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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见过李粟

时间:2024-05-04

石河子大学 陈修歌

“啪嗒”一声,南瓜花掉了。

带着满身的露水落在石阶上,花瓣颤动,花粉迸出。

第五朵花掉落时,天蒙蒙亮,睡在右手边的奶奶,转了个身,坐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奶奶正看着我。“接着睡吧,”奶奶轻轻拍了拍我,像拍一个小婴儿,“醒了吃馅饼,猪肉粉条馅的。”我又闭上了眼睛。

房门“吱呀”,拖鞋“嚓嚓”,一只公鸡扯着嗓子叫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另外半声就吞回去了。风箱拉起来了,“呼——啦——”“呼——啦——”,炕上的几条缝隙开始走烟,我喜欢这种有点呛人的味道,贪婪地吸着,像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一起躺在这张炕上吸烟雾的还有一只狸花猫。每到冬天,猫总往我的被窝里钻,鼻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我抱着它,抚摸着它,也愿意让它身上的跳蚤都来咬我。后来有个猫似的女人出现了,我不认识她,但记得她会像猫一样扭动身体。那段时间奶奶家不太平,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全是碎瓷,大人不让我赤脚走路。有个下午大人都不在家,房门开着,太阳正好照进来,我迷迷糊糊地睡完午觉,赤脚出来时看见一地的钻石在发光,大的小的,形状不一,我开心地跑过去捡,脚就开始流血了。

妈妈把她指头上的钻石戒指摘下来,给了我,她说她自由了。而我的两只脚被纱布包了起来,一碰到就会疼,我失去了自由,只能终日躺在床上。那段时间我是把玩着钻石戒指度过的,转动它,汇聚光线,发射光线,真美。等到脚终于好了,我的钻石却被爸爸没收了。他把我送进了一所学校,学校的铁栅栏上,开满了蔷薇花。

像梦一场。

我是被奶奶喊醒的。“太阳很高了,不能再睡了,起来吃馅饼啦。”奶奶伸出手,在我脸上扇了几下风,是残留的馅饼的香味。我坐在餐桌前,有点疲乏,清晨一觉,把牙齿都睡软了,所以吃馅饼要一小口一小口特别小心地嚼。

离开奶奶家的时候,仍旧是一个暖烘烘的塑料袋抱在我手上,我知道里面有四个馅饼,猪肉粉条馅的。车开出了好远,我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看一眼南瓜架下——不知道昨儿晚上,南瓜花最后掉了几朵。

车里放着轻音乐,与阳光混合在一起,水雾似的漫到耳边。很多金边镶在我目之所及的事物上,膝盖、手指的汗毛、方向盘、车内摆件、前窗玻璃、马路、树顶……一切都在缓慢虚化。身后早已远去的老房子,也晃悠悠浮到了我眼前。老房子里面,我正借助着水泥地面上的凹坑玩弹珠,那时候我好小,即使身上镶了一层金边,也显得瘦小。瘦小的我走出了房子,金边消失了,风和雨同时袭来,幸好我的身体也慢慢变大了。

回到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去门后过期的几张日历。井井有条的日子,又要开始新一轮循环。

下午我坐到了办公室。打开塑料袋,里面还垫着几层吸水的报纸——这是为了收集汇聚在塑料袋上的水蒸气,不让它们塌湿馅饼酥脆的表皮。猪肉粉条馅饼是奶奶最拿手的。猪肉和粉条单独用小火慢炖,再包进面饼里,铁锅熟油、放饼、翻面、滚边,一系列流程在奶奶心里已是天然的章法,烙完后的馅饼表皮泛黄酥脆,里面的猪肉和粉条香软弹滑,又不至于太烂,火候刚刚好。我忍不住又吃了一个,擦擦嘴巴,喝了口水,准备收拾战场。这时包裹着馅饼的那层油乎乎的报纸上,一则奇怪的“寻人启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寻人启事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八十,九十,一百,她不敢想。她早已决计只活到五十岁,并构想了好几种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构想了好多年。最终,她选择走进海里,并将其称之为“祭海”。

李粟,我的妻子。傻瓜,“祭海”就体面吗?第二天甚至好几天之后,肿胀的尸体被上涨的潮水推到沙滩,你想让大家都上前欣赏“巨人观”吗?

快回家吧,李粟。

没有照片,没有特征描述,没有联系方式,并且开头做了长长的故事铺垫。我叫同事小玉来看,小玉拈指将油花斑驳的报纸铺展开来,说:“瞧,这则‘寻人启事’在报纸中缝里的。”仔细看去,中缝里的内容,除了这则“寻人启事”,就是一些豆腐块似的都市怪谈。这则“寻人启事”应该也是一则都市怪谈。“可是,为什么开头还要标上‘寻人启事’四个大大的字呢?”谁也回答不上来。“太草率了,这报纸不正规。”小玉翻过报纸,即是正面,右边第一版有五个沈尹默书体的大字——港城生活报。大字下面的头版头条刊登了市北区高架桥大集上新进了很多便宜鲅鱼的消息,左边版面给一家超市打广告,展示商品和价格的小方图密密麻麻排挤在一起,内容和报纸名字一样,很“生活”。而要入市井寻人,这种生活报有时更得奇效。我们往报头左边看去,小玉一手掩嘴笑,一手指着细文本框里一行标识日期的数字,反倒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已经是十年前的报纸了——奶奶从集市上按斤买来的。

公司会议上我完全走神,满脑子都在想那个叫“李粟”的女人。我想起表姐,二十岁的时候,她就在家庭会议上宣称自己活到三十岁就足够,不结婚不生子,“拜托,请将我的骨灰撒向大海”。全家人张大嘴巴听完了她的发言,继而爆发出了经久不绝的大笑。后来在她儿子的满月酒上,我正想拿这件事调侃她,可没吐出几个字,就被满屋子的不合时宜扫了兴,我赶紧闭上嘴溜了出去。在门口,我抱起六岁的小外甥,他趴在我肩头告诉我:“小姨,你有白头发了。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儿也有一根耶!”边说边用小手指去拈。冷汗流了一背,这样的无忌童言,每次都能击中我。心理医生说,我一直不肯放过自己。失眠已是常事,半夜,我打开衣柜,面对着里面越来越少的海军领、荷叶边、蝴蝶结……我想我应该尽早结婚,如果有可能的话。

这种想法就像一颗颗有毒的浆果,摆在白瓷盘子里,匀称而鲜艳。在夜晚灯光的照耀下,浆果不断闪现着诱人的光泽,能骗过所有蠢女人,让她们一把抓起,吞下。直到自然光从窗外投进来,世界恢复了喧嚣,而我得到了宁静。

我相信“寻人启事”里所描述的,都是真的。只是,李粟,她到底还活着吗?

我顺着报纸上的电话拨过去,空号,电脑输入“港城生活报”五个字,五年前闭社停刊。还有办法——直接在网上搜索报纸上几个编辑的名字,责编、美编……这些年来,媒体人在网上近乎透明。我拉着小玉一起查找,几位编辑的电话、现工作单位,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信息,用了几乎一周的时间。我发现其中一个排版人当了老板,贩卖中药材,去年他的公司破产了,人们对他口诛笔伐;还有一个美编,是个女诗人,专攻旧体诗,给一个男人写了大量的情诗……我按照电话一一拨了过去。

“什么李粟?我不清楚。”

“抱歉,我早就不在那家报社了,你问问别人。”

“哪一年的事?李粟是个女人?你又是什么人?”

……

几乎都是能联系上的。只有一个美编——那个写了很多情诗的女诗人,所有的个人信息都是假的。跟李粟一样,隐入人海。

周末到了,奶奶指着杂物室里的两捆旧报纸说,已经用了一些了,但是不多,剩下的这些她准备明年孵小鸡的时候用。小鸡养在纸盒子里,先垫上厚厚的麦秸秆,再垫上一层报纸,这纸柔软,没有毒,不打滑,吸水性还强,小鸡的吃喝拉撒全在这上面,一天一换,干净卫生。她表示上次包裹馅饼的报纸即来源于此。

奶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则迅速将两捆旧报纸全部抱走。

我解开系在其中一捆上面的带子,抽看最上头的一叠,竟和用来包馅饼的那张一模一样。再往下翻,我找到了《港城生活报》的另外一期,日期相邻,又是厚厚一叠,继续翻下去,加上之前见过的那张,我一共找到了四张日期相邻的《港城生活报》。另一捆则完全无用,它属于另一家报社。

如我所料,报社部分岗位在轮岗办公,于是我又得到了一张新名单。可是这张名单全然不重要了,因为我发现了更重要的信息。

寻人启事

7 月14 日,晚10 点,南风。

她穿一条白色长裙,出门钻进一辆计程车里面。

晚10 点至11 点30 分,她在老人礁背后独自伫立。老人礁面海的一面,有一对年轻情侣,待到几点未知。

12 点左右,她在沿海公路游荡,赤脚,散发,白裙子。

这是我的妻子李粟,50 岁,中等个头,偏瘦,肤白,右眼角有一颗痣。

她身体不好,严重的时候会在马路边蹲下发颤。

望知情者与我联系,厚酬。

报纸的日期是7 月15 日,寻找的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这份“寻人启事”与上一份相比,还算得上中规中矩,只是依旧没有联系方式,依旧是刊登在报纸的中缝。我把报纸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包裹馅饼的那张就是第一张——7 月14 日,一直排到7 月17 日。

令我惊讶的是,7 月15 日报纸中的李粟,在老人礁海域附近的活动时间竟然是7月14 日晚。众所周知,报纸从选材、校勘,到排版、印刷,一系列流程走下来,需要充分的时间,以确保第二天一早就能面世。我有点糊涂了,晚上刚发生的事情,又非政治大事,也不是顶流绯闻,怎么会出现在第二天一早的报纸上呢?这么重要且时效性强的“寻人启事”,又怎么会被安排在报纸的中缝位置呢?“捉弄人。”我双手一摊,几份报纸被散在了茶几上。“怎么了?”奶奶将报纸归拢整齐了。沉默良久,我说:“我可能被一个叫李粟的女人打动了。”

她听不懂,盘腿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手引针线穿来穿去,鞋垫上的两朵芙蓉花快要绣完了。

我不甘心。又捡起报纸,抽出了第三份。7 月16 日,迅速翻面,展开,查看中缝,如我所想,那个叫李粟的女人又出现了。

寻人启事

地点:距离老人礁海域1500 米,雪花岩风景旅游度假区,阅海茶室。

时间:7 月15 日凌晨。

人物:李粟——我的妻子。

事件:李粟留下了一副联语,“喷云撼雪难为水,阅海品茗别有天”。

后续:未知李粟所踪。

望知情者提供线索,厚酬!

这份“寻人启事”像是某部话剧的开头,依旧没有联系方式。我已隐约捕捉到一丝李粟的形象。五十岁仍然穿白裙子的女人,还有着赤脚走路的天真与决绝;生理的、心理的疾病,她应该都沾一点;她对美是有要求的,喜欢对联这种对称典雅的文化。

我已然坐卧难安,想去了解这个神秘的女人。打开电子地图,我迅速定位到了雪花岩风景旅游度假区,里面真的有一家阅海茶室。十年了,它还在。

“奶奶,我想出去玩几天,放松放松心情。”

奶奶不动声色,拈针将一根长长的丝线拉出才徐徐道:“早点回来。”

临走,帮奶奶引了针线。针细,针眼小,左手持针,右手捏住线头,引了几次没能成功,线头是几小股的丝线,毛茸茸的,开始劈叉了。先放下针,线头放嘴里濡湿,左手小心地捻,捻细,细成一股,再拿起针,屏息凝神,缓慢对接,穿过去,成功了。“你在真好,我有时候花一早上也引不上,唉。就出门上街看看能不能碰到个年轻人,帮我引。”奶奶说。我捧过她正在纳着的鞋垫,红色的芙蓉花已经绣完了,叶子还没开始绣,我看了看图样,叶片浅绿,叶脉深绿,于是将剩下的几根针提前给引上了浅绿色丝线。“这够我绣一阵儿了,”奶奶叹气道,“你看,这图样不够美,太粗了,我年轻的时候,叶子要用上七八种绿色丝线呢,从最浅的绿到最深的绿,仔细地过渡一遍,那绣出来的叶子,会发光,像真的一样。唉,现在没办法了。”

带着四份报纸到达雪花岩风景旅游度假区时,已是华灯初上。我所住的房间楼层低,能通过窗外的一条河,看见河对岸正对着的几条小吃街,依旧灯火辉煌,一根根路灯杆把夜幕支撑起来,人们在灯下尽情狂欢,这大概会持续到很晚。我喜欢看这样的景色,并不觉得吵闹,于是把窗户全部打开,让明明灭灭的人间烟火泻进来,也让模模糊糊的叫卖声、音乐声浮水而来。

睡到一半,我听到风一阵阵盘旋而来,“嘣嘣”地弹在窗户上,有的被弹回去了,有的则侧身从网眼钻入,将窗帘一次次撩起,是要下雨了。我起身关窗,再躺上床后有些睡不着,听着窗外风声,想到了《孔雀东南飞》里面的几句诗:“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一股凄凉涌上心头,为焦仲卿,也为李粟,或许还有自己。命如丝线,脆弱易断,李粟不是焦仲卿般万念俱灰,更不会如我这样蝇营狗苟,她仔细量好了丝线的长短,将另一端轻轻挽在依然青翠的苹果树枝,山羊走钢丝般小心翼翼,老虎跳火圈般勇猛决绝。只是不知道沿途的风景,她还会在意多少。想着想着我就睡了。清晨,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奶奶坐在后山的银杏树下引针,落叶飞舞,一片金黄。阳光透过银杏叶忽明忽暗地落在她的手上,我看到她手里的针明明灭灭地折射着阳光,她怎么引也引不进去,额头上细密地闪现汗水的光,我在画面外焦急得朝她喊:“奶奶,别引啦!”她不理会我,从树下走了出来,那根丝线一头在她手里,一头系在银杏树上,她仍旧不管不顾地走,我看见丝线被绷紧,“啪”地一下扯断了。

第二天醒来,我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恍惚了一下。我在哪儿?天花板的一片雪白色里找不到答案,我转移视线,柜子、电视机、挂画,一下子把我拉回现实。我定了定神,立刻起床做我该做的事情。

阅海茶室与我所住的地方只一街之隔,我并不十分愿意前往,我害怕此阅海非彼阅海,所以我决定先去老人礁看看。

从车上下来,我立刻被大海的咸湿气息所包围。很多孩子在海边广场上玩,有放风筝的,有坐小火车的,还有玩滑板的,不时发出一声声尖叫。穿过广场,脚终于踩在了沙滩上,绵长的海岸线完整展开在眼前。老人礁就在视线的正前方,它是一块褐色的大岩石,形状如一位老人弓腰拄棍,谁也不知道它面朝大海,伫立了多久。大海还在退潮,浪花的声音缥缈远去,一大片沙滩渐次裸露而出。如同“寻人启事”上的李粟,我脱掉鞋子,慢慢朝老人礁走去。

海风带着清晨的凉爽温柔吹拂着脸颊,此刻适宜轻柔地哼起歌儿。

我知道,慢慢走进海里去的感觉也是如此轻柔。在还是小女孩时,我和几个玩伴玩过一种游戏。从海水齐腰的地方,慢慢往里走,浮力变大,步子愈轻,于是自己就难以控制身体,只能随着海浪涌来涌去——像一条海草。要是海浪再汹涌一点,会被直接打倒,可海边长大的女孩们不怕,仍旧往前走。等水没过胸口,会被闷到发慌,再接着往里走,两只脚只能时不时地点一下海底,保持身体直立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往前方看去,深邃幽暗,视觉的空旷感和身体的压迫感同时袭来,身体已被什么东西牢牢捏住,被放逐于天地之间,女孩们的嬉笑声渐渐隐去,一个个漂在水面噤若寒蝉。海与天交汇的边际,带着几分诱惑的意味,又好像一只鲨鱼紧闭的嘴巴,随时都会张开,令人恐惧。身边的一个女孩突然不见了,惊吓之余却听到背后“哗啦”一声水花翻起,随即传来一串咯咯的笑声,于是几个女孩都掉头,你追我赶地向岸边游去。

我想,李粟一定也知道这些。

此刻我站在老人礁的背后——李粟曾经所在的位置,脱了鞋子,两只脚掌陷进细沙里,身体的温热陡然被一股陌生的冰凉迎头撞击,记忆跌进一个湿润的秋天,我正蹲在地上捡拾凌霄花的筒状花朵。妈妈在门口喊:“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我不回头,也不应声。没一会儿工夫,我听见汽车走远的声音,一颗泪珠“啪嗒”摔落在地,凌霄花还在掉着,我不捡了,跑到门口,踮脚跳了几下,早看不见妈妈了。我又飞快地跑进屋。沙发上堆放着妈妈留下来的零食和玩具,都是我喜欢的,我抱起毛绒小熊,打开电视机,看起了动画片——《我是小甜甜》。妈妈在捏面团,小优在摆放模具,她们一起做着奶油薄饼。奶油薄饼很快做好了,小优放进妈妈嘴里一片,又放进自己嘴里一片,一起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我也撕开了零食包装袋,薯片、华夫饼、鸡蛋糕……竟然都是奶油薄饼的味道,地上散落起越来越多的包装袋。这时爸爸回来了,我说肚子痛,就开始哭。我听见爸爸给妈妈打电话,说她带来的零食让我中毒了。

“没有,我不痛了。”

我跑到洗手间,“哇”地一下,两下,三下……全部吐了出来,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的呕吐物仍散发着香气,我抓了一把,还是温热的,舔了一下手指,甜的。等我出来,爸爸还在电话里和妈妈吵架。我没说话,进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上门。

我感觉到我很快会死,只是不知道准确时间罢了。我已跌跌撞撞走出了这么远,一直走到了今天。我抬起脚,上面沾满了细沙,用手拍了拍,细沙迎着光簌簌地掉落,还有些则粘到了手上。我蹲下身,仔细去看,发现这些颗粒物大多是透明的,像钻石一样,晶莹地闪着光,这些光在我手心里,星星点点地拼接成一条狭窄的光路,刚好容我一人走过,于是我走了进去,没走出几步,我竟然遇见了李粟。她还是穿着白裙子,说不走了,太累了。我说:“那你让开一点,我还要往前走呢。”她没回应我,自言自语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明明都是我想知道的,可我面对着她,却装作耐着性子、勉为其难的样子,说:“讲吧,快点讲完给我让路。”

那天车驶离的时候,李粟回头望了一眼三楼,灯光昏黄,窗帘半掩,她心里清楚,丈夫一定就在那扇窗子后面看着她。当她摘下项链、耳环,微笑着向丈夫挥手道别,丈夫只是从沙发缓缓起身,同样报以微笑:“再见。”只有额头上微微沁出的细密汗珠暴露出,丈夫其实很紧张。她内心波澜已起,但仍是轻松的样子。她刚服用抗抑郁药物时,不过三十出头,那时她就说:“我只愿活到五十岁。”起初丈夫不说话,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表达出了不理解,甚至想改变她,她质问他是不是要将自己私有化,他沉默了好久,最终也不能用“我只是更爱你了”作为借口,因为那恰恰表明了不纯粹。一段又一段时间里,他学着从容地接受一切。所以晚餐才如此寻常,餐桌上摆着一盘土豆丝,一碟凉拌黄瓜,两碗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三个荞麦馒头。没有烛光,没有深情道别,哪怕一个拥抱。丈夫穿着的,甚至只是一套洗得发白的家居服。一切如常。

车子把她送到了这片野海。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几颗星星点缀在云彩里,钻石似的发着光。浪花在黑夜里格外白,像一圈细碎的花,一遍遍盛开。老人礁黑黢黢地立着,静观一切。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片野海,高中二年级寒假,她离家出走,负气中两手空空,脚上还是一双脚后跟灌风的棉拖,她就躲到避风的老人礁身后,边跺脚呵气边流泪。几个游人向海里抛面包屑,一小队海鸥在此盘桓,时而俯冲而下,时而衔食而上,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消弭在隆重的风呼海啸里。最后她实在冷得受不了,决定先回家。怎么回家?十七岁少女的自尊不允许她仰着一张冻红的脸,去挑那队游人中看上去好说话的某一个开口,尽管只是坐公交车的两块钱;也不允许她抬起沾满细沙的脚踏上公交车,跟司机挤出不好意思的笑,去白蹭几站的路程。老人礁站到夏威夷花园站,快车,大站停车,四站,约二十五分钟,可能会有十几里路程。她手里紧紧攥起一枚淡红色的鹅卵石,说道:“请赐予我力量吧。”仿佛那就是力量的来源,她深吸了一口气,沿着公路跑了起来。后来在她的记忆里,遥远的路程和拖后腿的鞋子,吃力的喘息声和冷风里的白气,还有脑海里自导自演的一幕幕幻灯片,都变成一团团看不真切的云彩。最深刻的印象是:待她汗涔涔地跑到小区门口,看见父亲在不远处的路口四处张望,她用了最后的力气做冲刺,扑向父亲,将父亲撞出好几步,父亲一把拉住她,她摊开手掌,手心里那枚淡红色的鹅卵石已被汗水浸湿,带着体温,呈现出漂亮的赭红色。“你看!”两个人相视笑了。那时候,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为了得到这种快活,她爱上了长跑,芜杂的情绪在一次次长跑中被梳理,梳理不了的就随汗水从身体流出,跑完之后,得到一身的畅快。她在书里读到过,有人且不止一个人,将漫长的人生也比喻成一场长跑。她不同意。丝线的另一端——终点,分明系在了一棵无所谓什么名字的朽坏的树上,分明是艰难的呼吸,苍老的脸,逐渐涣散的眼神……父亲在生命之路的最后一程里,瘦极了,脸色枯黄,四肢发颤,不论去哪里都需要人搀扶,家里的那座高大的山——要坍塌了,她再也不能冲刺着扑向父亲,曾经能一把拉住她的父亲,现在连一只碗都端不稳。她同样感受到自己正走在父亲走过的路上,比如那些梳子齿缝中纠缠的白发,暗地里滋生的皱纹,过手就忘的记忆……

长舒一口气,甩掉鞋子,她赤脚往海滩走去。正是夏天,沙滩松软,半只脚嵌进去,最能感受到白天太阳留下的余温。她还未绕过礁石,隐隐约约地听到礁石后面有人说话,这么晚了,还有人欣赏夜色。她在礁石背后立住了。云被轻柔的海风扯开了,露出白亮亮的明月,一男一女的对话清晰地吹进了她的耳朵,尽是些昵昵儿女语。她听着听着就笑了,忍不住猜想,老人礁的另一边,这对小情侣是面朝大海抱着腿并排而坐,还是拥抱在一起,或是直接躺在细沙上。

小情侣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她不着急,索性在老人礁的背后抱膝坐了下来。

倾听着海风和小情侣的对话,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她原本以为不会结婚,可后来遇到他,内心滋生出了渴望,便像大部分女孩一样,一步步走进了开花、结果的季节。撕开婚姻的表皮,却带给她说不出的痛。怀孕七个月后,她的肚皮像西瓜似的,生长出一道又一道放射状的纹路,刚开始是粉色,之后慢慢深化为骇人的紫红色,凹凸不平的手感让她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怪物。有一天她洗完澡,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镜子,发现纹路竟蔓延到了腰后,她朝后弯曲手臂,顺着妊娠纹做了一些高难度动作,将全身摸排了一遍,绝望地知道了那些毒蛇芯子不仅吐到了后腰,就连屁股和大腿也未能幸免,她有点站不住,想蹲下去哭一场,显然,硕大的肚子不允许她下蹲。后来,她向母亲哭诉,自己像动物一样被摆在产床上,一向自尊高傲的人注定要受到更大程度的磋磨,她望着嵌在天花板上的那顶明晃晃的圆灯,周遭充斥着急切的命令声、以示怜悯的抚慰声,好像在进行某种物种实验,一阵阵宫缩的疼痛让她忘了自己究竟是何种物种,是龇牙咧嘴的猴子,还是怒目圆睁的金刚。她在极致的痛苦中突然想到她小时候曾见过母羊生产,那是一头初产的年轻母羊,先是焦急地在羊圈里兜圈子,起来又蹲下,来自腹部的压力让它存不住一点尿。后来它大概疼得趴了下来,开始咩咩地叫,人却一个劲地喊它:“快点生,快点生。”后来母羊四脚颤抖着发出的“咩”声,像极了人在难产中的哭喊,男主人判定它难产了,拿出铁秤的秤钩子,顺着母羊的产道,要将肚里的小羊勾出来。女主人怜悯母羊,洗了手说还不到那一步,她先来试一试,然后将手插进母羊的产道,一直往里伸,整只小臂都要没入,她惊喜地说已经摸到了小羊的腿,随后就要拉住小羊的腿往外拽,一旁老太太忙说:“别急别急,你试试是小羊的后腿还是前腿,拽前腿是拽不出来的,要拽断脖子的,得拽后腿!”女主人满头大汗,左手托着右上臂,右手粗略地在羊肚子里摸排,始终不能确定哪只是羊后腿。男主人不耐烦了,嚷道“快拉吧,再不拉小羊也憋死在里头了”,说完也拽住了女主人的右胳膊,两人一齐用力,“哗啦”一声,一只小白羊随着一泡混杂着血水的羊水一泄而出。他们几个围观的小朋友全吓跑了,她本来还想看一看,但是表姐大喊大叫,跳起来拉着她就跑,俩人铆足了劲,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猛地一用力,自己的儿子呱呱坠地。儿子的哭喊惊天动地,身边的命令声、抚慰声全部消退,她短暂失聪,恍恍惚惚看到天花板的圆灯里有个小女孩张了张嘴巴,嘴型是:“妈妈,那只母羊最后活下来了吗?”

苦难远远没有结束。儿子出生以后,她向闺蜜说,自己得了癌症。闺蜜错愕,差点打翻手里的水杯。她说别太惊讶,不是你想的那种,我得的是社交癌。随后她进一步说明,自己咳嗽、打喷嚏,甚至是大笑,可能都会漏尿,没想到三十岁的人了,倒不如一个三岁娃娃。记得有一次,和大学时候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吃饭,在饭桌上一起讨论上学时的趣事,说到好玩处,大家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她也难以抑制,只是在嘴巴张大的瞬间,甚至“哈”字还没来得及出口,腹部一用力,就立刻敏锐地感知到下身有一股暖流流了出来,最终她呈现出一张哭笑不得的脸。那天她穿了一条白裙子。剩下的时间,她已没有心思听他们谈笑,心里反复地斟酌着几个借口——待会儿结束后她该怎么说自己先不离开,又该怎么在别人离开的时候不必起身相送。

“我把自己的路走得越来越窄了,”钻石光路上的李粟说,“所以不再往前走了。”她侧身站向一边,向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或许路本来就是窄的。”我走上前去拉她的手,却惊奇地发现,我的手居然穿透了她的身体,而她早已变成一个触摸不到的透明影子,我看见这种影子在前面的路上还有很多,重重叠叠地挤压在一起,数不清楚。我说我要接着向前走了,她喊住我:“替我保管这枚鹅卵石吧!”于是我的手心里多出来一枚淡红色的鹅卵石。

寻人启事

7 月14 日,你离开了我,整整三天了。

其实那天晚上,你一走,我就驱车跟在你后面,我跟你去了老人礁,以为会目送你走进海里。最后,你转身离开了。于是我跟你去了阅海茶室。我不让一丝光打在我的身上,除非你来照亮我。

李粟,我想一直跟着你,真怕跟丢你。你赤脚跑过那段马路,真快啊。

可还是跟丢了。

来到港城的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有勇气推开阅海茶室的门。这里就是李粟消失的地方,“寻人启事”上说,李粟没有走进海里,她最后来到这里,留下一副对联。

阅海茶室建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平台上,从低处仰望,像是浮在半山腰,起海雾的时候,影影绰绰,像蜃景。沿着指引线乘电梯上去便会直达平台,这里布置着十几张茶桌,四周敞亮,视线宽阔,是看日出的好地方。我以为我已来得够早了,到了才发现,护栏里面已人头攒动,多半都是情侣,有的在茶桌对坐,有的在栏杆相偎,零星的是我这样的独行者,虔诚伫立。大家都在看日出。海尽头已经烧红了,太阳像一枚红色玻璃片,锋利的边缘一点点划开海天弥合的交际,终于豁出一个浑圆的缺口。光芒开始盛大,红光与金光彼此缠斗,鲜血漫溢,一直渲染到海岸,留下一道波光粼粼的创口。金色把这些创口填满了,海面灼痛,随着海底神经的抽动,细碎地翻滚起来。整个日出过程结束了。情侣们从一开始的欣喜,小声地窃窃私语,到肆无忌惮的谈笑,甚至还夹杂起龃龉之音。起风了。我转身向阅海茶室走去。

相较于想象,阅海茶室的“新”在我意料之外。门口没有楹柱、飞檐和门帘,入门的台阶很窄小,甚至一大步能跨越三级,每一级都装了彩灯,脚踩上去会发不同的光,还伴随着钢琴键清脆的声音,台阶旁边有一块指示牌,上面标识着每一级台阶对应的音符,还有几首曲谱——只要你足够有趣,你可以用脚在台阶上演奏出音乐。哦,异想天开,我已经能感觉到推开门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

门把手也很新,不只是款式,泛着这几年流行的金属光泽,摸上去很凉。室内放着音乐,七八个戴着兔子耳朵发夹的粉红少女店员在几排货架间忙碌穿梭,兔子耳朵时隐时现,显得她们很机灵,只不过你若去问她们陆羽的《茶经》,她们的眼睛会睁得像兔子一样单纯。比如我对着其中一个念出了李粟的对联。

撼雪喷云难为水

江南阅海茶生春

“什么?”她显然没有听清,尴尬地笑了两声后说,“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又重新念了一遍。她的脸因怪异的神情而显得扭曲,没有说话。

“没什么,店长在吗?”我问。

“不在。”兔子耳朵准备跳走了。我问错了,或许我应该问换了几个店长了。

茶室里错落着好几排高高低低的货架,没有木质茶案,没有陶瓷茶具,没有一副对联,也没有一笔书法。客人很多,都是年轻人,时走时停,挑选琳琅满目的冷泡小茶包,反复对比着哪个包装上的色彩更丰富些,图案更有趣些。这些新奇有趣的东西吸引着游客,我却无法获得快乐和庇护。

在嘈杂声里,我低下头,看见黑色、红色、碧色、白色的人影从我脚下流过,有的倏忽而去,有的与别的影子撞碎在一起,还有的被我的脚踝挂住,又被别的影子拉扯离去,我仔细分辨着,害怕错过那个名字叫“李粟”的影子,哪怕她压根就不会出现。可我真的看见了,那个叫“李粟”的影子,她曾经在这里,也或许是别的地方,用手指蘸茶水就着茶案写下一副对联。

撼雪喷云难为水

江南阅海茶生春

看完这两行字,坐在她对面的店长,眼睛里闪过奇异的神色,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楹柱上的对联。”他知道她会来。年轻的时候两人曾有约定,开一间茶室,里面会有茶、书画、交情,她会题写楹柱上的对联——作为女主人奉出的交情。他不再想着过去,坐了下来,盯着茶案上的字。透明的水痕在蒸发,笔画纤细如瘦金体,顿挫之处像凝聚的泪,孵在茶案上变圆、变小,不出几分钟,全部消失,整张茶案还是干净、光滑,找不出一丝痕迹。就如她当年不告而别,如风吹过。

单薄的影子因为被赋予情感而变得厚重,她带着一点悲伤环顾四周,阅海茶室古朴、典雅,东西两面墙壁上挂着几幅写茶的书法,银钩铁画,墨色在灯光下缓缓泻下深沉的光泽,一层又一层,打在她蘸水的食指上,于是她继续蘸水,写下一首七言绝句。

走马江湖感此身,曾经知己二三人。

行囊检点无他物,守得茶香便是春。

她写完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白色的长裙子,露出少女般的天真微笑。“行囊检点无他物,你瞧,我连行囊都没有。走得多轻巧。”

她赤着脚,小腿以下沾满了细沙。店长什么都没问。

临走时店长说:“希望你还能来这里喝茶。我们不谈从前。”

李粟没有回答,转身离开。

“小姐姐,需要点什么吗?”又一只兔子耳朵跳到我面前,我没有回答。在“叮叮咚咚”的乐声里,我走下台阶,又回头望了一眼“阅海茶室”,玻璃房子里人头攒动,时不时有粉红色的兔子耳朵从人群中冒出,一跳一跳地。

“走吧。”我低声对自己说。再抬起头,发现太阳已升得很高,红光和金光两败俱伤,输给一整片惨淡的白光。海水像一面晃悠悠的大镜子,将白光四处反射,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总不能选择闭着眼睛走路吧,又没有一直为你引路的人,不去直视就好。所以太多人习惯了装聋作哑的生活,陆陆续续地往平台这边赶来,也有一些离开的。来来回回,分不清谁刚刚抵达,谁正要出发。

在离开港城的车上,我接到了小玉的电话。电话那头,小玉叫喊着:“你猜怎么着,我联系上《港城生活报》的那个美编了。”

“那你问她李粟的事情了?”

“那当然,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着给你打电话。怎么样,想不想知道?”

小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她只有两秒的耐心。在这两秒里,所有的可能像过电影似的在我眼前飞速流动,比如自始至终就是一个谎言,比如美编就是李粟,而“寻人启事”是她的臆想,比如后来这臆想就真实地发生了……会存在那样一个独特的男人,孜孜以求地去寻找自己独特的妻子吗?

列车正停靠在一个大站,列车员吹起了哨子,站台上的人群,快速流动起来,脚步声,拉杆箱鼓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手提塑料袋因晃动而产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列车轰鸣声、电子广播声、小孩哭闹声、大人吆喝声……穿透厚厚的车厢玻璃,一齐涌进我的耳朵。我好像都能听得见,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于是本能地睁大眼睛使劲去看,看两条腿、四条腿、百十条腿……像剪刀开合似的剪过。突然车身一晃,眼前景象被平移推向了身后。

有点眩晕。电话那头声音很大,忽去忽来,小玉咯咯笑着,我兀自说着:“不必了。我已经见过她了。”

声音源自胸腔,有什么东西在共鸣震颤着。不知道小玉听见没有,我挂掉了电话。

我从裙兜里摸出了那枚鹅卵石。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在阳光下泛着淡红色的莹润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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