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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浦下路的黄昏黎明

时间:2024-05-04

赵雨

1

我叫刘幸,住在浦下路,今年三十二岁。

今天,我离职了,办完离职手续,没一个人跟我道别,这无所谓。在职期间,我每天和同事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我无法与他们坐在同一个办公室做事,那毫无意义。我走出公司大门,不带任何东西,它们都不属于我。那天气温有三十七摄氏度,我没打车,走着回家,路面和天上的热浪一波波夹击着我,不一会儿我的衣服就湿透了。这无所谓,只要不晕眩就好,我经常晕眩。

回到家,只有我一个人,开门的时候,我看到隔壁王婆家院子里养的鸡伏在树阴下。院里有个大水缸,水缸下有个铁皮盆,一条脏兮兮的黄狗伸着舌头往盆里喝水,卧倒在地,垂头蔫耳的。走进家门,我觉得家里很空,这种空让我不舒服,我想到,小付回去已有不少日子了。

小付是我女朋友,一毕业就住在我家了,她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也蛮可爱。她住进我家,最开心的是我妈,她一直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会找不到女朋友,现在有了,还住进家来了,可以当媳妇。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没工作,就待在家,玩电脑,一日三餐我妈都会准备好,我挺喜欢这样的日子。那时小付对我挺好,挺照顾我。后来,她就说我们得去找工作,我说好的,但我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再后来,我就发现她变了,回老家的日子多了起来,有时一回就十来天。这次,我算了算,超过一个月了,我想我有必要给她打个电话。

“你还好吧?”电话接通后,我说。

“还好。”小付说,语气冷冰冰的。

“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

“什么叫再说?”

“你现在才想到?”

“什么?”

“我问你怎么现在才想到叫我回来?”

“想到就想到,想不到就想不到。”

“你难道没感觉我对你的态度已经变了?”

“感觉到了,”我说,“但没关系,你回来就好。”

“我不回来了。”

“你什么?”

“我不回来了。”

“不,你得回来。”

“我真不回来了,我们分手吧。”

“你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早就想跟你说的。”

“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你的性格太内向了,我是个喜欢和朋友出去玩的人,你却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这两年,你出门的日子我都能数出来,你就只是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工作也不找,我可不会要一个没工作的男人,我很累。”

她说了这么一大通,我也觉得累,我说:“行了,快回来吧。”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结束了。”

“就为了我的性格?你和我住了两年,我们就差没领证,跟结婚没什么差别,你现在来嫌弃我的性格?”

“就因为没领证,还来得及,我不能再浪费我的青春。”

“你的青春?”

“对,你没青春,你跟七八十岁的老人没差别。”

“行,那你是真不回来了?”

“对。”

“至少再见一面吧。”

“没必要。”

挂了电话,我心里空空的,还不至于难过,难过这东西我已经很陌生了。我担心的东西来了,就是晕眩,或者说是恶心。这东西一出现,我就要使出全身的劲去和它抗衡,抗衡成功,它会慢慢消退下去,失败,我会呕吐。幸好这次我成功了,等它消退后,我又觉得无聊,就睡觉了。

后来屋外传来开门声,我妈回来了。她提着一篮菜,穿着工作服,她是米镇的环卫工人,我对她说:“我和小付分手了。”她先是一愣,然后把菜篮子丢在地上,一条鲫鱼从里面蹦出来,破开的肚子在尼龙袋里呈现一条血痕,还在动。她走到我面前说:“什么时候的事?”我说:“就刚才。”她说:“是你跟她分手,还是她跟你分手?”我说:“是她跟我分手。”她说:“那我就要把钱算回来?”我说:“什么钱?”她说:“她在我们家住了两年,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过年给她压岁钱,那是把她当儿媳妇看待了。现在她一拍屁股走了,这些钱当然得算回来。”我说:“你记账了吗?”她说:“差不多都记了。”我说:“那你算吧,我出去走走。”她说:“你不吃饭了?”我说:“不吃了,现在几点?”她说:“六点。”

黄昏——浦下路的黄昏,天边一片鱼鳞状的火烧云。下班的人都回来了,戴安全帽的外地人,骑电瓶车的本地人,就在昨天,我还和他们一样,正常上班下班,想起这样的日子,我打了个寒战。这时我突然想要跑一跑,尽管天气热得不许我这么做,但我还是跑了起来。热浪黏糊糊的,一层层刮在我脸上,行人们向我看来。我一直跑到石桥头——这是一条横跨在岩河上的石拱桥,连接浦下东路和浦下西路——停下来喘气,汗水往下流,我觉得挺来劲,然后我走起来。

出了浦下路就是大道,上面是快要完工的高架桥,横贯整个米镇,延伸至望不到头的远方。近处,是施工中的中青文化广场,这个广场自开工以来就持续不断发出水泥搅拌机的声音,有几个晚上我被这声音吵醒再也睡不着。我想起小时候的晚上,这里还没有这些鬼东西,到处是农田,一到夏天,蛙鸣声此起彼伏。我爸带我去散步,夏天没这么热,他牵着我的手,给我讲许多故事,现在这些都不会再有了。我沿着大道走,太阳没了影,月亮懒洋洋上来了,天色变暗了。路上都是汽车,一会儿我就来到了中青广场附近,空空的高楼,楼下是一片工棚,蓝幽幽的铁皮,清一色的样式。我走过它们,不知往哪里走,眼前所见都让我觉得陌生。我决定了,我要一股脑走遍整个米镇。

夜幕已降临,夜晚的米镇灯火辉煌,商铺、购物中心、店面房、娱乐场所、停车场、医院、学校……都被我抛在身后。我发现街上除了汽车很少有人,人都去了哪里?他们在炎热的夏季不出门了吗?我的腿有点酸,我在一个绿化带坐了下来,对面是一家电影院,电子屏上正播放一部新上映电影的预告片,屏幕上有这么一句话:“你所面临的一切都无足轻重,你终将如蝼蚁般死去。”这句话倒有点意思,导演应该是个挺好玩的家伙。我发了一阵呆,就不想再走了,米镇根本走不完。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了浦下路和大道的交叉口,这里一到晚上就到处是烧烤摊,现在刚开始营业,大家都喜欢吃烧烤。我选了个座位,叫了扎冰啤和几对烤翅、烤茄子,一边吃一边喝起了酒。冰啤灌喉的滋味真好,我一个劲猛喝,喝完一扎又叫一扎,周围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好像就我没动。我抽着烟,看着烧烤架上扬起的煤灰和烟雾在路灯下蓬勃四窜。后来我有点喝高了,想给小付打个电话,一看时间,快十一点了,就不想吵醒她,还是发条信息。想了好久,给她发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最后连信息都不想发了。

又喝了一通酒,付完钱,我离开烧烤摊,走进浦下路,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这里没有路灯,住户们也都熄灯睡觉了,我像走在一条隧道里,没有方向、没有坐标,似乎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这时我看到了那辆卡车——那辆改写我命运的卡车。

2

那是一辆蓝色卡车,一周前一个晴朗无风的早晨开进浦下路,停在烧酒店对门的一块空地上,不动了。它从外表看与普通的小集装箱卡车无异,车内有一张木板床,其余空间都被旧货物占据。一到晚上,床板上方的两节灯管亮起,一节发蓝光、一节发红光,灯管周围布满小碎花般的小灯泡。一面落地镜紧靠床沿,那些光在镜子中漫开,将车厢照得斑斓一片。车主是位年纪在五十左右的男人,早出晚归收垃圾,那天早上,人们发现他被杀害在车厢内。

两节灯管变成了上百块碎片,散落在木板床上,落地镜的中心被砸出一个镜花,像漩涡一样向四边伸展开无数道裂痕。在镜子前方的地上,车主就趴在那里,头朝外,腿朝内,脑袋像镜子一样开了花,后脑勺凹进去一块,黑的红的,流了一大摊。他全身几乎都被血覆盖,浓稠得像颜料,从他趴着的肚子下,钻出一只红皮老鼠,人们担心它是否啃坏了车主哪里的皮肤。

警察第一时间赶到了,勘察一番后,封锁了整条浦下路,卡车四周被拉起黄色警戒线。当天中午,这条消息就传遍了米镇,米镇像一锅煮沸的水,炸开了。电视台、广播同一时间播报了案情,报纸也不甘落后,写的内容却都捕风捉影,毕竟这是本地第一桩谋杀案,意义非同小可。人们在脑子里臆想电视里的谋杀情节,将案情推向了悬疑的方向,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案件的进展非常顺利,两天后凶手就落网了,这不是说警察办案的效率有多么高,凶手是自首的。

3

地点:一个房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是七步走到头。左侧开着一扇铁门,右侧开着一扇铁窗,一道若有似无的光打在一张三角桌上,成一个淡淡的光斑。桌旁对面放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钉牢在地上,前方有个放手的凹槽,另一把是普通的椅子,此外别无他物。

人物:审讯者 嫌疑人

时间:未知

审讯者 名字。

嫌疑人 刘幸。(审讯者在纸上记着)

审讯者 年纪。

嫌疑人 三十二。

审讯者 工作。

嫌疑人 无业。

审讯者 学历。

嫌疑人 本科。

审讯者 (好奇)你是本科生?(抬头看了看嫌疑人)

嫌疑人 对。

审讯者 (怀疑地)本科生怎么会无业?

嫌疑人 那你就写失业,我没工作很久了。(不耐烦地)有什么问题请你快点问。

审讯者 怎么?

嫌疑人 我这人不大坐得住,坐久了就会头晕,想吐。

审讯者 这里就是让你来坐的。

嫌疑人 (不说话)

审讯者 (继续)现在来交代一下吧。

嫌疑人 交代什么?

审讯者 你是怎么把人杀的?

嫌疑人 我不知道怎么说。

审讯者 (迟疑片刻)你和被害者是什么关系?

嫌疑人 没关系。

审讯者 你认识他吗?

嫌疑人 不认识。

审讯者 你的杀人动机?

嫌疑人 没动机。

审讯者 那你为什么杀人?

嫌疑人 我不知道。

审讯者 你是说你不知道为什么杀人,却把人给杀了?

嫌疑人 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出了一身冷汗,干呕了两声)对不起,不管怎样,请你快一点。

审讯者 (从桌角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个带血的榔头)这是什么?

嫌疑人 (脸色越来越苍白)榔头。

审讯者 干什么用的?

嫌疑人 杀人。

审讯者 哪里来的?

嫌疑人 从那辆卡车里拿的。

审讯者 我再问一遍,你的作案过程。

嫌疑人 (又一阵晕眩席卷而来,一低头,吐出一口秽物)

审讯者 (嫌恶地)妈的,你是不是有病?

嫌疑人 我跟你说过,在一个地方一坐久,我会头晕想吐。(又开始呕吐,吐完后,抹了把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既然选择来自首,就不会隐瞒什么,但你现在这样的方式让我无法配合。能不能给我一张纸,我把经过写下来,可能效率比较高一点。

审讯者 (想了想,起身出门,过了一会儿,拿来一张纸和一支笔,放在嫌疑人面前)你最好老老实实写。

嫌疑人 (笑了笑,审讯者离去,关上铁门。他揉了揉太阳穴,拿起笔)

4

我叫刘幸,今年三十二岁,住在浦下路。

那晚,我遇到了那辆改写我一生的卡车,当时车厢内发出一团光,我觉得奇怪,走过去看了看,只见一个家伙躺在那团灯光下睡得正香,他就是那辆车的车主,一周前刚到这里来的,好像是收破烂儿的。我想,整条路都是黑的,为什么他要弄出这点光来刺我的眼呢!这时传来一声鸡叫(王婆家的鸡),这声鸡叫将一阵前所未有的大晕眩卷进我脑袋,我蹲下来吐了一会儿。车尾的玻璃门半掩着,我太累了,走到门槛上坐下,打了个嗝,刚才喝的酒一下子冲上来,又干呕了几声,抽出一根烟点上,烟味让我好受了些。

我望着黑暗中的浦下路,整条路没一个人,这种静能渗到骨子里去。月亮很好,卡车旁边有一棵树,我记得这棵树在我小时候就在了,我爬过它。那时我们几个玩伴经常爬到树上说长大后的理想,这可真够傻的,我说我的理想是当个船员。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当个船员,我连真的船都没见过,大海更不用说了,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当船员的人。他们白天站在船上,迎着海风,撒网捕鱼,大海望不到边,真的是一望无际。到了晚上,他们躺在甲板上,跷着二郎腿,双手垫着脑袋,望着天空,星星大得像豌豆,伸手就能抓到。他们抽着烟,聊男人间的话题,还说着脏话,一盏海灯挂在桅杆上,整个海面就只有这一点光,这种感觉可真他妈的让我着迷。但长大后我就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因为很辛苦,十天半月都回不了家,这是我爸告诉我的,他死了有五年了。

抽完烟,我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又坐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躺在木板床上的那家伙在说梦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床上方的两根灯管散发出的光笼罩着他的身子,还有那些小碎花一样的灯泡,我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那些光刺得我难受,我要关了它。

我走进车厢,灯光一下子包围了我,像无孔不入的细针,扎着我的脸。我寻找灯的开关,就在他的脑袋上方。我走过去,地上的一样东西绊了我一下,没站稳,脑门撞在木板床的床沿,甭提多疼了,揉了几下,低头一看,是把大榔头,我愤怒极了。这时床上的家伙突然醒了,抬起脑袋看了我一眼,看了足有一分钟,或者一小时那么长,像看明白了、看透了什么,瞪大眼睛,喊了声:“谁?”我吓了一跳,说真的,那一刻,他的脸在我眼里就像一张鬼脸,没有嘴没有鼻子,只有一双可怕的大眼睛。我觉得我的人生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这么一个鬼怪,时不时跳出来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一团乱,它躲在暗处窃笑,看我出洋相。我真是气极了,这话我差不多说了一百遍了,顺手捡起榔头,往它脸上那么一砸,鬼怪从床上滚下来,我盯着它,心想,他妈的,终于把你干掉了,你这搅乱我生活的混蛋!然后我走出车厢,这下你可害不了我了。

天边露出一线暗淡的曙光,快天亮了。我看了看两只手,上面都是红红的血,衣服和裤子上也有,我感到一股奔跑的冲动,就跑了起来,风从我脸庞“唰唰”吹过,双脚踩得路面“啪啪”作响。

我看到路尽头铺开一道光,天真的亮了。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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