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离开这里的路多得很。有一条是通向康脱拉的,另一条是由那边来的,还有一条是直接通向山区的。从这里看到的这条路我倒不知道是通向什么地方的。”说完,她用手指给我指了指屋顶上的那个窟窿,就在天花板破了的那个地方。
——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
多年以后,当布朗 · 邁克披着风雪在公园里散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段起重机轰鸣的岁月。此时公园一片洁白,人烟稀少,而在另一个时空的当下,这是一片嘈杂荒芜的工地。这边布朗 · 迈克抱着摄像机驻足在冻结的喷泉旁,聚焦。另一个时空的他同样举起了摄像机,将镜头转向灵动活泼的喷泉。
老年的布朗 · 迈克终于意识到,所有人的生命不过是沧海一粟,终将被卷入瞬息万变的时代中,留下独一无二的代际印象。
他把手伸向天空,既无法捕捉消逝的秋风,亦阻挡不了来春的候鸟。盛夏蝉鸣不管不顾地响彻世间,轮回将把他湮没在时间长河里。
他能抓住的只有融化在镜片上的雪花。
人们不太记得大地曾经是什么样子,一个世纪好像一秒钟,世界天翻地覆。二十五世纪初,文明在战火里焚烧,硝烟和死人的鬼影无处不在。重建的工程拔地而起,日夜不息扰民清净。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孩童、邋里邋遢的男人、神经兮兮的女人。
幸存的人们经常放下手中的活,抬头望天,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充满迷惘。疾病杀死昔日荣华,争夺资源的战争接踵而来,世界是个万花筒。
“孩子们总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
塔瑞尔太太对着布朗 · 迈克先生喋喋不休,后者胡子拉碴,戴金边眼镜,正认真地记录中年妇女的话。两人旁边还蹲着一个不停用脏衣服擤鼻涕的小男孩。离三人不远处是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上面星罗棋布堆放着一座座石子、沙子、砖头山。戴安全帽的工人驾驶工程车来回穿梭,施工噪音几乎把中年妇女的声音淹没。
“我年轻的时候,社会才不是这个样子。在我读大学那会儿,小孩子不会没人管教、到处撒野。他们要上很多补习班,好好学习,拿一个好成绩,找到好工作,生个好小孩……不准用衣服擦鼻涕,天哪,我要晕过去了!”
塔瑞尔太太裹了一条染有五颜六色菜汁、油渍甚至还有点发霉的围裙,头发随意地扎着。厚厚的茧子长年累月地在她的手掌里扎根生长,开出龟裂的花。她狠狠扯了一下小男孩的衣服示意他站好,然后把手往围裙边上蹭了蹭。
“你们这些文化人没吃过战争的苦,不然我也会和你们一样有一份像样的工作,而不是管小孩的吃喝拉撒。”塔瑞尔太太有些愤愤不平。
布朗 · 迈克下意识摸了摸他左胸前的口袋,那里夹有一支黑色钢笔,笔帽上若隐若现地刻着褪色的字迹:Glory(荣耀)。
那是战争发生之前的物件了。Glory公司作为文具巨头,每年都盈利满贯。能够拥有一支Glory钢笔,是文化人的幸运。而战争发生以后,经济衰竭,市面上大部分股票暴跌,Glory公司也处于一蹶不振的状态。
和大部分人一样,布朗 · 迈克挣扎在生存的边缘,他失去了原本雷打不动的游戏公司文案工作,只能零零碎碎做些文字副业,变得有些萎靡不振。不幸中的万幸,一家杂志社正在面向社会征集与时代变化有关的非虚构文学,稿酬不菲,布朗 · 迈克自认为文字功底较好,便着手搜集写作素材。这是他第一次进行非虚构创作。
十分钟前,他从家里出发,到处走走,便遇上了邻居塔瑞尔太太。这位妇人的孩子趁她不注意时,偷偷跑到工地玩沙子,最终被严厉地批评了一通。借此,塔瑞尔太太倒了一通苦水。她不断追忆战争发生前的光辉岁月,世界井井有条地运行着。
“小伙子,世界变了,你知道吧?他们那群人不愿说,但我告诉你——”塔瑞尔太太压低嗓门,“以前是非常和谐的。但你如果说的话,大家不都会沉浸在过去吗?然后就没人收拾这些烂摊子了,就比如我家那个。”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从塔瑞尔太太的口中,布朗 · 迈克得知她的先生就属于对过往闭口不言的那一类人。回忆使人沉沦,人们踏上现实的断头台,每回一次头就要被无形的刽子手砍去一次脑袋。塔瑞尔先生拒绝回头,拒绝被砍去脑袋。他是一家公司的小职员,每天只会雷打不动地上下班,表情沉闷,在家里也很少说话,成为一台到点了就自动出现在餐桌旁嗷嗷待哺的取款机。塔瑞尔太太不得不操劳家里一切大小事务,青春女学生变成了啰唆老太婆。
“幸亏你今天碰上了我!我和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没见过战争以前的情况,实在是太可怜了。那个时候我读大学……”
布朗 · 迈克把站立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感到有些无奈。塔瑞尔太太已经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小时,但她总是停留在对最表面的物件的抱怨上:衰落的Glory钢笔、价格暴跌的乳制品、忽然满屏雪花的电视机……当然,谁能说物件的变迁不是时代的变迁呢?不过布朗 · 迈克始终希望她能说些一针见血的观点,能够为自己的文章嵌入核心。他渴望通过语言把握时代的脉动,却始终找不到。
工地上的嘈杂阴魂不散,吵得布朗 · 迈克感到越来越烦躁。不久他便找了个托词和塔瑞尔太太匆匆告别,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着当事人的言论。碎片、零散、聒噪,这是他应该写出的时代面貌吗?不知道。布朗 · 迈克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形如一只被时间蒸煮透了的虾。
布朗 · 迈克感觉自己的信心略受打击,沮丧地回到家。落日把平房的影子拉得很长。道路两旁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沙堆、石堆,远远望去像一座座坟墓。世界金灿灿的,几个孩子快乐地玩跳绳。布朗 · 迈克关上门,把一切暂时隔绝在身后。一天又这么结束了。
一个戴安全帽的人双手叉腰站在一辆铲车旁,车里的人正探出头和他说话。说了大约五分钟,铲车便开走了。留下的人转过身来,注意到五分钟前就有个陌生青年坐在工地外边的一个板凳上,似乎一直在托腮思考着什么。青年三十岁左右,胡子有一段时间没刮了,眼神呆滞,头发微乱,一副阁楼里的艺术家模样。
戴安全帽的男人朝坐在板凳上的男人走了过去。
布朗 · 迈克抬了抬眼神。
“看啥?”戴安全帽的男人问。
“看你们施工。”布朗 · 迈克说。
“不是,施工又不是拍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
“这叫文学的写生。”
这片荒地离布朗 · 迈克的家很近,因为人迹罕至并且空旷,所以他经常来这里放空自己。他搬过一次家,上一次是在一座闹市,周围挤满了塔瑞尔一家那样的人。写不出合适的文案时,他会搬出自己的板凳,坐在阁楼顶上思考。现在思考的习惯还在,只是没了工作。
戴安全帽的男人肤色黝黑,帽檐压得有些低,在他的额头前投下一片阴影。这人身穿泛黄的工地服装,左手拿一盒廉价牛奶,右手提一个纸袋,在布朗 · 迈克的右边盘腿坐下,摘下安全帽放在地上,露出焦炭色的头发。他打开纸袋,里面是尚有热气的热狗。
布朗 · 迈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戴安全帽的男人一边大口吃着热狗,一边观察工地。先前那辆铲车试图从两座石子小丘中间开过去,但轮胎似乎压到了石头,开得有些艰难。他小声嘀咕了句,一转头又发现布朗 · 迈克在往这边看。
那人歪了歪头,感到有些疑惑,不过仍然一言不发地吃热狗。布朗 · 迈克和他打声招呼,试图找个话题:
“这里是要盖什么吗?”
“公园。”那人吐出一个词。
“我们国家战后基础设施恢复得很快。”布朗 · 迈克盯着那一辆黄色铲车,它艰难地从石子堆中间挤过去,铲着泥土行驶到指定地方堆放下来。一个星期以前和塔瑞尔太太在这里相遇时,背景还是一片坑坑洼洼的空地。此时地面上已经铺了水泥板砖,还有一些游乐设施的雏形。
戴安全帽的男人说:“哦,这就是我们的活。”
他搓了搓手掌,说话时嘴里不停哈出白气。天气渐渐转凉,地上密密麻麻铺满了火红色的树叶,有许多是残破的,使人触景伤情。布朗 · 迈克披一件风衣外套,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等待对方的详细解释。
但是这句话之后时间留白了,布朗 · 迈克不由想起塔瑞爾太太的唠叨,这简直像是另一个极端。从另一个沉默稳重的极端出发,他能收获什么新的发现吗?
想到这,布朗 · 迈克不得不抛出一直困扰他创作的问题:“你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戴安全帽的男人看着布朗 · 迈克,表情平静,好像在看一杯白开水。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知道,我只是个盖东西的。”布朗 · 迈克定定地看着他,希望能有下文。可惜对话又中断了,对方把头低下继续吃热狗,似乎无意于和一个艺术家谈论建筑学问。
戴安全帽的男人吃完热狗后便把帽子重新戴上,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还有什么事吗?我要继续做我的活了。”
布朗 · 迈克摇摇头,看着男人融入土黄色的海洋消失不见。他很失落,因为他这几天出门搜集灵感的情况都很不好。布朗 · 迈克向人们打听,要么就是没头没脑说个不停,要么就是一言不发。笔记本上记下大同小异的鸡毛蒜皮,这让布朗 · 迈克感到烦躁。
我想要的是一个清晰完整的、能被定义出来的世界,模棱两可的词块不可能形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但人们都和我一样忙着为生存奔波,谁能指出一条清晰的时代脉络?
布朗 · 迈克充满忧愁地思索。这时手机振动,一条资讯出现在屏幕上。那是关于约翰 · 威尔逊首相将于下星期六晚上八点在电视上面向大家发表讲话的通告。战争的失败给前首相招致了骂名,他不得不下台,下议院重新推举出国家的新首相。
在战前,大街的宣传栏上总是贴着印有前首相大头的宣传画:一个啤酒肚、头发花白的老头紧握右拳,目光灼灼,画面下方印着几个大字——为了我们的国家!他脾气火爆,上任以来雷厉风行,战争的失败更是导致民怨载道,战时内阁的存在被质疑。最终,约翰 · 威尔逊上台,签署停战协议,留给他的还有千疮百孔的国家。
一个伟大的人物即将振兴国家,那定是从上帝视角俯瞰动荡的世间,从而总结出世界的真谛。这或许能够帮助布朗 · 迈克跳出乱糟糟的碎片日常,给予他的写作一束灵光。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如同眼前这公园,死而复生。
人的嘴唇在屏幕上急速开合,身穿粉红色正装的女主持人正襟危坐进行解说。底下蓝底白字的字幕飞快滚动,此时正放到“各大学校完全恢复正常教学秩序”这一条。然后屏幕闪过一片雪花,新首相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布朗 · 迈克的想象中,许多人会和他一样守在电视机前。知识分子会指着台上的人,教育自己的孩子,这是什么大人物,这个国家如何如何,我们像知道吃饭一样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而受教育程度不太高的普通人,则会嗑着瓜子,看了没多久就想走开。他们连首相身份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对世界的认知也局限于这个小方框。家以外是街道,街道附近有社区,然后是工作学习的地方。如果去过其他州县,会是另一番景象。外国也是另一番景象,但是又好像没什么不同,都可以是同一个世界。
布朗 · 迈克坐直身体,把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把电视的音量调到合适大小。这时首相开始演讲。他首先回顾了战后的艰难历程,谈到人类曾经也因为各种原因发生过战争,甚至有几次因为核武器的威胁,文明差点毁灭。世界在不定性的生活中发展,即便是再强大的国家或个人,也无法控制一切。布朗 · 迈克大致记下这些话,感觉首相的话语为他插上一双翅膀,使他从琐碎事务中脱离出来,飞到高处俯瞰一个更完整的世界。“世界是宏大的、变化的。”他如此写。
约翰 · 威尔逊继续讲话,角度从过去再次回到当下的国家建设中。他在演讲里引用了许多古今名人的理论,又通过列举种种数字来证明世界恢复的进程。渐渐地,布朗 ·迈克有些抓不住重点,并且对深信不疑的“真理”感到一丝困惑,觉得和那些鸡毛蒜皮好像没什么区别。
用金科玉律去看世界,承认它的未知,是否又能立竿见影地治愈经历变故的人们的心伤?
“哎呀,出大事了!”
忽然间,从楼道里传来塔瑞尔太太的叫喊,吞没了首相的声音。这让布朗 · 迈克感到恼火,他打开大门探出头去看,塔瑞尔太太正惊慌失措地跑下楼,一边跑一边喊:“工地着火了,大伙快去帮帮忙!”说着连影子都消失了。
首相依旧不折不扣地面对麦克风讲话,他的头发花白,皱纹在脸上生长。约翰 · 威尔逊现在谈的,世界各国应该携起手来共渡难关。布朗 · 迈克犹豫着是要继续坐在电视前记录大人物眼中的世界,还是要去那片工地看看受灾情况。虽然知道自己去了未必能帮上忙,但布朗 · 迈克说不出为什么,还是选择了跑向工地。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起火原因据说是几个小孩在装饰用的干草堆后烤蚱蜢玩,结果不小心给点着了,火势随风扩大,幸好发现得及时,消防车很快赶来把火焰扑灭了。塔瑞尔太太和上一次一样,对没人管教小孩子骂骂咧咧。
布朗 · 迈克将注意力从冒烟的草堆转到公园本身,注意到它已经和最先的废土样貌完全不一样了。公园的建设本来就以自然景观为主、人文设施为辅,加之战后国家大力支持各大产业复兴,原先的荒地已经基本完成了公园的布局。花坛、林木、创意雕塑……公园的东南角有一片小型广场,地面被修建成同心圆的图案。同心圆的中心有一座小喷泉,水流正哗哗唱着歌。
人们不过围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开,边走边谈论着牧草、奶酪、新首相、团块世代等等。几辆没来得及开走的铲车停在干净的墙角,满是油污。不远处就是崭新的草坪。布朗 · 迈克夹杂在喧嚣的人群里,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水流般绕过他。
他低头看了看顺手带出来的笔记本,约翰 · 威尔逊的演讲内容尽数记载在上面。那确实是一个宏大、壮阔的概述,首相认为世界是变化无穷的,我们需要珍惜当下。但这太抽象了不是吗?布朗 · 迈克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他似乎回到了思维的原点。
人散得差不多了,这时有人朝布朗 · 迈克走来,是之前那个戴安全帽的男人,他的帽檐依旧压得很低,但能感觉出他有点失落。
“是你啊。”他说,“我要走了。”
“去哪?”布朗 · 邁克呆愣愣地问。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活了,我要被调去其他地方。”戴安全帽的男人木木地说。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布朗 · 迈克说,“我想写东西,但它并不是我一开始认为的那样简单。”
布朗 · 迈克翻看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灵感,既关乎小人物也关乎大人物。它等待它的主人组织起一篇完整的故事。可不论是具体的事情,还是笼统的理论,他都无法凭借它们说清楚世界究竟是怎样的。电视上也许还在放着新首相的演讲,令人憧憬,但世界到底是什么呢?约翰 · 威尔逊看到的也不过是一角。
戴安全帽的男人说:“我有一张车票。”他从口袋里翻出皱巴巴的一团纸,递给布朗 · 迈克。
“战争发生的时候买的,我存了很久的钱,为的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出路。”
“送你吧,虽然已经没用了。”
戴安全帽的男人拍了拍布朗 · 迈克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像两人第一次相遇那样突然。
秋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布朗 · 迈克冲着道路的尽头喊:“到底什么是世界呢?”
回答他的只有簌簌风声。
喷泉哗哗作响,布朗 · 迈克向它走去。水流清澈,充满生机。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和这个世界就像这个喷泉,循环往复地跳跃,试图找到彼此轨道的目的地。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部摄像机,记录下喷泉跃动的瞬间。
铁皮火车发出长长的嘶鸣,浓烟滚滚融入云层。布朗 · 迈克靠窗而坐,注视着轨道旁快速向后退去的枯萎草木。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窗户逐渐模糊。车厢内一片温暖,明亮的电灯给人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好像在一个颠沛流离的世界抓住了什么。
乘务员推着饮料小车过来了,布朗 · 迈克要了一杯焦糖玛奇朵。走道的另一侧是一家三口,小女孩五六岁模样,正在和她怀里的布娃娃说话。父亲在看报纸,母亲在看窗外风景。
“下雪了,雪花好像小精灵,闪闪发光。”小女孩捏着嗓子说。
“爱丽丝,你知道为什么雪花闪闪发光吗?”小女孩用自己本来的声线问道。
“不知道。”
“因为冬天天太黑了,人们容易摔倒。雪花又白又亮,可以像善良的精灵一样给大家照个路呀。”
“噢,原来是这样!”
小女孩的母亲摸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的父亲也放下报纸,报以微笑。小女孩在母亲怀里蹭了蹭,注意到布朗 · 迈克的咖啡,便指着问:“妈妈,那个叔叔喝的是什么?黑咕隆咚的,还会冒烟!”
“那是咖啡。”
“咖啡是什么呀?”
“一种很苦很苦、能够把你的牙齿苦掉的喝的。”
“那这个叔叔好可怜啊,他要没有牙齿了。他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牙齿呢?”
旁边的人发出一阵笑声。
布朗 · 迈克也抿嘴而笑,他没有解释,端起来喝了一口。小女孩一直好奇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小女孩的母亲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解释道:“咖啡有很多种,大部分非常苦,也有一些是甜的。”
小女孩好奇地睁大眼睛。这时她的父亲开口了,把报纸递到小女孩面前:“宝贝你看,你有什么感觉?”
小女孩摇摇头:“爸爸,我认识的字还很少。我只知道这个老爷爷是很厉害的人,这些是养小动物的爷爷奶奶。”
“不,不是让你单独看上面的内容,也不是让你看照片。宝贝,你整体地认为这份报纸带给你什么感觉?就是把一切混合在一起。”
小女孩的母亲解释道:“像你平常吃饭经常把肉、菜、饭搅拌在一起,然后吃下去那样。”
小女孩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感觉很复杂,我无法说出来。有些内容很可怕,有些内容很舒服。爸爸妈妈。”
小女孩的父亲说:“报纸呢,是每天都有一份的,它会简短地告诉人们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从而影响到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所作所为。但这只是一角,真正的探索还很漫长。”
小女孩似懂非懂。
小女孩的母亲说:“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很多事情,我们经常无法改变它们的进程。”
“爱丽丝,你会改变世界吗?”小女孩的眼睛像星星,看向怀里的布娃娃。
布朗 · 迈克倾听着,小女孩没有模仿爱丽丝回答。
“宝贝,爱丽丝不能,但这不遗憾。世界瞬息万变,你没有活在战争以前的世界,没有想象到有一天琐碎的太平会被打破。每个人都会用不同的视角看世界,不能抓住一切不是错误。”
“虽然爱丽丝没有抓住什么,但是如果她尽力抓住能够抓住的,在另一个世界会像我一样好好生活吗?”
“会的,会的。”
稚嫩的童音再次响起。
布朗 · 迈克没有继续写作,而是给自己放了一个漫长的假期。他回到原来的居住地,那里依然人声鼎沸。天桥上有戴貝雷帽的大学生在吹萨克斯,悠扬婉转。提着公文包的白领匆匆走过,拄着拐杖的老人缓缓而过。
市中心的天桥下车水马龙。世界恢复得很快,不同地方程度不一地继续发展。布朗 · 迈克将那本记录众生眼中的世界的笔记本关进箱子,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临死之前,等到他终于懂得的时候,他会把它打开,完成那部作品。
那部作品没有完整地描述世界,它只抓住了每一个瞬间。
布朗 · 迈克找到了新的工作,继续生活着。和所有人一样。
他也好,塔瑞尔太太也罢,还有不知道名字的戴安全帽的男人、小女孩一家,就算是声名显赫的约翰 · 威尔逊,他们都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碎片投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他们在变化中的每个珍贵瞬间存在,偶尔擦肩而过,丰富生命。
战火纷飞,城市崩颓,冬去春来,万物生长。
又是一年冬天,布朗 · 迈克来到家附近的公园。现在是初冬时节,天上飘飘忽忽落起了雪粒,在衣服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公园彻底完成,昼夜不息的施工轰鸣早已消失。在很久之前,这是一个满是萧条、颓废、寒冷的世界,百废待兴,人们在机关办事处排成长队领取失业津贴。而今高楼林立,公园开阔,不见昔日风雨。
在这变化的世界之中,变化本身也已发生了变化。
布朗 · 迈克颤颤巍巍地走向喷泉,那里有一位衣着深蓝色棉袄的老人拄着手杖站着。
那位老人在擤鼻涕,还问布朗 · 迈克要了手帕。“这该死的天气,我的鼻子很不舒服。”他抱怨道。
布朗 · 迈克抬头,柳絮般的雪花接连不断地坠落,尽头是无垠苍穹。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永远无法得知,世界探索的尽头是什么。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来到这个地方。四十多年过去啦。”老人看着几乎凝滞不动的喷泉说,那里像一座高大的镜台。
公园里人很少,只有几个老人在遛狗,谈着家长里短。
“来这个地方看什么呢?”
“什么都看,也什么都不看。只是觉得,在活着的时候,做一些看起来浪费时间的事情感觉挺好玩的。哈哈。”
老人咳嗽了几声。
一大一小倒立的感叹号面朝喷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一直在为一篇关于时代的文章发愁,因为我写不出我想要的那种感觉。我感觉,一切都太碎片了,太平淡了。”大感叹号说。
“唉唉,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突然来一个大事,打倒一切,然后又继续回到鸡毛蒜皮。我活了七十多岁啦,什么事情没见过?”
“那老人家,您一定很了解这个世界吧?”
老人摇摇头:“没有人了解一切。”
布朗 · 迈克戴着手套,朝自己握了握拳头,仿佛能凝聚起一股力量:“我无比渴望能够找到一个支点,一个有如惊雷的支点。”
老人没说话,布朗 · 迈克也没再继续往下说。过了不知多久,老人指着喷泉说:“它完全冻上了。”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坐在马路旁边看风景。那时候还没有发生战争,到处都很繁华,各种各样的车开过来开过去,有一种平静的感觉。你想要找一个什么冲突,力量的搏斗吗?我觉得它无处不在,不过我们没有人能够抓住它。”
“世界它一直在变,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能够掌控我们生命的意义呢?”布朗 ·迈克呼出一口气,眼镜片上顿时起了一层白雾。
“一切都很自然,不需要去追寻意义。说到底,我们包括我们的文明,都是渺小而遥远的。原先平静的生活,也许一场瘟疫可以毁掉它,也许一场战争可以毁掉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它很脆弱。”他自问自答。
“它很脆弱。”老人说。
“最重要的还是现在,只有活在当下,才是支撑着一切变幻莫测生活的灵魂所在。几十年前我很混沌,每天忙着战后兴建的工作,根本不会说这么多。但是忙碌了很久以后,我总算能摸到这个世界的一角了。”
雪开始下大,公园里的人陆陆续续回家了。
“你是谁?”布朗 · 迈克想起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老人,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说:“我们的国家在变好,这也是战争发生时,那些人无法想象的。活在当下,也许还不够,还有一种对未知世界的探索的尝试与勇气。”
过去的灰暗,既定的答案,有好有坏,未来也是。无论平民百姓,还是上层精英,都无法说清楚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但这不代表一切就是虚无,就可以否定数千年来的一切。平凡和变化都是它的主旋律,都应当被倾听。
“整理写作素材的那段时间,我睡觉时总是会做一个梦。”
老人转向布朗 · 迈克。
“我梦见我的面前是一座坟场,有很多墓碑……不过我并不感到阴森与害怕。墓碑上有火光点点,在黑暗里像花。坟场附近有一条大河,我朝着大河走了过去。”
老人静静地听着,雪花一片一片,落满了两个人的全身。
“大河里有什么?”
“大河里什么都没有,只是静静地流淌。”
“因为那是大河。”
“对。”
兩人不再说话,公园很快成了白雪世界。
灾难降临以后,人们习惯于从灰白色的大雾里找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方向,摸索着寻找救赎。
这并不令人沮丧。
如果有人来这个国家旅游,便会在国内的一份著名报刊上翻到一篇故事。这篇故事的作者曾同这个国家的许多人一样,焦虑而刻意地寻找风风火火的答案,像战争一样改变世界。
“我的生活不一样了!”会有人衣着褴褛,挥舞双手,朝拜苍穹。远远看过去,那只是一个小黑点。
这也并不令人沮丧。
他们自然不会找到。因为一切深刻的生命火焰,都发源于平凡的日常,如河如海,缓缓流淌。
无数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总会有那么一天,眼前的一切被刹那解构,然后再次重构,恢复平静。平静过后又是喧嚣,解构,重构。循环往复。未知在维持着世界的运作。
“我不久后也要离开了,所以我这样的人的存在是什么呢?”老人自言自语。
此时布朗 · 迈克正从背包里拿出一台摄像机。“你给我送过车票啊。”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布朗 · 迈克问老人:“要留下点什么吗?”
老人摇摇头。
布朗 · 迈克看到了喷泉里的自己:一张同样垂垂老矣的脸。他的手指不再像几十年前那样灵活,只能颤抖地拨弄旋钮,慢慢调整焦距、光线角度,对准冰冻的泉水。
老人一言不发。很久很久,摄像机都没有动静。
布朗 · 迈克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似乎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白雾从他干瘪的嘴唇里酝酿、挣脱出来,不断上升、上升,飞向天空,最后消失。
随着“咔嚓”一声,布朗 · 迈克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有什么东西从油墨味的纸张上跃入现实,流淌开去,清澈见底,叮咚作响,历经几十年最后流入大海。
灵感来源于平常生活和安妮 · 埃尔诺的《悠悠岁月》。一直想刻画人们打破琐碎日常的时代张力,却始终没有找到。意外改变了所有人的生存状态,蓦然回首,原来那种燃烧的火焰一直就在平凡的流水光阴中。人类文明亘古不绝,我们在充满未知变故的世界并肩作战,珍惜每分每秒的温存。
作者简介
风入松,本名骆芊芊,苏州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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