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奒山霍兰的老伯

时间:2024-05-04

何也

午后余玉时被几手转托,搭上朋友熟人的顺风车,离开郐市。车没有上高速,走市际国道。车主小潘似乎憋着什么心事,越野车开得飞快,滞郁着的一股气却不顺畅。路走了三分之二,车驶离主干道,拐进一道叫“奒山”的路口,走二里地后在路边单家独户的一座简易农舍前停下。小潘说,我去奒山接我那个可怜的姨妈,再进去路就不好走了,你老人家还不如下车,暂时在这家路边小店等我,也好省得去回两个钟头的颠簸——老余你说这样可好?

余玉时在心里闪过要留下小潘的电话号码的想法,但见小潘那种图省事的不耐烦,便迟疑一下没有开口。他转而想,小潘这是在体谅他年事已高,让他在路边小店歇息,不用说也比颠簸几个钟头的崎岖路途来得好对付对不对?余玉时的手头并不缺路费这点钱,但他郐市那个朋友是好意,暗自费力为他找了顺风车,他没好意思去拒绝。余玉时显年轻,实际上他已退休几年。他总在为自己活得舒适而感恩,宁肯把一应际遇看做是一种缘分,多数时候他都心甘情愿去服从他人的意志而珍惜自己的每一天,同时也时时处处为自己能退一步着想而获得心境的宽余感到庆幸。

孤零零的路边小店为棚寮式农舍。小店背靠竹林山冈,路外是对面坡岭下的一条溪流。屋角挂一块从废弃包装裁取下来的厚纸板,写着水笔加粗笔划的几行字——“路边小店”滚水大瓶1元、小瓶5角,泡功夫茶5元。另有一行写预订农家菜饭的电话号码。路边小店看得见的只有一个矮胖的妇人在走动,按说不到四十岁,却显得苍老。很单纯也很无奈,看模样只是为了活着。谁活着都不容易,但只要勉力维持就能把日子过下去。在心里有了这样那样的看法,余玉时感到属于自己的温蔼时光就又冒出来了。他递给那妇人5元钱,要了泡茶。见他坐下,妇人在门口小桌上摆了茶具、热水瓶,同时也试探着问他晚饭的着落,顺带说明她今天要煮的是芥菜咸肉烩饭。余玉时想到两个钟头后已是晚饭时间,便点头要了三个人吃的饭量,并当下付上24元的饭钱以示诚意。

那妇人就在农舍外粗糙的炉灶生火煮饭。余玉时喝着茶,看见一个女孩回到农舍,她背的书包和骑的单车随便往屋檐下的杂柴堆上一扔。那妇人说,霍兰你又逃学了,是不是觉得你花的不是钱呀!霍兰说,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老师说骑车也是锻炼,我就骑回来了。那妇人说,客人要吃烩饭,你快过来搭把手。霍兰说,不,我要写作业。说罢霍兰抓来杌子坐在小桌旁,替余玉时斟了两杯茶,说老伯你请喝茶。余玉时端茶时,另一杯茶已被这个叫霍兰的女孩一口喝下。霍兰说,我妈她文盲,不懂初中之前是义务教育,我都懒得跟她费口舌。余玉时说,话可不能这么说,父母养大你,除了供你读书,撇开各种花费不说,还有没完没了的担惊受怕。霍兰掏出手机刷了刷屏说,像我这等低贱小屁孩,风里来雨里长的,能有什么各种各样的花费?见天不是骂就是指责,算得上担惊受怕吗?

这个叫霍兰的女孩胖墩墩的,长得应该就是那妇人年少时的模样。只是她的性情多出了些许的叛逆。

你爸呢?听了母女俩的话,余玉时认定充当家中顶梁柱的那个男性定然一般。霍兰说,我爸打工打到出国了,反正我也是道听途说,都中断联系多少年了,我估摸着他是把自己给玩没了。余玉时说,敢在这荒山野地里开店,你和你妈真够胆大的。霍兰说,盗贼长眼睛的,惦记谁也不至于惦记上我家吧?

余玉时看得出,那妇人是无可奈何的,而她女儿霍兰却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自小顽劣的霍兰,在她那张嘴里的词汇大概与她在学校的班集体和微信圈有关,相信她的口头功夫一定比她的学业好得多。

余玉时说,霍兰你蒙你妈说写作业,可你却在刷手机。霍兰说,老师随口指派的作业,不批改不讲评的,我傻呀要费那孙子的劲?我再辛苦挨他一年半载,初中毕业便打工去,——反正混的就是那张纸,谁在乎我之前有没有写作业,读书又怎么样了?

余玉时发现自己无论切入什么话题,都会被霍兰一句话顶回来。

芥菜咸肉烩饭熟了,那妇人招呼客人用餐。余玉时表示要等小潘和他姨妈。

不用等你同伴,先吃一样的。那妇人说,你放心吧,烩饭就放在炉灶里焐着。说罢盛了一小盆饭,搁把调羹端过来递给他。霍兰也去盛小盆,顺带跑屋里取出一瓶自制辣酱说,拌点辣酱保证你胃口大张。她揭了盖子,瓶口已现一层醭白,余玉时见了,说辣酱发霉了,吃不得。

就你们城里人娇气!霍兰把那层醭白刮掉,自个舀一坨拌在烩饭里,吃得她呲牙咧嘴直吸凉气。用烧柴炉灶的铁锅煮出来的芥菜咸肉烩饭,让余玉时吃到了小时候的饭香。他学霍兰的样子,也舀一坨辣酱拌了饭,吃得他直吸凉气的同时,还让他泪花四溅鼻涕横流,只好抽纸巾不停抹擦。

老伯你给我手机号码,瞧你被辣的娇气,准你加我的微信了。霍兰撩拨着她嘴角的得意说。余玉时念了一串数字,打开手机微信给新朋友点了添加,很快便收到他吃辣时的一副狼狈相。余玉时说,霍兰你出手可真够快的。奒山霍兰,霍兰说,老伯你可记住了,城里我一个熟人没有,到时候进城玩要找的可就是老伯你了。

眼前的这个霍兰,她似乎是无所畏惧的,是个不防间就会让你中招的女孩。

平时讲究晚餐节食,不想在霍兰的怂恿下辣了嘴,一小盆饭就那样被余玉时狼吞虎咽了。说不定是那个姨妈执意要款待小潘一顿好吃的,这才有所拖延吧,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余玉时撑着肚子,已等够三个小时,仍不见小潘回头,别说诸多疑问,连不安的揣测都有了。只是余玉时并不了解再往前走的路况和山里的情形,便为自己没有要小潘的电话号码深感遗憾。他跟霍兰打听车走奒山所需要的时间,霍兰肯定地说,要是车开得够快,去回用不着一小时。说罢给盖杯换了小袋装茶叶。余玉时说,你妈不曾支使你,客人也没有要第二泡茶,你这样自作主张的,喝了你怎么收费呀?霍兰说,我能像她那样全身心都掉进钱眼里吗?我泡茶是待客之道,岂可同日而语。余玉时说,那我可是小瞧你奒山霍兰了。

眼见山地已现暮色,余玉时打郐市朋友的电话要小潘的手机号码,因是转手委托,十几二十分钟后朋友才发来短信。余玉时当即摁号码打小潘的手机,谁料他居然关机。按常理是不至于的,就怕小潘出状况了。霍兰说,老伯你就住下吧,路过班车的时间过了,奒山地头拢共才两三百个人口,就算白天能让你蹭上便车回城里的可能也很小。余玉时看了一眼霍兰,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自来熟的女孩,放学回家后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燕燕,下班后到奒山的路边小店来接你老爸。余玉时给女儿余燕燕打电话。余燕燕说,老爸你这可就为难我了,打死我也不知道有奒山这个地方呀。余玉时说,国道朝郐市方向差不多开三十里地,再拐进奒山的路口二里地就到路边小店了。霍兰夺过他的手机说,我觉得吧,姐姐你还是走香郐高速,到濑坝口下,车掉头开几百米,就看见进奒山的路口了。

接近入夜八时女儿余燕燕才找到余玉时。远远躲在农舍角落的妇人慢吞吞忙着,并没有要过来搭理的意思。余燕燕说,这是什么破地方,让我一阵好找!霍兰说,这位姐姐一定是下班后又干啥去了,玩一阵才记起要找老爸的吧?

没你的事,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抢手机说话的女孩!余燕燕并不想去理会霍兰。

燕燕再往前开奒山行不行,去找找看我搭便车的那个小潘到底出什么事了?余玉时说,我打他的电话,他居然关机了,到底叫人放心不下。

余燕燕说,你老还是上车回香城吧,人生地不熟的,我可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义务!余玉时只好说,霍兰,你若见到回头来找我的小潘,就说我先回香城去了,同时也发个微信知会我一声。霍兰说,放心吧老伯,这忙我奒山霍兰自然是要帮的!

嗬嗬,都冠上地头了,还奒山霍兰?余燕燕对那个自作聪明的初中生颇不以为然。

车离开路边小店后余玉时说,燕燕你是不是去见刘赶了?余燕燕说,算了,本姑娘拼死命谈了回恋爱,瞧这人困马乏的,兴趣早没了,不想见他了。

婚姻往往意味着责任,本来就是要忍耐各种不如意的。余玉时说,你什么时候能收起你这副电视剧的破腔调,说不定婚事就成了。余燕燕说,老爸你别有事没事又要唧唧歪歪的,虽说我妈老早没了,可我忍耐你也够久的了。

余玉时适时闭嘴。回程的车在公路上直奔香城,七八十分钟就回到圆通小区的家里了。

余玉时在心里惦记着那个小潘,直到隔日晌午他到府埕香烛店找寇家英泡茶,郐市的朋友这才打来电话说,小潘把车开进溪里了,幸好水浅,他跳车跌伤膝盖,手机也泡水里了,等小潘的姨妈和表弟找到,才将他送邻近医院。与此同时,那个自称奒山霍兰的女孩也发微信告知他小潘的遭遇。一件事至此总算有了着落。

寇家英就是他女儿谈对象那个刘赶的母亲。

余玉时说,我看得出,燕燕和你儿子刘赶的事你都不上心了,这可怎么得了。寇家英说,你家余燕燕倔强不说,还耍什么小姐脾气,我家刘赶可高攀不起!余玉时说,你家这头放凉了,倒也没见余燕燕有什么纠结的,瞧我这女儿!寇家英说,我说话也是恨铁不成钢,看老余你着急的,不好意思了。余玉时叹息说,小的吊儿郎当,老的不当回事,只好晾在那儿了。

话既已说开,也就等于摆上台面了。可无论如何余玉时也不想过分去强调自家的女儿,她可是自小没了娘的。

回城四五天,余玉时的生活多了查看奒山霍兰微信这项内容。内容有圈里的,也有专门发给他的。有一条发在圈子里的微信让余玉时吃惊不小:在不知不觉中,老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沉重,动作一天比一天拖拉,心情一天比一天压抑……这可怎么办才好啊,我真担心她有一天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呜呜……

女儿燕燕四五岁的时候,她妈就闭眼走了。自此后父女俩相依为命。小燕燕搞不懂死是怎么回事,却时时刻刻可见她幼小心灵里的那种恐惧。每天清早醒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揣摸他这个当爸的是否还活着,用小指头试探他鼻口的气息,感到不牢靠时,干脆直接把他给摇醒,直到见他睁开眼睛才如释重负。面对那个时刻,余玉时暗下决心不再结婚,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好好陪伴女儿长大成人。

老伯,我带我妈到香城医院看病来了。医院太大,人太多了,我真搞不懂怎么办好——老伯你能不能来帮帮我?这一天上午余玉时接到霍兰的电话后,便急巴巴打的前往香城医院,果然看见母女俩站在门诊大楼下不知所措的样子。

余玉时当即带母女俩去挂号缴费、就诊,做完尿常规、血常规,到附近快餐店草草吃了午餐,回头才去取报告单,正好赶得上同一个医生延迟下班的门诊。结果是大病还谈不上,小病却全身都是,要不是劳损就是虚亏,外加神经衰弱。就那样差不多整一个白天,余玉时带着母女俩在医院里连找带跑地到处转悠。等到药房取了药,已是午后四时,余玉时绷紧的神经才算放开。

忙老伯一整天了,我和我妈还赶得上班车回奒山。霍兰递给他几张大票说,包括午饭,老伯你一共垫支了六百七十元钱。

差不多整一个白天,霍兰陪她妈被动就诊,最惦记的就是花了多少钱。余玉时显然有点吃惊。

老伯我可能是好心瞎帮忙了。本来你妈就没什么病,却由我带着一路折腾才花了这么多钱。既然这样,那就让老伯真正帮你一次忙好不好?余玉时把几张大票塞回霍兰的挎包。

一时间,母女俩便一起愣在那儿。

天色不早了,霍兰你快带妈妈赶车回奒山吧。余玉时说,以后我会隔三差五到奒山路边小店吃一次你妈煮的芥菜烩饭、香芋烩饭,还有四季豆烩饭什么的,——你要相信我,你妈的厨艺挺对我胃口的,不想吃都不行。

母女俩将信将疑赶车去了。余玉时这才匆匆赶回家泡了茶,开始做晚饭。

妈对我说,你那个老伯还真叫好。可我妈又担心,你老伯的好是不是有某种居心?我妈文盲,智商有点低,老伯你原谅她的妄加揣度好不好?霍兰回奒山后给余玉时发来这样的微信。余玉时回复说,霍兰你帮过老伯,老伯也想能帮你。这就是我的居心所在。奒山霍兰说,可老伯你是路边小店的顾客,理当享有服务的,再说了,我也谈不上帮什么忙啊。余玉时说,在我看来,你那天就是诚心诚意地不停地在帮老伯的忙。奒山霍兰说,那也算帮忙呀,小得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余玉时说,忙不管大小,帮就是帮了。奒山霍兰说,原来是这样的啊。余玉时说,知道吧,你那天带妈妈到医院看病,在老伯的眼里就是一种担当。奒山霍兰说,这算什么担当啊,我还是搞不太懂。余玉时只好说,等你老了就懂了。

每天清早余玉时都熬好了粥,敲几次房门,余燕燕这才永远睡不醒似的拖拖拉拉起床、洗漱。吃早饭时余燕燕还打哈欠,迷瞪着眼说,老爸你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劲。余玉时说,是啊,我也在担心,总有一天你老爸会老不中用的,到时候你怎么办?余燕燕说,真到那一天,我就哭鼻子给你看信不信?

信与不信无所谓了,反正这女儿是赖上他这个当老爸的了。余玉时和上班的女儿相反方向,步行七八里去新浦东路的“特惠家私”店找刘赶。刘赶有近千平米的大铺面,眼花缭乱摆满了木质、金属、塑料等家用器具。刘赶早年的经营赚了不少钱。只是看也看得出来,他眼下却不怎么景气。但刘赶还是一副成功者的胸臆,他屁股没有挪窝,坐在一张根雕茶桌边泡茶,言语挺散淡的,面对余玉时就像对待寻常邻居,已没有准丈人那种感觉。余玉时说,刘赶你和燕燕是不是断交了?

断交不至于,关系倒是放凉了。当然我和余燕燕还是好朋友。刘赶说,不瞒老伯你说,这恋爱谈久了,原本是考虑结婚的,可结完婚有了小家,不容回避的问题就全跑出来了,谁来做饭、洗刷?谁带小孩?谁管两头老人的孝敬?是你家余燕燕还是我刘赶?余玉时说,人不能光图舒服,就像当初我一双手带大燕燕一样,只要结婚了,摊上事了,凡事就都能克服。刘赶说,你老人家那代人一去不返了,我可是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空谈多少都没有问题,可我和你家余燕燕一定会在鸡毛蒜皮上败下阵来的你信不信?要不你老伯说说看,我和你家余燕燕谁有照顾好家庭的担当?

想到燕燕在家里对自己的依赖,余玉时哑口无言。

等回过神,余玉时说,刘赶不是这样的,一旦结婚有了小孩,女人就会婆婆妈妈地做事,男人就会有担当耐得了烦的,想当初谁不是这样挣扎过来的?刘赶叹息说,明知那样的场景十分无奈,又何必自个挖坑往里跳?

话已至此,余玉时就不想再饶舌了。刘赶把婚姻看破了,他得劝劝自己的女儿到了该撒手的时候了。

余玉时想着反正也没有别的事,便又要步行回家。就在这时候奒山那个霍兰给他打来电话说:老伯,我来医院取药了,顺便带六百七十元钱还你。余玉时说,那你取完药就回去吧,钱等我哪天去奒山再跟你要。霍兰说,那不行,我妈就因为钱没还你睡不着觉的,她的神经衰弱更厉害了。还有,我把药盒子带全了,医院也无法卖给我药,我还是搞不懂怎么办好,要不老伯你可不可以再帮一次我?

时隔五天余玉时再次打的往香城医院赶。见面时余玉时说,买药要凭门诊处方的,图省事把人吃坏了怎么办?霍兰往他口袋塞了钱,说,我妈说她哪来的娇贵,药吃了有效果,多买些回去吃就是了。余玉时只好凭药盒子到街上的几家药店把药买齐,担心霍兰又惦记上钱,便一起到菜市场买了肉菜,回圆通小区的家为霍兰做午饭。霍兰大概是头次坐电梯,被轿厢快速吊上了二十七层,表情满是刺激与惊奇。进了门,先跑阳台说,哇,这么高,我都站不稳了!在客厅喝完水,到厨房给余玉时打下手时说,老伯你家干净得我都迈不开腿了。余玉时说,不至于吧,你都连蹦带跑了,还迈不开腿?霍兰说,嗨,就说嘛,我一兴奋就把自己搞忘形了。

老伯你爱人呢?还有你那个宝贝女儿——燕燕姐呢?吃饭时,霍兰还是禁不住好奇。燕燕四五岁时她妈就去世了。余玉时说,燕燕午饭在单位吃,我这把老骨头只伺候她早晚两餐。霍兰说,家里被老伯你摆弄得这么高雅,还有煮了这么多好吃的,可你连眼皮也不带眨一下,我敢说老伯你的退休金一定很高吧?余玉时说,我出生乡下,小时候在大山里割草放牛,缺衣少食的,可不是一般的苦。还好时代在往前走,只要肯努力肯付出,到了我这把年纪,相信谁的日子都可以比我过得好。

好吧,我心领了。霍兰叹了口气说,老伯你这是现身说教,是励志鸡汤,是在给我远大理想哩!余玉时说,老伯看得出你这回说的不是真心话。霍兰说,我白天背书包上学虚度光阴,回到路边小店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改变,眼见我妈一天比一天不像个样,除了无望我还能有什么?余玉时说,霍兰你这可急不得,等你读完初中或高中,找一份工作,就能带你妈把日子过下去。霍兰说,好吧,我也只能这样想了。

余玉时说,谢谢霍兰你能这样与老伯说话交流。霍兰说,老伯这样说,我可是又搞不懂你了。余玉时说,很好懂呀,老辈小辈间说话,别有事没事故意顶撞就行了。

晚下班回家吃饭时,听了余玉时的唠叨,余燕燕说,这是什么时代,坑蒙拐骗的事多了,老爸你可别对奒山母女俩上心过头了。余玉时说,什么话,我是被霍兰这女孩的担当感动了的。余燕燕说,我务必要警告老爸你了,霍兰可还是未成年人!余玉时生气了,难怪你和刘赶的现状,满肚子纠缠的都是让人窝气的歪理!余燕燕说,生什么气,好好当你的老保姆就是了,像老爸这档年纪,还摆弄出什么勾当,搞砸了你可要有能力兜底才行!

余玉时挺吃惊的,多年未曾让自己嘴唇抽筋的那种生气,这一天出现的同时,还似有似无地伴随一声从地狱里透出的一种叹息。把女儿养大了,实际上也就无法真正关心她了。真正关心她的应该是她的男友、丈夫,她的儿女,可她只要不谈对象、不结婚,无疑也就是空想的了。只有年轻才会觉得一辈子的漫长,才会随意去挥霍时光。余玉时挺感慨的,本来退休了无所事事,只因牵挂在女儿身上,反而时刻意识到日月如梭那种光阴易逝的无情。

最近家里发生的几件事让我挺心慌的。几次见老妈扒饭,动作是虚的,没把饭团扒进嘴里她的时空就凝固了,傻在那儿搞不懂自己了。一次老妈要生火,可她就在扣下打火机那一刻忘记自己了,直到烫着手她才醒过神来。前天我放学回家,见正在做饭的老妈愣怔着,天晓得在发什么呆,饭烧糊了,也没觉察灶膛里的火已延烧到柴堆上,差点就发生了火灾了……我不想再念什么劳什子书了,趁老妈还能勉强维持自己,我就出门打工吧。否则的话等老妈真垮了,我还趴在书桌上学那些跟我没半毛钱关系的课本,等那时我就是哭也来不及了……

看了奒山霍兰发在朋友圈的微信,余玉时也好几天跟着发慌。觉得他和霍兰是同病相怜,霍兰在忧心她老妈,他在忧心自己的女儿,一个向上一个向下,情形着实可怜。

慌就慌吧,有什么办法呢,再慌日子还不是一天接一天过?

每个白天的空当,余玉时要么找旧好闲聊,要么到公园或老人活动中心找同伴玩耍度日。这一天他到了公园,才发觉把手机落家里了。不回家取吧,心里又不踏实。要是年轻三十岁就不用这样纠结了,早风风火火回家取了又回到公园了。可人活到一把年纪怕得就是折腾,说不定回到家里就不想再出来了。余玉时的心悬着,与同伴演唱歌仔戏,年轻时他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只得由他敲打磬子。节拍敲得准不准,同伴也不十分计较他。只是一旦加入,一时半会就不好退场了。其中一个同伴,他儿子创办的公司在“创业板”上市了,他理应庆祝一下的,便打电话要了外卖,请同伴们吃加料的卤面午餐。这样一来,余玉时就觉得更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离开了。

尽管如此,余玉时也不可能耽误给女儿做晚饭的时间。等他午后近五时回家,让他吃一惊的是,那个从奒山来的霍兰竟坐在他家门口,大概是太累了,她背靠门框,头歪一边瞌睡过去了。被摇醒的霍兰,揉了揉眼睛说,老伯你怎么一整天都不接电话啊!余玉时歉意说,我把手机忘家里了。

余玉时动手做晚饭。霍兰进城的原由,余玉时不是看过微信吗,心里是有数的,当然他也不觉得自己多说能解决什么问题。霍兰说,我不上学了,我必须打工挣钱照顾我妈了。余玉时说,你还在读书的法定年纪,说打工是不是早了点?

老伯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霍兰说,我人生地不熟的,原本还指望老伯你帮我找工打哩。余玉时说,我知道霍兰你不容易,有心要帮衬你妈,可你这是在给老伯作难哩!听了这话,霍兰的心思便沉重下来,不作声。余玉时接着说,不过你也别怕,老伯一直都相信,人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余燕燕下班回家,本来神色是拖沓的,一见霍兰脸就拉长了:怎么又是你?瞄上我家那个爱滥发同情心的老爸了?

燕燕你说话要留口德。余玉时说,不懂得体贴世事人情,日后要吃大亏的。霍兰说,燕燕姐有老伯你全身心疼着,不会吃什么亏的。余燕燕说,哟嗬,鸠占鹊巢怎么的,都敢联合编排不是来挤对我了?!

女儿一直生长在自我独占的环境里,口无遮拦惯了。余玉时打开奒山霍兰那则忧心忡忡的微信,把手机递给燕燕。余燕燕草率看一眼说,蒙谁呀,不就是打心理战术博同情吗?瞧她小小年纪,心可够坏的!余玉时只好说,吃饭吧,别光顾着说话误了吃饭。余燕燕说,你俩吃吧,我有被遗弃的感觉了,没心思吃了!余燕燕说罢去房间,啪地关上门,使性子不吃晚饭了。

余玉时摇头叹息,内心黯然。霍兰跑去敲房间的门说,燕燕姐吃饭吧,我中午没吃,肚子都饿得不行了。余燕燕说,专门为你做的饭,饿了你就吃呀,找我干什么?余玉时说,霍兰你吃你的饭,不用管她。话虽如此,这顿饭菜还是让霍兰吃得提心吊胆。

夜里安排霍兰睡书房里的小床。余燕燕不吃不喝,不用洗澡,不用上卫生间,居然可以反锁在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余玉时其实是时时揪着心的,不怎么入睡。还好翌日七时不到,房门开了,余燕燕不梳洗不吃早餐,拎小包甩了门,就上班去了。

霍兰几次抬头望向余玉时,小心翼翼喝现榨豆浆,吃馒头、油条,说,看来是我冲撞燕燕姐了,我看得出,燕燕姐是不喜欢我出现在她家里的。余玉时说,不管她,上午我就带你去碰运气。余玉时想了半日,放在脑子里搜索的,发现自己的路子其实是极窄的,就霍兰的事,能攀上说话由头的,竟只有刘赶一个。

幸亏事情还算好,带霍兰到新浦东路的特惠家私店,说明来意后,刘赶笑道,老伯你这是要我刘赶犯法雇佣童工了。霍兰说,这不怪老伯,是我软磨硬泡他帮忙的。余玉时说,霍兰家里的情况确实特殊,我也说不好今天这样帮她到底对不对。刘赶说,眼下生意难做,员工见工资不随物价涨,差不多跑光了。霍兰说,我年纪小又刚入门,工资低应该的。刘赶说,我还供不起吃供不起住的,你怎么办?霍兰说,吃这一条,我可以兼顾着为老板做饭,不用加工资的;还有夜里我打地铺住店里就可以了,顺便每天整理货架和负责店里的安全,也是不加工资的。刘赶说,听起来小姑娘打的是三份工,拿的却只有一份报酬,便宜让我占大了对不对?霍兰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每周要准我半天的探亲假。刘赶说,不错啊,不是双休而是半天假,看得出小姑娘为自己怎样打工设计很长时间了。余玉时说,霍兰年纪还小,刘赶你要多担待她。刘赶说,老伯怎么回事,比起你家余燕燕的事来,你似乎要更上心些?

燕燕打小被宠坏了,扭不过来人了。刘赶的一句话说得余玉时讪讪的。他余玉时的确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霍兰冒充了监护人的角色。便一时不好再说什么,把霍兰丢给刘赶,借口老协组织唱歌仔戏,提脚就想走人了。霍兰送他到特惠家私店门口说,我知道燕燕姐是不容我的,等哪天我打拼出名堂,我就回头认老伯做干爹,孝敬你!余玉时五味杂陈,想哭没哭出来,说霍兰你用不着顾虑太多,要是你在刘赶这儿干得惯,过几天我再请你吃牛排,庆祝你就业。

余燕燕晚下班回家,没见到霍兰的身影,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坐下吃饭。日子似乎又回到原样了。可在余玉时心里,日子到底变了,已不是原样的了。

在半个月时间内,余玉时去两次新浦东路的特惠家私店。霍兰一边跟他亲热问候,一边忙上忙下,手脚不见停过。店里至少从视觉上变得合理规整,原先的凌乱不见了。刘赶泡茶待客,除了对霍兰做事偶尔会粗线条有点看法外,零零星星说的差不多都是认可的话。余玉时回到家里,静下心来细细梳理,原来刘赶的特惠家私店自从来了霍兰,除了留下送货的司机,其余的就放任其辞职走人了。霍兰起大早到街上吃油条、馒头,买回中晚的肉菜,她利用五六天的间隙、还有从晚饭到睡觉前那段时间,抹擦打扫、清理归位店里的货品,店里的业务她很快就烂熟于胸了。每天霍兰瞅空做的两顿饭,不是特别好吃,却实在可口。或早或晚的,她还把老板和司机的衣服洗了。一副小身子,就那样在店里连轴转着,也没见她说过累字。过不了多久,她每周一个下午回家看妈妈,便由店里的司机趁便接送她来回。

一个月后,霍兰把她妈也接进城来,专门负责特惠家私店的保洁、洗衣服和买菜做饭。有了着落后的一个夜里,霍兰带她妈妈来圆通小区,手里拎两样水果来感谢她这个老伯。话都由霍兰说,那妇人照样是迟疑着吭不了声。当余玉时问及奒山路口的路边小店时,霍兰说给她的一个堂兄经营了,每月收他二百元租金。临走时,她妈妈突然作势要下跪的样子,不知道是她看到余玉时阻止的目光,还是霍兰下意识拉了她,竟一屁股坐地上了。这地砖光图好看,就是不防滑!余玉时见状边解围边与霍兰合力把那妇人搀了起来。

余玉时得闲又去了一趟特惠家私店。看情形,生意也没好多少。但刘赶说,家私店兼营了“电商”,没想到霍兰玩电脑一样,业务很快就熟悉了。看来刘赶不但看霍兰是正式员工,还特别地受用她。

十一

余燕燕每天下班回家,与老爸余玉时在餐桌上吃晚饭,其余时间她基本躲房间里上网或刷手机微信。对于女儿而言,带霍兰去打刘赶的工,想起来与引狼入室无异。这一天余玉时试探了这方面的口风,不料女儿余燕燕说,刘赶不就是个土包子吗,看来是回归了本性了,都当霍兰那个丫头片子是宝贝了!见女儿不受多大的影响,余玉时庆幸的同时又大为伤感。

余玉时百无聊赖的,便去府埕香烛店找寇家英泡茶。寇家英意外显得热情,她感谢余玉时为她家刘赶推荐了看店的好帮手,说本来她都觉得儿子刘赶没救了,谁想那个小姑娘霍兰来了,她儿子竟生生变了一副面孔。寇家英挺感慨的,她说要是可以的话,等霍兰长到成年,她就让刘赶和霍兰结婚。

这婆子得意忘形了,竟忘了她儿子刘赶和他家燕燕谈过六七年的恋爱。只是明摆着,人家连霍兰她妈都接来了,看来也不是刘赶不想担当……

若不是他家燕燕对刘赶已提不起兴趣,这一回可就要天塌地陷的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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