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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来迟(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李强

眼看八点半就要到了,林县文化局会议室外边,云雾缭绕,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再抽上一根烟。据办公室通知,这次会议相当重要,不得请假。一个县里头的文化局,能有多重要的事?文化是“软”实力,天还能塌下来?就算天塌下来了,不还是得那些“硬”实力的顶着?

可进了会议室,真还立刻就感受到了会议的重要性。主席台上,局领导已经正襟危坐,马局长居中,方副局长、袁副局长一左一右。主席台下,所有的座位前都摆放了名签,这事儿够新鲜的。

过去都只是主席台上摆放名签,好让领导们按着大小个儿依次就座。其实摆不摆,这一正两副也不会坐错了位置,可还得非摆不可,摆上了,就能显示出身份的重要。台下不摆有不摆的道理,台下的人都是人微言轻。可正因为这,倒更自在些,大家就座的时候往往都争着往后坐,常常是后面人满为患,前头却还稀稀拉拉。没有名签,更大的好处是可以“择邻而居”,仨亲俩好地挨着坐,台上开大会,台下就可以开小会,说几句贴心话或者扯蛋话,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现在这名签一摆,就显得那么郑重其事,再也马虎不得,自由散漫不得。于是,人们赶紧四下里寻找自己的位置,那些已经坐好了的,也忙着招呼还没找着座位的张三李四,让他们坐到自己身边的空位上来。

刘主任站在台下的第一排,伸长了脖子向后边看着,这是督促大家尽快落座呢。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便向主席台上的马局长点头示意,这才坐了下来。会场也随着刘主任这个动作一点点地安静下来,大家知道,刘主任是告诉马局长可以开会了。

马局长却没有宣布开会,而是指了指会场角落里一个空位子问:“那个是谁?”

刘主任的屁股刚沾了一下椅子,又立刻站了起来,扭过头顺着马局长的手向那边看去。其实,他刚刚就看到了那个空儿,他心里早就知道是谁,这会议室里的名签都是他指挥着服务员摆放的,谁坐哪儿,谁挨着谁,他门儿清着呢。可他还是装作看得很仔细,装作因为离得远看得很吃力,脑子里却在想着怎么打个马虎眼。

这时,坐在空位子前边的文物科孙科长扯着嗓子说:“是我们科新来的欧阳。”

刘主任这才转过脸来,重复了一遍孙科长的话,又不是原封不动地重复:“是文物科的欧阳虓,新来的,无关紧要,还是先开会吧。”

马局长却没理会刘主任,直接朝着孙科长的方向问:“跟你请假了吗?”

这欧阳虓毕竟是自己科里的人,要在以往,孙科长一定会给他打个掩护。却又突然想起,通知会议时,办公室一再强调,不得请假,要是实在有事不能来,必须要直接跟马局长请假。唉,此时若说这个欧阳虓跟自己请假了,那这事儿自己就脱不了干系,还是别蒙混过关,别弄个惹火烧身吧!孙科长说:“没请假,可能是临时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我通知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不准请假么!”这么说也算是实事求是。

马局长有些愠怒,说:“那你还不快给他打个电话!”

孙科长这才忙不迭地掏出手机,拨了出去。

马局长也不再等,本就是个无名小卒,还是刘主任那句话对,“无关紧要”,跟他置什么气?

电话只响了两声,还没等人接听,孙科长就挂断了。开会了么。

马局长亲自主持,方副局长、袁副局长分别传达省里市里的文件精神。台上的人一本正经地读,台下的人却没有听出来什么特别重要的,或者说,管你台上唱的是啥戏,台下的人压根儿就没往脑子里听。没听归没听,却比往常开会安静多了,没有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音,大概是给马局长会前的那“一问”镇住了。在机关待久了,得知道干什么都得分个场合,风头正紧的时候,别傻了吧唧做了出头鸟,被抓个现行。

就说人事科的李科长吧,她座位旁边放着一个蓝色的无纺布袋子,里面装着打了一半的毛衣。儿子进入了青春期,个头儿猛蹿,比春天的时候又长高了一大截儿,毛衣凑合着穿也还行,只是孩子都好动,一跑一跳,毛衣就裹不住肚脐眼儿了。于是她把去年的毛衣拆了,洗干净,再配些新毛线,想着织一个混搭的格子毛衣。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外头已经是秋雨绵绵了,新毛衣却还没有织好。可是,此刻李科长却没有打开那个无纺布袋子。她没有织毛衣,当然也没有认真听传达,她的脑子里边想的是“人事”问题,倒也不是什么工作上的事儿,而是琢磨着这个没来的欧阳虓。

这会是办公室通知的,当然也归刘主任组织,他自然得带头认真听。只是这些文件他其实早已经扫过了一眼,知道了个大概,无非是强调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无非是加强领导精心组织协同配合。也不光这几份文件,所有的文件到了局里,都要第一个送给刘主任过目,他也都会先扫一眼标题,若与局里的工作有关,就再扫一眼内容,然后在公文呈报单上签上意见,该送一把手的就送马局长,该送分管领导的就送方副局长或袁副局长,该交有关科室办理的就交有关科长。刘主任不用听,却还得装着听得很认真,他早就习惯了,他随身带着笔和本。此时,他就正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写划划,却不是记录,而是在练字,摹的是宋代郑文宝根据拓本翻刻的秦相李斯的篆书《峄山刻石》,用的也不是签字笔,更不可能是毛笔,而是一支削得很粗的2B铅笔。

其他人呢?有几个在打盹儿,也许是昨晚打麻将打得晚了,真的睏了乏了,也许其实并不睏,只是会议室里人多缺氧,再加上八股气息的文件这么一催眠,便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假寐。更多的人是在低着头玩手机。玩手机也是各有各的玩法,有的是玩愤怒的小鸟或者连连看这种单机游戏,有的是在线玩棋牌,有的是上网看娱乐新闻,读网络小说,或者把选好的东西装到购物车里等着结算,有的是用微信或者QQ里聊天。一间不大的会议室,却连着全世界哩。

方副局长传达到一半,嗓子也冒了烟,停下来,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刚想接着往下读,马局长却发了话:“同志们,你们也太他妈的不像话了!咱们这是开会哩,省里市里这么重视文化建设,方针政策不掌握好了,咱们怎么干好工作?你们都给我把手机收起来!谁他妈的再玩手机,我可不客气,给他扔到马桶里!”马局长人在文化局,这话里却没什么文化,他是行伍出身,话里头时不常的带个脏字,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后门开了,溜进来一个身材高挑、模样周正的小伙子。他先是四下里看了看,然后猫了腰,就要往那个惟一的空位子上去。

马局长不用是什么火眼金睛,也能一眼认出,来的人正是欧阳虓。文化局本来就不大,几十口子人,都在马局长心里装着哩。

“站住,欧阳虓!”马局长厉声断喝。

这声音是通过麦克风传出来的,吓了所有人一大跳。人们纷纷转过头来,无数双眼睛便齐刷刷地盯住了这个眉清目秀的新同志。他们是惟恐天下不乱啊,开会有什么意思?会上的这种小插曲才好玩呢!说不定,足够大家津津乐道好几天的。

“你为啥迟到?”马局长直盯盯地瞪着欧阳虓。

欧阳虓只得挺直了身子,大家这才看到,他的头发湿耷耷地粘在额头上。外头正不紧不慢地下着雨哩。

欧阳虓酝酿了一下,正要答话,马局长的训斥却劈头盖脸地接踵而至:“你一个新同志,就他妈的这么无组织无纪律!不想干,你他妈的哪儿来滚哪儿去!”

欧阳虓本来就是红粉薄面,此时,那张白净净的脸早就已经涨得通红。到底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血已经冲到了脑袋顶上,就全然不顾了,既顾不得前头坐的是顶头上层,也顾不得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一只手攥成了拳头,另一只手抬起来指住了台上的马局长。

“你嘴给我放干净点!你一个局长怎么了?你以为,当个局长就能随便骂人吗?!骂人也罢,为啥偏要扯上人家的妈,欺负咱妈过世得早吗?都是妈生妈养的,你就没妈吗?”

好家伙,这嗓门,一点儿也不亚于马局长那通过了麦克风的音量!连珠炮似的,给会议室来了个地毯式轰炸。

人们哪里见过这阵势?不管怎么说,你不还是个新同志,敢和局长叫板,莫非是真的不想干了?!有种!这要换了别人,就算有这个胆,也管保叫他丢盔卸甲,有来无回。可眼下这位新同志就不一样了,欧阳虓PK马局长,谁赢谁输,还真不好说哩!嘿,这个会还真是不白来!幸亏一再重申,这才没有请假逃会,要不,可就错过了这场好戏啦!

想归想,却任谁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会场里鸦雀无声。

马局长也愣在了那里。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谁这么顶撞过自己哩。于是乎,心里头的气不打一处来,嘴上却一时反应不过来。

欧阳虓本来就还没有坐到座位上,身后就是会议室的后门,就这么一个空当儿,他一扭头,拉开门,冲了出去,把一屋子人丢在了那里,又跑回到了淫淫的秋雨里。

方副局长这口水终于咽进了肚子里,可他再次举起水杯,又喝了一口,这才悄悄问马局长:“我还接着读吧?”

马局长缓过神来,说:“这年轻人也太不像话了,还批评不得了!孙科长,今天的事儿不算完,散会后你好好教育教育你的手下,必须停职写出检查,检查要深刻,要触及灵魂,然后,等候组织处理!”

孙科长忙点头应承,马局长却看也不看,又转向了刘主任,说:“小刘,咱们也该学学省里市里的会议室,安一个信号干扰器,这事儿交给你办啦,越快越好。”

接下来,会议开得波澜不惊,传达文件原汁原味,听众们也不再上网,不再练帖,连溜出去上厕所的也是一路小跑地去,再一路小跑地回,却还是没听进去几句,大家脑子里转的都和人事科李科长一样了:这个欧阳虓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压抑。等到方副局长、袁副局长把文件传达完了,照惯例,马局长本来还要结合文化局工作实际提几点要求的,这才是一场会议的重头戏,可是这回马局长却直接宣布散了会,显得这会有点儿头重脚轻,虎头蛇尾了。

孙科长没有回文物科的办公室,而是拐到了马局长办公室。毕竟是自己科里的人犯了事儿,惹怒了马局长,自己这个科长担着干系哩,要把这件事对自己的危害减到最小,既不能影响了自己在马局长这儿的印象,同时,那个欧阳虓也是吃罪不起的啊!

马局长的门关着,孙科长轻轻地敲了敲,里边没有动静,孙科长稍稍再加了点儿力,马局长这才应了一声。

孙科长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道缝,身子像泥鳅那样地挤了进去,又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局长……”

孙科长本来是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却还没来得及说,就被马局长打断了:“是老孙啊,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也要叫你来。”

“局长,您大人有大量,跟个小毛崽子,动那么大肝火干嘛?气大伤身。”

“老孙啊,我知道你就得息事宁人。你要不当这个科长,尽可以当你的老好人去,可你大小也是个领导干部,就得负起责来。瞧瞧你的兵,一个个都成了什么样子?自由散漫!你这队伍是怎么带的?咱们还是那个原则,一级管一级,一级对一级负责,你的兵,你去教训,我不会一竿子插到底,我要教训的就是你!”

孙科长心里早就料定会这样,心中暗暗叫苦,可还是再往马局长办公桌前凑了凑,打了个嗬嗬说:“我当然该受局长您批评,局长您批我,说明我是局长您身边的人么。要说,局长您这么带队伍才是正道理,一级抓一级,层层抓落实,像局长您这样,给多大的官也当得了,再大的官不也是只管着那么几个人么?”

这话说得马局长心里舒坦了些,其实,刚刚自己还真是乱了章法,犯得着跟那么个混小子较真吗?反倒是显得自己没有了肚量,让老孙去整他好了。

“老孙,我看你也别在我这儿费心思了,我交代的任务你可要认真对待呀,还是回去带你的队伍要紧。瞧瞧现在的年轻人,九零后吧?虽说这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可也得好好管教管教,要不咱这局里还不乱了套、翻了天?”

马局长发了话,孙科长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刚刚尽顺着局长说了,自己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呢。

“局长,队伍我是得好好带。只是有些事儿您可能还不大清楚,我得给您汇报汇报。”

马局长本来已经抄起了一张当天的省报,刚看了一眼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听了这话,才又把目光移回到孙科长脸上。

孙科长接着说:“我琢磨着吧,这个欧阳虓来头不小。”

马局长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把报纸甩到了桌子上,指了指孙科长近在咫尺的鼻子,说道:“老孙啊,瞧你那点儿骨气!跑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他欧阳虓来头不小!他什么来头?噢,他有来头,就能顶撞领导?!就能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撒尿啦?!老孙啊,他来头再大,不还是你的手下,不还是一个新兵蛋子!你还怕得罪了他不成?!”

说心里话,马局长的这番话还真让孙科长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局长,我可不怕得罪个新兵蛋子,再者说,管他什么来头,我还就不信他能撤了我这个科长不成,我担心的是局长您,毕竟房子塌了得由大个儿的顶着,我怕别到头来打板子打到局长您的身上。”

马局长也在官场混了多年,听孙科长这么一说,他心里也犯了嘀咕。“那你说说,这个欧阳虓到底什么来头?”

孙科长从兜里摸出盒烟,抖出两根,先敬给马局长一支。马局长摆了摆手,没接。马局长烟瘾不大,每天定时定量,不多不少只抽五根。

马局长不抽,孙科长也不好意思抽了,便把两根烟又往烟盒里塞。马局长说:“没事,想抽就抽。”孙科长这才只塞回去一根,用火机点燃了另一根。

“具体什么来头,我还真不清楚,局长也不清楚吗?”

马局长这气儿本就是刚刚顺过来,一听这话,又冒了火。“原来你这是捕风捉影,瞎猜啊!”

孙科长摆了摆手,那烟雾便也随着他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圈。“瞎猜倒不是,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叫透过现象看本质。大家不是猜测,而是推测——这推测和猜测的细微差别不用我说,局长您也明白,那些个搞情报的不都是推测吗?”

马局长重新抄起了报纸,用力地抖了抖展平,把鞋一脱,两条腿跷到了桌子上。局长也是人,局长的脚也有一股子汗臭味,这让孙科长的眉头情不自禁地微微皱了一下,但又马上尽力地舒展开了,他知道,马局长是嫌自己啰嗦了。

“局长,这个欧阳虓可能是市委欧阳书记的公子。”

马局长的眼睛立刻绕过了巨大的报纸,显然,此刻孙科长脸上的神秘色彩比报纸更吸引人。但是,很快,他又把眼睛移回到了报纸上,因为他注意到孙科长话里边还有个词是“可能”。既然是“可能”,其实也就是“没可能”。市委书记的儿子,怎么会到自己这么个县里头的文化局工作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市委书记的儿子真的来自己手下工作了,就算市委书记不亲自打个招呼,书记秘书呢?市委办公厅呢?市委组织部呢?县委组织部呢?绝不可能瞒天过海啊!自己这个一把手怎么会不知道!倒让你一个中层的孙科长来告诉我不成?

马局长的眼睛是长在了报纸上,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他的耳朵还放在孙科长的话上面。

“这可不是空穴来风,世上的事,都是无风不起浪。要不怎么大家都这么传?这个欧阳虓是邻市哪个县的人,七月份报到,来了也有三个多月一百来天了,而欧阳书记刚巧也是从邻市市长任上提任过来的,就在五月份,前后脚的事么。欧阳这是个复姓,在咱们这一带可不算多,就算在全中国也没多少。没有这么巧的吧?”

马局长心里还算笃定,他认准了这个欧阳虓和那个欧阳书记压根儿就扯不上什么关系,话里也就带了奚落的味道:“你说得没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话还是那句话,意思却截然相反了。

孙科长讪讪地笑了笑,接茬儿说:“当然,不可能仅凭一个姓就这么断定。关键还是听其言、观其行。依我看,这个欧阳虓的举止做派,完全就是一个公子哥、官二代么。”

马局长微微抬了抬头,再调整了一下脚的姿势。

“新同志么,总应该是谦虚谨慎的,可这个欧阳虓,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见了谁也是待理不理的。就说那天一早,我进开水房打开水,正赶上他出来,走了个头碰头、脸碰脸,嗨,他可倒好,完全是视而不见,更别说帮我这个科长拎拎水啦!今天的事儿更能说明问题,换谁谁敢跟局长您就那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翻脸就翻脸啊?要没个背景、没个后台,就算给他一百个胆,他敢么!”

孙科长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马局长把跷着的腿从办公桌移到了地上,从抽屉里取出一盒苏烟,扔给孙科长一棵,把另一棵衔到了嘴上。

孙科长忙取出火机,要给马局长点上,马局长还是摆了摆手,说:“你抽。”

孙科长把烟点上了,接着说:“再说欧阳虓那个长相,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小白脸子,哪是一般人家能养得出来的?别说老农民了,就说我那个儿子,也算是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结果,长了个横七竖八的。再看看他的穿着打扮,从头到脚,一身的名牌,还都是些国外的牌子,在咱们这个县都未必能买得到。”

马局长把脚伸进了鞋子里,叼着的烟粘在了嘴唇上,他轻轻地拔了下来,给烟换了个地儿,继续叼着。“他穿的这些个牌子,你都认得?”

孙科长仰起头来,嘴里吐了几个烟圈,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圆圈便前赴后继地奔向天花板。“咱一个土老帽儿,哪里认得?可局里的年轻人认得,他们在背后叽叽喳喳,羡慕得很哩。还有,像李科长那样的妈妈也认得。有一次,我就见她拉住欧阳虓问这问那,好像是问在哪里买的,多少钱,估摸着是也想给儿子依葫芦画瓢地买一件。唉,也不知道她买得起买不起!”

孙科长提到了人事科的李科长,这让马局长想起了什么,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对着话筒说:“你来我这儿一趟。”

等马局长放下电话,孙科长这才又说:“我说到哪儿了?噢,对了,穿衣打扮,你想,这不是大户人家吗?还有就是,这我也是听年轻人说的,欧阳虓从来没洗过澡。噢,也不是没洗过澡,他什么时候都打整得干干净净的,只是没在单位澡堂子里洗过澡,这不是怪了么?小伙子长得恁精神,为啥偏偏就不和大家伙一块儿光着屁股洗澡哩?”

有人敲门,马局长忙应了一声。

进来的正是人事科的李科长。“局长,您叫我有啥事儿?噢,孙科长也在啊?”李科长一边高门大嗓地说着,一边大大咧咧地走到了办公桌前。

马局长站起身来,把叼着的烟取出来放到桌子上,那个过滤嘴已经被唾液浸湿,有些瘪掉了。“来,来,咱们都这边坐。”说着,马局长绕过办公桌,让着两位科长坐到了真皮沙发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小李呀,老孙正跟我汇报欧阳虓的事儿哩,叫你来,你也听听。老孙,刚刚你说他不洗澡,这能说明什么呀?”

孙科长站了这么久,早就有些累了,屁股往真皮沙发上一搁,还真舒坦。此刻听马局长又回过头来问自己,忙挺直了腰,一本正经地答道:“刚开始,大家猜测,他生理有问题。”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李科长,凑到了马局长耳边,放低了声音接着说:“比如说那玩意儿长歪了,或者,特别短小等等。”

李科长笑出了声来:“我说孙科长,我儿子都那么大了,还用得着避我?不过,这些个话无非是捕风捉影罢了。要我说,就是人家身子金贵,嫌咱那大澡堂子脏呗,关键,还是嫌你们这些个男人脏!”

孙科长反唇相讥:“你们女人干净,那怎么没见他欧阳虓跑你们女澡堂子洗澡?”

李科长也毫不示弱:“哼,别看他有胆量顶撞领导,可恐怕还真没胆子跑女澡堂子撒野!”

马局长没有听两位科长的插科打诨,显然他是在思考。他的脑子里回忆着这个欧阳虓,没错,有几次在楼里或院子里撞见了,这小子果然从没有跟自己打过招呼,就好像没看见自己一样。当时,自己的心里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反正趋炎附势的多了去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也多了去了,若一个小年轻的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来问好,自己最多也就是鼻子里哼哼一声了事。看来,自己确实有些高高在上了,确实有些不接地气了。还有,欧阳虓穿什么衣服,自己没大注意,好像是比较光鲜,起码不是邋邋遢遢的。不过,刚才好像有点儿狼狈,莫不是真遇上事儿了?

想到这里,马局长突然想起叫李科长来的目的,问:“对了,小李,你知道这个欧阳虓都穿什么牌子的衣服吗?”

“都是些进口的大品牌,名字很拗口,不过那标志我认不错的。”李科长答得干脆利落。

“听说,你也想给儿子买一件?”

“局长还真是明察秋毫啊!不过,千万别跟我提这事儿,一提这事儿,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欧阳虓,也太瞧不起人了。虽说他来不来文化局跟我们人事科没多大关系吧,可也不至于那样儿吧?那天我见他穿了件天蓝色的格子毛衣,就像个中学生,我就愣叫住了他,想问他是从哪儿买的,回头给儿子也买一件。谁承想他可倒好,一问三不知,一会儿说是别人送他的,一会儿又说是他爸托人买的,再多问了两句,他就有点不耐烦了,把毛衣一脱,说送给我了,这不等于是说我一个工薪阶层买不起吗?没错,我是工薪阶层没错,可还不至于连儿子穿一件衣服也要穿人家剩下的吧?”李科长的话像机关枪,突突突地。

等李科长的机关枪换子弹的工夫,孙科长说:“做得好,古人云,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马局长却若有所思地说:“他倒是大方啊。”

李科长撇了撇嘴,又是一梭子子弹上膛:“大方?这就叫大方?我看那是小器吧!他指定是不愿意别人也穿他那样的衣服,要不怎么能显出就他鹤立鸡群呢!俗话说得好,人靠衣服马靠鞍,也难怪他那么看重一件衣裳。其实,就算我儿子也穿那么一件,不还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要我说,人光靠衣裳顶个什么用,靠的还得是出身,还得是老爹。唉,谁叫咱儿子不是出自富贵人家呢?”

孙科长插嘴道:“你儿子要是出自富贵人家,那就不是你儿子了。不过,我刚刚这么一琢磨,或许真的是你想多了,没准儿真的是别人送他的,也没准儿真的是他爸托人买的,这可都说不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他压根儿不知道价钱,要不,就你这张快嘴,还有问不出个价儿的道理。别人送他件衣服,这有什么奇怪的?”

孙科长说的这些,马局长其实比他更早一些就参透了。要不马局长怎么是领导呢?可领导就是领导,明明一眼就看透了,却并不多言语。

“乖乖,有道理,我咋就没想到呢?送件衣服,很平常的嘛!瞧我这脑子,咋就认死理呢?人家怎么能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似的,自己去买衣服呢?搞不好,他们家的柴米油盐都是不用买的,现在鸡蛋都六块五毛钱一斤了,他们也是一定不知道的。”

马局长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鸡蛋真的这么贵了吗?自己也已经是好些年不买鸡蛋了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欧阳虓目空一切总还是真的吧?要不我也不至于想不到这一点吧?就说今天的事儿吧,局长就是局长,咱局长说他两句,瞧瞧他那个样子,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也太不把咱局长放眼里了!想想就生气,连咱局长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你老子本事再大,那也是你老子,不是你。要是嫌咱这个庙小,盛不下你,那你倒是让你爹给你找个大庙待着去啊!”

趁着李科长说话的工夫,马局长起身从办公桌上抄了那多半盒苏烟,扔给了孙科长,自己点着了过滤嘴已经瘪掉了的那根,照理说,现在还没有到他抽这棵烟的钟点儿。不过,伤神费脑的时候,就破个例吧。

“小李,听你的意思,他父亲真的是市委欧阳书记?”

“我想应该没错。不过,他父亲是不是欧阳书记并不重要,可以肯定,这个欧阳虓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做派在那里摆着,大家都看得出来。要不,我去组织部查查?”

马局长朝李科长摆了摆手。局里的人事科不过是个摆设,人事调动调配的大权都在县委组织部,这个欧阳虓也是组织部分配过来的。李科长作为人事科科长,未必会确切地知道他的一切情况,县里各个机关的干部档案都在县委组织部里放着哩。当然,让李科长去组织部查一下档案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工作需要嘛,开个介绍信就行了。可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就在发生了会议室里的一出之后,自己恐怕就不能发这个话了,这不等于广而告之地说自己怕了这么个欧阳虓吗?查实了他爹是欧阳书记还好说,这事儿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不些日子,大家也就淡忘了,最多嘲笑我几句,说我窝囊。可要是查实了他爹不是欧阳书记,回过头来,自己还怎么处理这个小子?大家伙儿不是要说我柿子专挑软的捏吗?

烟雾袅袅之中,孙科长和李科长接下来再说了些什么,马局长也没听进去,他的脑子转得快着哩。思量来思量去,他还真就打定了主意:咱是局长哩,一家之主啊!欧阳虓无故迟到在先,以下犯上在后,说什么也不能不了了之,要不,今后还怎么说了算?!最最关键的是,就算你真的是欧阳书记的公子,可没人告诉我啊,我不知道啊,不知者不为过,不知道,你就不是什么欧阳公子,你就只是林县文化局文物科的一个普普通通未定职未定级的小小科员。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当然,撤职、开除是万万不可的,那样就把事做绝了,得给自己留出回旋的余地,将来万一欧阳书记怪罪下来,自己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口头批评也是不行的,就算让眼前这个老孙去批评,他心里肯定有负担,还不是浮皮潦草、蜻蜓点水,甚至只是掠过水面,连点都不点。一定要形成声势,狠狠地灭一灭这小子的威风,杀一杀他的锐气,同时,板子打得要轻些,让他有点儿疼,又不太疼,不能造成实质伤害。警告,还是严重警告?可以先不报组织部,那样就不会记入档案,等回头搞清楚了他爹到底是不是欧阳书记再说。要发个通报,让全局的人都看到,还不能下红头文件,下了文件就等于板上钉钉了,再想改也就难了,再者说了,红头文件有几个人看?还不如贴张大字报,请个写毛笔字好的,白纸黑字,贴到食堂门口,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不就都看到了吗?好,就这么办!

孙科长达到了目的,只要马局长不再坚持让他去批评欧阳虓,就算是万事大吉。虽然别说是市委书记,就连县委书记也是管不到他这么个中层干部的,可山不转水转,干嘛非去得罪这个欧阳虓呢?李科长能在马局长面前一吐为快,既算是对马局长表了忠心,又泄了对欧阳虓的私愤,一举两得,也心满意足地回办公室继续给儿子织毛衣了。咱是买不起国际名牌,可自己织不也一样暖和吗?

送走了二位科长,马局长把刘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当然是领导最贴心、最放心的人。更何况,这局里头,就数刘主任毛笔字写得最好。

可刘主任听了马局长的打算,却连连摇头,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突然又整出个什么大字报,也太不庄重了。更何况,当年的大字报,可都是造反派写给当权派的,这身份不对嘛,颠倒了个儿,岂不是让人笑话?”

马局长心里堵得慌,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主意,却一下子就被刘主任给否了,而且他讲得确实有道理。“那总不能让我亲自去批评他吧?再者说啦,听大家说他那个脾性,就算我去骂他一顿,那要是他再回我几句,我不是自找没趣吗?”

刘主任叹了口气,说:“刚刚我见您这儿有人,也不好来打扰,便下去摸了摸情况。有些情况,过去我也注意到了,当然,也发现了些新情况,我给您汇报汇报。”

马局长让刘主任搬过张椅子,坐在自己对面慢慢说。

“第一个情况:虽然给欧阳虓分配了单身宿舍,但是他几乎没有住过,就连中午休息也没回过宿舍,这是他们宿舍年轻人说的。这就是说,他在县里还另有住处。而且,这两年新来的年轻人隔三差五还是要聚一聚,也就是喝喝酒、聊聊天、KK歌什么的,都是单身嘛。可欧阳虓从来没参加过,别人叫他,他也都推脱有事,从来不去。第二个情况:有人见过他在下午下班后被一辆陆虎车接走,这不止一个人亲眼见过,还不止一次两次,听起来像是常事。注意,不是奥迪,是陆虎。咱这县里几个人能有陆虎呢?第三个情况:还有人在枫林海岸见过他,本来是想打招呼的,可他却好像没看见,着急忙慌地进了小区。当然,他总是着急忙慌的,一下班,就没了人影。怪就怪在这个枫林海岸,那可是咱们县最高档的楼盘,莫非他就住那儿?另外,还有人在咱们县里惟一那家四星级的恺悦酒店门前见他进去。嗨,咱们县就这么大的地儿,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是他去酒店干什么?我又让这人好好回忆了一下具体日期,他想了好半天,说大概有二十来天了吧。你说巧不巧?我查了下日子,说不定就正好是欧阳书记来县里视察那两天。可话又说回来了,欧阳书记来县里,住的是县招待所,怎么会住在恺悦?”

到底是办公室主任,条理清晰,层次分明,信息量大,可总还是差那么一点儿。马局长听来听去,好像还真是陷进了云里雾里。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到沙发那边儿的茶具前,破天荒地给刘主任冲了一壶铁观音。刘主任便有点儿受宠若惊了,慌忙起身接过茶壶。

“喝点儿茶,润润嗓子。”马局长说。趁着刘主任喝茶的当儿,他理了理思路:豪车不是奥迪能说得通,书记家也会有私家车吧?或者,干脆就是什么公司企业送的也见怪不怪。豪宅也能说得通,书记给到县里工作的儿子买套房也是买得起的,就算将来儿子拍拍屁股走人了,那房子也飞不了,那也是钱嘛。再说,一时不买,租总不为过吧?也说不定是哪个开发商借给住住?不参加聚会,一下班就走人,能说明什么呢?官二代、富二代总是喜欢热闹的,还总爱整个派对什么的,也可以这么想,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圈子,他肯定是有自己圈子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恺悦酒店,书记视察,硬把这两件事拉扯上是有点牵强,不过,虽说书记来,明面上是住到了县招,可谁也没规定书记只能从头到尾只待在县招里,如果书记想见见儿子,又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儿,另外安排个地儿见面也是说得通的。跟儿子见面?对啊,书记上任没多久,走了顶多也就两三个县,咱林县就榜上有名,为啥哩?咱县既不是经济强县,也不是文化大县,啥啥也排不上名啊。那他就是为了来看看儿子?假公济私啊!

想是这么想,马局长还是道出了心中那个最大的疑问:“兄弟啊,说一千道一万,我咋就不信一个市委书记会把宝贝儿子扔到咱这穷乡僻壤来呢?他到底是为个啥哩?不可能嘛!不过,我现在有这么一个基本判断:这个欧阳虓绝非善辈,身份特殊,背景复杂,极有可能就是个什么暴发户的孩子,长期养尊处优,横行霸道惯了。既然这样,咱们是一级组织,还是要从关心他个人成长这么个角度,该批评批评,该处分处分,不能一味纵容,姑息养奸啊!”

刘主任又给马局长的茶杯里续了些茶,说:“您也别急着下判断,刚刚我通过市委办公厅的关系打听了一下,欧阳书记的爱人早年间出车祸去世了,后来一直忙于工作,没有再续弦。”

马局长乐了,说:“本来还暗里夸你这个主任精明得很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得头头是道,可你突然又跑去打听欧阳书记有没有老婆,这能说明什么?”

刘主任把身子往直里挺了挺,往前凑了凑,说:“局长,您忘了?会场上欧阳虓说什么来着?”

说实话,当时那场面,马局长也是血往上涌,头脑发热,欧阳虓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没大辨得清。

“他说什么来着?”马局长问。

刘主任为难地说:“他的话,我怎么好重复?不过,他提到了他妈,说他妈死得早。”

马局长从烟盒里掏出棵烟,直接点上了。刘主任也没想着给上火,他太了解马局长了,一天五支烟,定时定量,而且每次取出烟,都先不点,只是当个物件在嘴里叼着。没给领导上火,总觉着是自己的失职,刘主任尴尬地笑了笑。马局长把烟往刘主任面前推了推,说:“要抽自己抽。”

刘主任也摸出来一根点上,他这工作就是陪王伴驾,领导抽烟,自己闲着也不是回事儿。

“你再说说,会议室里欧阳虓都说了些个啥?要原汁原味,最好连语气都要学得像!”马局长眯缝着眼,一字一顿地说着。

刘主任有些犹豫,说:“我哪能记那么清楚?再说,我又不是演员,咋学哩?”

马局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长长的一截烟灰掉在了手背上,烫得他打了个激灵。刘主任赶紧把烟缸往局长手边挪了挪。

马局长说:“说吧,能记住多少,就说多少。”

刘主任只得硬着头皮说:“他说:你一个局长怎么了?为啥偏要骂我妈,我妈她死得早。”后面还有两句,刘主任记得,却没有接着往下说。

马局长难堪地苦笑了一下,问:“完了?就这么多?你这个语气也太没有气势了。如果他就说了这么两句话,如果他也是你这么个语气,我会动怒吗?不会,完全不会。他要像你这么说,不过只是传达了两个信息:第一,我这个局长算不上什么大官,这没什么错吧?职级不过是个科级,又不在实权部门。第二,他也不是说不可以骂他,只是说不能骂他妈,这也没什么错啊!哪个儿子能允许别人骂自己的妈呢?更何况,他妈死得早。其实,他不知道,我这个只是口头禅罢了,哪里是真骂他妈呢?”

对马局长的话,刘主任不好表态,谁知道马局长是不是话里有话?

马局长把剩下的半支烟按到了烟缸里,烟并没有完全被捻灭,一股青烟从烟缸里缓缓升起。刘主任也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了,再拾起烟缸里那半支烟,使劲地来回蹭了蹭,让它彻底熄灭了。

马局长说:“所以,他一定是还说了更多的话,更狠的话,要不我怎么会那么生气?你不便复述也罢,我听一遍就够了,难不成还真的想再听二回?就算了吧。”

看来,马局长的气消了。刘主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唉,谁叫你是办公室主任呢?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得替领导考虑,你和孙科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一样,你和李科长“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也不一样,你得给领导当好参谋,当好耳目,领导发火的时候,你得保持一颗冷静的头脑,你最好不要让领导拍脑袋决策,有时候,你还得为领导的失误作“替罪羔羊”。无疑,今天的刘主任是成功的,如果马局长一定要追究,那一定是鸡蛋碰石头,马局长得罪了市委欧阳书记的公子欧阳虓,不仅仅会影响到马局长的仕途,往大里说,还会影响到县里的文化建设,甚至影响到县里四位一体的全面建设,也会相应地影响到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政绩和前途,往小里说,他刘主任的日子能好过得了吗?

“果然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啊!您不跟他计较,别人也只会说您是大人有大量,过不了几天,大家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啦,你也别净拣好听的夸我啦,我这还不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吗?谁叫我他妈的这个臭毛病总也改不了呢!不小心骂了人家死去的妈,却是无意冒犯了市委书记死去的老婆。当然,也有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不是欧阳书记的儿子,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一半对一半,恐怕我也只好作罢,不再深究啦。”

马局长此刻又掏出了一棵烟,刘主任还没有见过他连着抽两棵烟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抽还是不抽,自己该不该掏出火机点烟,正犹豫间,马局长已经自己点着了火。

“这件事儿就这样吧,黑不提白不提啦。不过,一是这个欧阳虓既然在咱们局,该管还是要管,依他的性子,总还会犯别的什么错,你要留心,及时报告。这件事不追究,不等于他就可以胡作非为了。二是他的身份问题,总是要搞清楚的。如果他是欧阳书记的公子,咱们也要好好把握这层关系,毕竟,咱们是够不着跟市委书记说话的嘛。如果不是,那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有什么利用价值?既然是个宝,总是要用起来,实现利益最大化嘛。不过,不要急,不要大张旗鼓,要不动声色,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包括人事科的,小李那人嘴没把门,还有方副局长、袁副局长,这事儿你自己查,查清楚了,直接跟我汇报。”

刘主任应了一声,却又说:“可现在大家都这么传,恐怕不好瞒吧?”

马局长沉吟了一下儿,说:“虽然人们有这样那样的议论,可到底还只是猜测。好在欧阳虓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拿这个出来说事儿,我估计他是不想让人知道,要是他想说,还不早就吵吵得沸沸扬扬了?”

刘主任心里还是没底,问:“可万一要是这回,欧阳虓咽不下这口气,一冲动,指不定就说出来了,怎么办?”

马局长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说:“你说的这个也不是没可能,瞧他当时那样儿,要是还不依不饶,非说我骂了他妈,再说他妈是欧阳夫人,我还真不好办了,不但我得不着什么实惠,反倒会让别人占了便宜。还有更糟糕的,要是他气不过,晚上回家跟他爸一说……唉!瞧我这张嘴!”

不等说完,马局长就站了起来,刘主任也连忙跟着站起来。

“走,事不宜迟,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呢?”刘主任忙问。

马局长已经穿上了夹克,说:“去找欧阳虓那小子,先去堵住他的嘴!”

欧阳虓一头冲出了会议室,雨还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

生活啊,总是被你逼得忙忙碌碌、四处奔波,此刻,却突然好像又被你逼到角落里了,一切都停顿了下来,反倒没什么事情好做了,也没什么地方可逃。会议室那边儿不知道怎么样了?嘲笑、讥讽、挖苦、谩骂?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山鸡变不成金凤凰!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吓了欧阳虓一跳。

咱不是总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咱不是以为已经朝着成功迈进了一步吗?咱下了多大功夫,终于就在今年春天,通过了笔试、面试,成为了一个小公务员。可是一个个问题不还是接踵而至吗?

在这些问题中最要紧的,还是钱的问题。虽说公务员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进了文化局,总算是有了一个固定的职业,不再是无业游民,不再是农民工,心里也不再是那么无着无落了,可是仅凭这一份不高的死工资,能给爹治得了病吗?爹得的可是尿毒症!人都说这是个富贵病,这么说,不是说这病非得是大富大贵之人才能得的,而是说得了这病得真金白银地花钱哩!一次透析就是大几百块钱,一周两到三次,一个月少说也得花上四五千块钱,不吃不喝都不够哩。多大的家业经得起这么败啊!这还只能维持着爹的那口气,要换肾,想都不敢想啊!娘死得早,爹拼死拼活地供咱读完了大学,现在爹病了,咱说什么也得给爹治病啊,哪怕只是维持他嘴里的那口气儿!有爹在,就有家么,爹没了,家也就没了,咱又是个啥哩?!没考上公务员那会儿,虽说没个正经工作,是个不折不扣的打工仔,可打工仔也能挣钱啊。现在考上了公务员,咱不还得想着法儿地挣钱么!苦点儿累点儿算什么?没白天没黑夜算什么?咱就是个农民的娃,还能怕受罪?!

可不能骂咱的娘么!咱又不是故意要迟到,不是遇上了事儿吗?咱一天的最后一份零工,就是到恺悦酒店的洗浴中心给人搓澡,别觉得这活儿贱,也别觉得这活儿脏,只有这个活儿能对得上咱的时间么。还有,没人搓澡的时候,也可以找个地儿打个盹儿,到了后半夜,几乎还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囫囵觉。不过,咱还是盼着搓澡的越多越好,论件儿拿钱么,少睡会儿也不打紧。其他的活儿也干过,可咱九点之前没空么。下午下了班,咱先得赶到黄叔家,给他儿子补习功课。黄叔是个大老板,他们家在县里最好的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现在人真能整,叫什么枫林海岸,其实哪儿有海啊,过去那边儿有条臭水沟,后来治理了,在边儿上建了个公园,小区正冲着那个三五亩大的小湖,就敢叫什么“海岸”!黄叔是个大老板有啥用?有那么些钱有啥用?儿子不争气么。可咱不管他儿子争气不争气,给他儿子补课能挣钱啊。黄叔人好,给的工资不低,一天两个小时,就能给一百块钱哩!有了这份收入,再加上单位的工资,给爹做透析的钱就差不多了。咱不能给黄叔说爹的事儿,说了,他说不定还会给咱涨工资,不行么,比起来,这一百块钱就不低了,人家有钱,可人家挣钱也不易么。再说,黄叔对咱也不错,他要是生意上不忙,从学校接了儿子,就顺路到单位接上咱一起回家,那么好的车,能坐上一次就算是福分了。咱也不能白坐人家的车,省下来的时间,就多给他儿子辅导一会儿呗,反正,九点之前赶到恺悦就行了。黄叔还经常把他儿子不穿的衣服送给我么,虽说这些衣服他儿子不穿了,可那也是钱买来的啊。那天听李科长说,这还是什么大名牌哩,那得多少钱啊?以后给也不能再要了,不能欠人家这个人情。要不,就从咱的工资里扣?还是不要了吧,钱还得留着给爹看病哩!唉,这已经算咱的命不错了,黄叔这样的好人,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儿子现在上高二,这份钱应该还能挣上小两年,最多也就这么长了,到时候,要么上得了大学,要么还是上不了,咱得使出咱的力,帮人家考上么,要不,怎么对得起黄叔?要是考不上,说明咱的能力不行么,就算是他儿子复读,咱也不能接着挣这份钱了。唉,想那么多干嘛?起码这两年不用发愁给咱爹治病的钱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到那时再说吧。

咱胡思乱想些什么哩?噢,咱今天迟到是因为碰上了事么!为啥局长就不听咱解释解释呢?从恺悦酒店到单位,按理说得坐几站公交车,可坐车得花钱么,一块钱也是钱啊!咱和平常一样,不到七点就出来了,走到单位不过也就一个小时,路上顺便买个饼,边走边吃,八点怎么着也到单位了,会是八点半才开么!可走了不到一半,便道上躺着个人。街上人不多,可也不是没人,人们急急忙忙地走过去,却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咱眼神不济,是不是看错了?小时候,舍不得用电,就凑在8瓦的小灯泡下看书写字,把眼睛搞坏了。公务员体检的时候,咱还戴了副眼镜,测的是校正后的视力。可后来,咱不还得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去“扫楼”发小广告吗?这事儿不算光彩,可也是挣个辛苦钱嘛。那天下楼梯的时候走得快,不小心踩空了,跌了下去,人没什么大碍,可眼镜给摔坏了。要配一副眼镜,又得花钱,反正也不影响工作,就省下这百十块钱得了。这么着,人要离远了,确实就看不大清么。咱凑近了些一看,地上躺着的真是个人啊!还是个女人。当时咱可吓坏了,也不知道是死人是活人,是给车撞着了还是突然犯了啥病。有个过路的朝咱喊,那意思是别多管闲事,免得做了好事,到头来却惹一身的麻烦。咱过去也听过,哪儿哪儿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故事还都给编到春晚的小品里去了。这么一想,咱也就起身离开了。可走出没多远,咱又想起了咱娘,咱娘要是还活着,大概也就是这么个岁数啊。人谁没有个急的时候、难的时候哩?该搭把手时,咋就担心这担心那呢?要是地上躺着的是咱爹咱娘,咱能掉头就走吗?这么一想,咱又回了头,蹲下来靠近了,仔细看了看那女人,她还有气儿。天还下着雨哩,她浑身都湿透了,再这么躺下去,没死也得死了。赶紧给120打电话吧!等救护车来了,咱帮着大夫把那女人抬上了车,这才敢离开。等紧赶慢赶跑着到了单位,却挨了骂。唉,挨骂就挨骂吧,这还算好的哩,没碰上人讹咱,要是讹人的真让咱给摊上了,咱去哪儿弄钱给她治病哩?这社会不全是那样的人么!

局长批两句也是对的,只是不该骂娘么。那些过路的都是来去匆匆,他们也许不是不想理会一个陌生人的死活,他们也要急着赶着去上班、去开会,要是迟到了,领导也会批他们的,说不定也会骂他们的娘的。谁愿意让人家骂娘啊?!可偏偏,咱就容不得别人骂娘啊!咱是个没娘的村里娃,没娘,就受气,一些坏小子就总骂咱娘,欺负咱,咱就和他们打呗,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可今天,是主席台上的局长骂咱娘,咱能上去薅住他的脖领子揍他一顿吗?咱拳头都攥得嘎嘣嘎嘣响了,可是不能啊!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现在怎么办呢?虽说忍住了没打人,可咱嘴上也没饶人哪。他毕竟是一局之长,有头有脸的人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等于是扇了他一巴掌吗?唉,你个有爹养没娘教的孩子!你以为你替你娘叫屈,却是丢了你娘的人哩。不知道局长打算怎么处理?批评、处分,了不起就是开除。开除就开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爹的病哩?这份工作虽说挣得不多,却是旱涝保收,铁饭碗哩。唉,这个饭碗得来不易,整砸了却是分分钟的事儿,真是不值啊!人家是台上的人,咱就该坐在台下角落里嘛。迟到了,认个错,服个软,人家骂两句,听着就当没听见,也就罢了。现在哩?咋就把事情给整得这么复杂?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咱也没有回头路了么!

马局长和刘主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院子里一个废弃的保安岗亭里找到了欧阳虓。新的保安岗亭宽敞舒适,还安装了空调,而眼下这个,自打被淘汰了,就被撂在院子的这个角落里。开始的时候,人们走过来走过去,还觉得它碍事,时间一长,也没人再觉得它扎眼,它明明在那儿却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也不知是谁,把它身上可以拆下来的都卸掉拿去卖了废品,只剩下了一个空壳,连底部的那层铁板也没有了。外头下着雨,欧阳虓不想回办公室,更不想回从来没有住过的单身宿舍,圪蹴在里面,身上的名牌外套上已经蹭上了铁锈。

“你咋在这儿待着哩?欧阳虓,局长来看你了。”刘主任拉开了那扇锈蚀的门。

欧阳虓忙站了起来,头突然就有些晕,也不单单是因为蹲得久了,早上也没顾得塞张饼,这会儿都快中午了吧,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了。再者说,突然见到局长冒着霏霏秋雨,连伞也没打,显然是冲自己来的,看来是该秋后算账了。欧阳虓心里紧张,可又把心一横,爱咋地咋地吧!

“欧阳,瞧你这身上都湿了,还不快回宿舍换套衣服!”马局长关心地问。

欧阳虓突然就又有些感动,刚刚他还以为局长是要跟自己算账的,可是局长不但没有再责备他,脸上还堆着些笑,话说得也暖烘烘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是吃软不吃硬,于是欧阳虓便自然而然地说:“局长,对不起,刚刚我不该那么冲您说话,当着那么多人,不,就算不当着人,我也不能那么跟您说话。我给您鞠个躬吧!”话音未落,欧阳虓便朝着马局长深深地躬下身去。

马局长连忙扶住欧阳虓,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咱可不兴这一套。其实,我也有错,虽说我在文化部门工作了这么些年,可说到底,终究还是个大老粗,有时候一生气一着急,嘴里就带了脏字,你莫要计较就好。这刘主任可以证明,要说骂人,我骂他那可多了去了,是不是?”马局长转头问刘主任。

刘主任赶忙说:“欧阳虓,局长是这样,不是真要骂你。你来的时间不长,和局长不熟,熟了也就习惯了。”

欧阳虓没想到马局长能向自己承认错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还是我太官僚了,脱离群众,以后要多和同志们接触嘛,特别是欧阳同志,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嘛。”马局长说着,右手拉住了欧阳虓的左手,朝办公楼方向走去。

欧阳虓人虽长得骨骼清奇,手还是有些粗糙的,这只粗糙冰冷的小手在马局长那只宽厚温暖的大手里,显得有些拘谨,像一个犯了错又离家出走的孩子,被父母找到了,牵着往家走。

欧阳虓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不管怎么说,自己迟到是事实么。“局长,今天我也不是故意迟到,是这么回事……”

不等欧阳虓说下去,马局长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事儿不提了,以后注意就是。要是实在有事赶不上,给我打个电话,或者,给刘主任说一声也行。”

欧阳虓心里纳闷,自己不是文物科的人么?就算请假,不也应该跟孙科长请么?可是,这个疑问他忍住了没有问。反正,今天的事儿,总有什么不对劲儿。

尽管马局长要刘主任做好保密工作,刘主任的嘴也确实够严,调查工作只在暗中进行,一时还无进展,但关于欧阳虓是市委书记公子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也是的,当众冒犯局长,不但没受处分,连批评也免了,更有甚者,好像马局长还更关心起这个欧阳虓了,大有重用之势。谁都不是傻子,本来就有各种传闻,大家便认定马局长肯定是事先就知道内情的,那些个小道消息便成了不争的事实。

文化局里最后一个知道欧阳虓是市委书记公子的,就是欧阳虓本人了。是谁传到他耳朵里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了。

欧阳虓这才一下子明白了那天的“别扭”和“不对劲儿”是怎么回事。原来马局长是冲着市委书记公子去的啊,哪里是冲着咱的?这样挺好,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

外套上蹭的铁锈,洗了几次也没有洗掉,只是颜色淡了些,欧阳虓还继续穿着,不碍事的么。可是欧阳虓在想:要是市委书记公子的衣服上也蹭上了什么污渍,也洗不掉了,他还会穿么?不会的么。黄叔儿子的衣服不等穿旧,就送给咱了么。真金不怕火炼,咱不是真金么,纸里包不住火,总是要露馅的嘛。山鸡变不成金凤凰,这事儿自己得澄清么!澄清了会怎样?咱不再是局长眼中的市委书记的公子了,会不会被开除?会不会受处分?处分倒不怕,本来咱是有错么。可要是丢了饭碗呢?爹的病咋办?

几经思量,欧阳虓还是直接跑到了马局长的办公室。这是他第一次进局长办公室。

马局长有些喜出望外,几乎是起身把欧阳虓迎了进来,拉着欧阳虓的手把他摁到了真皮沙发上,还要给冲茶。

欧阳虓忙拦住了马局长,心想:他这是招待市委书记公子哩,等咱一会儿就要原形毕露了,岂不又多了一条罪状?

不知道欧阳虓是不是辞不达意,是不是唐突,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欧阳虓一句也没说自己不是市委书记的儿子,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说了另外一件事,马局长当然也就知道了眼前这个欧阳虓跟市委欧阳书记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欧阳虓讲的是父亲的病,自己的生存状态,自己的那些个兼职,还有,自己的视力。

话一开口,马局长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本以为局里出了个宝贝疙瘩,没承想,却是个比下还不足的苦命人,亏了自己还屈尊降贵地“巴结”他,丢人啊,丢人!

可是听着听着,马局长又开始心疼起眼前这个孩子来。要说还得是那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也是当爹的人,什么时候,得让儿子向他学习学习哩。再说,咱是代表着一级组织哩,得想法儿关心关心他。回头叫来刘主任商议商议,看采取个什么办法帮帮他。工会可以给些困难补助,只是这点儿补助也是杯水车薪。还应该组织大家捐点儿款,让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对,不能藏着掖着。纸里包不住火,大家早晚都是要知道的,那时候,人们不得笑掉大牙吗?咱一直关心的都是这个苦命孩子,是弱势群体,这不是再光明正大不过的事了吗?

马局长一边听着,一边想着,一边端起茶壶,给欧阳虓面前的茶杯里,满上了铁观音。他摸出了一根烟,叼到了嘴上,没点。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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