二十一岁),其家人反映,孙于当日晚饭后,约七时许说出去到舞厅去跳舞,一夜未归。

上级领导对此案高度重视,亲自做出批示:严打期间,犯罪分子如此嚣张,顶风作案。某某公安处必须限期破案,严厉打击犯罪,给人民群众一个交待。

公安处向上级领导立下了军令状,成立“一二·三一奸杀案专案组”,由我处王处长谢书记亲任组长,刑警队队长陆友田同志担任副组长,火速破案。

据专案组成员肖玉安回忆,前夜巡逻时发现有可疑人员在现场附近活动。当时,肖还曾将该可疑人带回公安处查问,因未发现进一步疑点而暂时将其放回。

经工作查明,该可疑人为铁路中学高三学生高某某。案发次日,高某某被重新传唤。

经鉴定,高某某手掌上有划伤,杨树枝断裂上血迹正系高某某所留,高某某有重大作案嫌疑。

经两昼夜耐心细致的全面工作,高某某对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于二十二时五十分许在电务段墙外尾随孙丽萍进入公厕,将被害人击昏后杀害并奸尸的罪行供认不讳……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五日,强奸杀人犯高某某被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乍暖还寒时节,春风有些凉,肖玉安从桌后站起来把窗户关上。坐回桌前继续写日记,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旋好钢笔插进上衣袋,合上日记本,轻轻放在摊在桌上的案情通报上。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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