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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 猬

时间:2024-05-04

宿迁学院 赵志远

丁长发回来了。

许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也没人提起他,大家都忘了这个人。前几天我和父亲喝茶闲聊,父亲突然提到这个名字,爷俩都愣了愣,父亲说:“还记得吗?你小时候顶爱和他玩,追在他屁股后面,撵不走。拆迁以后也是,我去工地,洋河那个,你天天要我送你去找他。”我陪父亲一起笑。父亲又嘀咕:“要不是你三爷,好好的小孩……”父亲眉头低着。我盯着茶几上的杯子发呆,茶叶打着转,伸开腿,泡得很好的样子。丁长发,极陌生的名字,记忆落了灰,我花时间擦了擦,哦,上次见他,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午后。场景我还记得,也许是我当时摔断了腿的缘故,有病有灾的,记忆就越鲜活持久。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说法。

柏油路被晌午的太阳晒死了,到了傍晚,仍发出死耗子般熏人的味道。路两旁有草团,刺猬一样,排成一排趴着,红的绿的,绿的红的,不怕晒似的,不知道使劲给谁看。父亲骑着摩托,载我,还有母亲,都一头的汗。

“说好的,你们从来都是这样。”我夹在父母中间,扭动着屁股,想让我说的话引起更多的注意,摩托车歪了两下,母亲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打我胳膊,惊慌中骂了句。

父亲扶着车把的手明显用了更多的力气,他呵斥道:“再动,就滚下去推你的轮椅去!这条腿没好,就惦记那条腿了?”

“明明说好的!”我也喊,眼泪不值钱地掉。

“还在说!”父亲侧过头,偏要压我一嗓子,他的后背也湿透了,我的脸前多了一股熟悉的馊味。

“犟种!”母亲也发火了,说道,“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爸妈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这小孩,出来也这样。”母亲又这么说了,她总喜欢这么说,而她每次这么说以后,我都会闭嘴,因为我清楚,再说下去,吃亏的必定是我。

过了会儿,我眼泪还没干,母亲在后面突然哄我似的碰碰我,说:“你多久没见过你长发哥了?得有好几年了吧。”我没说话,只有风在耳边呼啸。

父亲替我开口:“四五年有了。”

母亲答应一声,顿了顿,又说:“三年吧,三年!长生上二年级搬走的,你算算看。”父亲在前面呼噜呼噜,大概是算明白了,点着头。风灌进父亲的袖管,也和父亲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偏过头,赌气不理他们,好比此刻不说话是一件伟大的事。

孝棚很突兀地挡在路中央,来往的人只能从草地上经过,浅绿色的草地上,被踩出无数条小径。父亲把我和母亲放下,停好车子,把车前的轮椅撑开,啪嗒一声。我坐在轮椅上,成了焦点。孝棚懒倦地卧在地上,竖在风里的白色充气大门在摇晃,大门上贴着让人心里发寒的文字。花圈拥簇着庞大的孝棚,人群呈散开状,碎片般的混乱感,哪里都是人。唢呐声刺耳,我霎时呼吸困难,暂时忘却了方才与父母的置气,心里惊怕起来。父亲交代母亲两句便往孝棚处走,消失在我矮小的视野里。母亲推着我,跟几个亲戚打招呼,迎面遇到的人都在微笑。母亲和往常一样,在我耳边告诉我应该叫眼前的人什么,我便听话地叫一声。他们第一句必定落在我的腿上,母亲便回他们,虽然他们都去医院瞧过我,但还是聊我的腿。瞧人便是在人生病的时候,买点水果去或是塞点红包,以表关心,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四娘摸着我的头,跟母亲聊天,四娘说:“长生这样怎么进去磕头?”母亲为难起来,旁边的四爷摆手,说道:“不去,没事。”片刻的叽叽喳喳之后,嘈乱声与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地交替着,我的耳朵逐渐模糊起来。他们继续聊着,我转着轮椅往孝棚处走,在一个能看到里面的地方停下了,我小心翼翼地歪过头,眼睛虚成一条缝,倏忽觉得不妥,又故作自然地扭动脖子,见四下无人看我,这才重新鼓起勇气。偷窥般的心虚。

丁长发跪在孝棚里,膝盖下是装了麦秸秆子的麻袋,袋口没有扎紧,暗黄的麦秸秆子探出头张牙舞爪。他身旁就是案桌,桌上摆着几盘糕点和水果。桌上还有个硕大的猪头,闭着眼睛,笑眯眯的样子,猪头旁燃着几根白蜡烛,火光顽皮地一跳一跳,猪头上的几根白毛也显得可爱了起来,总惹人多瞧几眼。碟子后面还有三娘的相片,我几乎认不出来那是三娘,这应该是很久以前的相片。我记忆里的三娘很丑,脸黑瘦着,一嘴黄的龅牙,不爱笑,看人总是用眼瞅的。三娘突然死了,兴许没到四十岁,也或许到了,父母接到电话时我也在身边,他们只是吃惊,随后提了两句丁长发,其余的没说,也没有难过的样子,我也不难过,直到现在也是,我只是对第一次参加葬礼怀有一丝新奇的感觉。

哀乐,一阵一阵的,随意地响,似乎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丁长发披着大红色孝衣,戴着孝帽,干瘦,像病了的猫。他头发蓬乱,鸡窝一样。他歪着头,面朝地,妇人似的把手合十夹在大腿内侧,扭扭捏捏的。顶惹眼的是他腮帮上的两个隆起,像一边含着半个水煮蛋,再就是他姜黄的脸,皮肤泛油,尤其是鼻头,反着冷清的烛火光,他的脸上像套着层油纸,除去这些,就算说丁长发是个女人,也没人会反驳。他不哭,就像死的人不是他妈妈,他只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跪在这里像是上班打卡一样。我叫他哥,从前叫,现在不叫了。现在我只叫他丁长发,我许多年未见过他了,父母偶尔会提起他,我也喜欢插两句,到嘴的“长发哥”支吾半天,又咽回了肚子里,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叫他丁长发。我感觉自己绝情,却只好碍于面子绝情着。他从前没有那么长的头发,脸白嫩着,像蛋白,老家的人都夸他长得好,叫我向着他长。现在,他把蛋白吞进了嘴巴里,鼓在了腮帮上。他长变了,全变了,甚至连年龄也模糊了起来,好像在我没见他的这三年里,他过了更多年。我吞咽口水,收回眼神,把轮椅往后推了些,靠到父亲一群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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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样子贼吓人,我和小煜两个人抬到车里的,心里发颤,本身就丑,死了更吓人。”周围一阵笑,就一小阵,怕被人发现似的。我朝说话的人看了一眼,是二爷,我不用看也知道。二爷嘴巴努着,夸张的表情。他的嘴巴一直有毛病,先是努了许多年,死的时候,躺在冰棺里,嘴巴歪斜着,像是吃了什么酸东西,也像是下嘴唇在与上嘴唇闹脾气,于是故意离得远一些,当然这是许多年后的事了。我把轮椅停在父亲的裤腿处,斜靠着父亲,手里闲,便用手攥着父亲牛仔裤边泛白的一角,玩似的,耳朵却机警着,这是跟母亲、大娘们在一起听不到的话题。二爷说话时,周遭的男人都上去送烟,喊声二哥或是二大爷,二爷都接了,拿不下的就夹在耳朵上,一边一个。二爷把一根烟叼在嘴巴里,叼得很浅,烟身子一晃一晃,感觉随时会掉。有人上去给火,二爷伸着头,把酱紫色的嘴巴伸出去,嘴噘得像鸡屁股,他顺势说:“这丁毛也不哭,跪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朝孝棚里看了一眼,丁长发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像一座雕塑。“嗐,到底是孩子。”有人接话,带着求饶的口气,替丁长发说话。接着是短暂的安静,男人们抽着各自的烟,都盯着水泥路上的烟头、痰渍,发着各自的呆。“丁毛这头发也不知道剪。”又是二爷说话。我在心里点了点头,心想丁长发果真成了丁“长发”了。“三哥不管他,你看长发身上瘦的,二两肉都没有,这小孩是让三哥两人糟蹋坏了,可怜。”声音自上而下从裤腿里传出来,父亲嗓门本身就大,打雷一样。有人在孝棚旁两个花圈后面咳嗽,咳嗽声很大,人们都噤住声,往那里看去,花圈中间有个小屏幕,一直滚着“一路走好”几个字,我打了一个哈欠,眼里泛了泪,几个字霎时散着白光,雾一样。三爷欠着身子,从两个花圈中间钻出来,钻到一半擤了一把鼻涕,手往身上蹭了两下,眼红着,刚哭过。见三爷过来,除了二爷,其余几个男人都朝三爷打招呼,还是送烟,三爷摆手,对着几个人拘谨地笑了笑,躲到孝棚里去了。二爷这时才正过身子,把烟从嘴里取下,空嘴呵呀一声,转脸朝草地吐了一口浓痰。我回头再看看三爷,他靠着丁长发,盘腿坐在了地上,犯错似的低着头,整张脸都藏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纵使在白天,他的脸也是那样暗,嘴巴或许在嗫嚅地说些什么,我猜的。

母亲从车库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仓促的笑,招手,喊我过去吃哈密瓜,几个娘也在叫自家的孩子,声音很大,突然乱糟糟的,周围的小孩跑叫着往母亲和娘那里去,更乱了。一群男人抬眼看看,又收回眼神,继续吸烟。我大声回应母亲,正准备转轮椅,旁边有个男人才发现我似的,贼一样的眼睛盯住我,是二爷家的大儿子,长贵哥,我也看了眼他,长贵哥拿烟在我脸前晃了几下,问我吃不吃。我摇摇头,不安地盯着他,他的脸跟橘子皮一样,坑洼的毛孔间总让人疑心里面藏了几粒沙尘。他跟二爷一起跑工地,前年结婚还让我去滚了床。他又朝我使了个眼色,手指了指孝棚里的丁长发,趴我脸上说:“和他说过话没?”他的嘴巴里浓厚的烟味让我赶紧闭气,摇头。他把烟叼回嘴里,和二爷一样叼得浅,随后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含糊着说:“等会儿去看看他,你看他就一直跪在那儿。”他边说边把脸扭过去,重新装出大人的姿态来。母亲又喊,我便搓着轮椅过去了。母亲手里攥着一大块哈密瓜,宝贝似的收着,小跑两步塞到我手里,嘴里怪我让她多喊了两嗓子。我瞧见几个娘家的小孩手里都捏着西瓜、哈密瓜,鼓囊着嘴巴,大口嚼着的。切瓜的木桌上有一摊甜水,甜水顺着木桌的缝隙,黏稠地顺着桌子四个腿往下流,这是丁长发家的木桌,桌腿还有他从前养的猫抓过的痕迹。

“长发瘦。”四娘说。“瘦坏了,哪有人样?”母亲的表情很夸张,偷偷说人坏话似的。“没妈了更让人疼。”四娘又说,一边把手里另一块西瓜塞到她儿子手里。除了母亲背着我,其余几个娘都看着自家的孩子,擦嘴、送瓜。过了会儿,四娘开始聊起了她小区门口开的美容店,等我咬一口瓜,回过神时,四娘又开始和某个大娘嗔怪起长远哥吃饭喜欢泡白开水的坏习惯。“和他爸一样!”四娘说。母亲在一旁赔着笑,插两句没有主见的话。

我拉母亲衣服,小声说:“长贵哥让我去看看长发……丁长发。”母亲先是睁大眼睛,努力听我的话,接着做出善良的表情,说:“去,你去。”我不知道母亲今天的表情为什么总这样夸张,兴许是其余几个娘在这的原因。我把瓜吃完,转着轮椅往孝棚处走,心里翻腾,像是背负着重要的命令。

热风裹挟着几个男人的烟味,让人难受。到了门口,烟味更浓,尤其是长贵哥,抱着臂,一根接着一根,吸完一口便要插一句嘴,似是要过足当大人的瘾。他从前跟丁长发一起,到处调皮捣蛋,走到哪都被人嫌弃,现在他倒像个大人了。孝棚外有人招呼丁长发过去。我往里面看:丁长发把头偏正,松了口气似的,随即一只手拄着地,另一只手把压在身底的两条腿掏了出来,站直晃了两下,确认是自己的腿后,一瘸一拐地走。麻袋上留下两条车辙样的压痕,似要渗出麦秆子的黑水来。一旁的三爷没抬头,多是睡着了。在这之前,我没见过比丁长发更瘦的人了,尤其是走起来,身子骨三颤两颤的,感觉随时都会散架;碰巧刮了点风,他的衣服和裤管便像吃撑了一样肿胀着,风一停,又落回原处,如此往复,和我在海洋馆看到的水母一样。我不敢靠近他,只敢远远地看。为什么怕他?我说不清。是因为他妈妈死了?还是因为他瘦得吓人?我舔了舔嘴,甜丝丝的,带着哈密瓜的味道,把心里的疑问抛在了脑后。

母亲又从车库的方向走过来,拿着一团粉色的孝衣孝帽,给我戴好。母亲前脚刚走,身后就传来声音:“丁长生。”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还尖锐,像女孩子的声音。我先回头,接着转动轮椅。“还认得我?”丁长发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头发有些挡住他的眼,他伸手把头发往后拢了一下。他大概是忙完了方才的事。

“记得,长发哥。”我想挤出笑,可是挤不出来,我有些猝不及防的错愕。

“腿怎么了?”他问。

“下楼摔的。”我努力想让自己的脸色不那么奇怪。

他“哦”了一声,尴尬地朝我点点头,似乎也想笑,也同我一样失败了。“还在上学?”他的脸重新冷了下来,阴森森的,冒着绿光。

我点点头,眼神往别处瞟。他不再说话,好像没有什么话可以再说了。“刚刚,你出去干吗?”我支支吾吾的,又加了句,“长发哥。”

“有人叫我给俺爸送点东西吃,饿了一天了,我也饿,刚刚吃了几块绿豆糕,噎得慌。”他说完笑笑,露出两颗虎牙,和从前一样,只是两个人中间总是隔了点什么。

我也笑,我想告诉他我爸妈要给我买游戏机了,和我同学那个一样的游戏机,也有忍者神龟的游戏,是真的乌龟,不是忍者刺猬。但我没说,他刚刚朝孝棚看了一眼,打断了我的兴致。

“你还记得吗?之前我去你家玩的游戏,插绿卡的,好几张绿卡,魂斗罗和忍者神龟。”我到底忍不住。

他又笑,这次笑得更深,两颊的鸡蛋都快掉出来了,薄薄的脸皮挤到一起,像热豆浆上面被吹皱的一层膜。“刺猬。”他说。

我哈哈大笑:“对!刺猬!忍者刺猬!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两个刀叉,红刺猬背在身后,这样走路。”他边笑边用手做动作,脸上带着他以前的调皮劲儿了。

我笑出憨声,是那种重复一个声调的笑,母亲不许我在外面这样笑,但我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开始觉得他毫不陌生,他完完全全是以前的长发哥,甚至想把轮椅靠他近些,或者邀请他坐到我腿上也不过分。过了一会儿,他不笑了,看着我笑。“你还上学?”他问我。

我又点头。“你刚刚问过了。”我回他。他把虎牙收起来,点了两下头,开始盯着两个脚中间的地面看。

“真热啊今天。”我说。

他没说话,还是盯着地面,我看不见他在看什么,被他的绿色迷彩布鞋挡住了。

又有人叫“丁长发”,丁长发慢吞吞地站起来,走了。他刚刚待过的地上什么也没有,哪怕一只蚂蚁。丁长发越来越远,远看像京剧里的丑角,探着脑袋,脚下颠着,披红挂绿,畏畏缩缩。我话还没说够,心里拧巴,撇撇嘴,才发现后背出满了汗,方才笑的。

丁长发家的大脑袋电视在我眼里,总是与别人家的不一样,他们家的电视可以玩游戏。就为这个,我总爱黏着他,父亲夸丁长发,说他会带孩子玩,殊不知我是被游戏俘虏了去。丁长发总是把我带到卧室,接着打开电视,电视发出滋啦一声,雪花开始闪烁,丁长发拿出绿卡,把它插进某个白色盒子,电视上就蹦出游戏的画面,他拿出两个轻飘飘的残次游戏手柄,我就开始兴奋地大叫。魂斗罗、忍者神龟,不,是忍者刺猬。当时我也并不晓得忍者神龟才是正版,不知道忍者刺猬是多么可笑,当然,管他乌龟、刺猬,能打坏蛋的就是好忍者。其实我并不会玩,我只会乱按,每次我的刺猬要死的时候,只要喊声“长发哥”,他便停下正在打的怪物,回来救我,一盘游戏我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只记得一直在喊“长发哥”。他极照顾我,怕我没有参与感,每次的守关首领总会让我打最后一下,爆出来的好武器也总是让给我。

我远远看见丁长发走过来,走到离我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他冲我挥挥手,叫我过去,我迟疑地推动轮椅,他好像才回过神似的,连忙跑到我身后,笑说:“忘记你走得慢了。”我也笑,心里痒痒的,像回到了从前。“去哪儿,长发哥?”我打破令人不适的安静,尽管我已经认定他是从前的长发哥了,但我仍然不安,我怕他以为我不是从前的长生了。“就到了。”他告诉我,声音仍然很弱,可他的手很有力气,我能感觉得到。

“喏,这个,”他在孝棚后面停下,从地上零零散散的杂物里提起一个大红色的塑料袋,翻找了一下,递到我胸前,“这个绿豆糕,好吃。”我接下了,看看他,他笑着朝我扬了扬下巴,叫我尝尝。我吃在嘴里,面粉状的东西在我的口腔里爆炸,四散黏住我所有的口水,把我的嘴巴瞬间胶在一起。我有些失望,不仅失望他叫我过来只是为了吃绿豆糕,还失望这个绿豆糕甚至比不上我们小学门口五毛钱一盒的。

“怎么样?”他也捏了一个在嘴里。我点点头,说不出话,只是用肢体和表情告诉他很好吃。他艰难地吞咽完,说道:“那边的人给的,对了,你慢慢吃,我得回去了。”说完,他把红色的塑料袋放在我的腿上,往孝棚前面跑去了。我盯着腿上的绿豆糕,一块块廉价地挤在塑料袋里,石头一样。我撇撇嘴巴,把它放回了原处,我心想:刚刚的哈密瓜我应该拿给他的,哪怕一小块。

不知什么时候孝棚旁的路上搭建了一小片舞台。从傍晚开始就一直播放着聒噪的音乐,都是一个女声唱的,一会儿哭天喊地,一会儿又神采飞扬,唱着莫名其妙的歌。晚上人渐渐多了,不少老人拿着木板凳围坐在舞台下面,舞台上也渐渐热闹了起来。一男一女持续演着节目,唱歌跳舞交换着来。我在外面看了一会儿,被蚊子咬得难受,便推着轮椅到处转,想去找长发哥,但是不行,他又恢复了最初在孝棚里的样子,又开始“上班”了。等我回来,舞台上已经演起了杂技,女人躺在地上,双脚朝天,男人把一口大缸抬起来放在女人脚上,女人用脚不住地颠缸,使它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转,倏忽猛然一蹬,把缸蹬上了天,台下“哇”声一片。缸在天上旋转了一会儿,再落下时,底部落在女人的脚上。台下一片掌声,欢声笑语。女人喘着粗气,拿起话筒说:“哪位观众愿意上来配合我们?”台下举手寥寥,其中一个竟是长贵哥,我差点张大嘴巴,随后长贵哥钻进缸里,在女人的脚上探出头,随着缸体而运动,二爷在底下也格外开心。

长发哥哭了。我听长贵哥说的,当然是在长贵哥从缸里钻出来之后。当时夜已经黑了许久,几个年纪太小的小孩都已经回去睡觉了,但大人还在忙,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问长贵哥:“长发哥为什么哭?”长贵哥没理会我,脸转向其他人,他抱着胳膊,指尖夹着烟,嗤——发出一声冷笑,接着和旁边的小煜哥说话:“他竟然会哭?我还以为他是个木头疙瘩。”我厌恶地盯着他,或许是余光瞥到我在看他,他便冲我使了一个俏皮的鬼脸,重新吸一口烟,伸头往我脸上吐。之后我没敢去找长发哥,只是远远地在孝棚外——最初看他的位置——看他。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一眼便是这十几年来,最后一次见他。

丁长发现在回来了,还给父亲买了箱酒,一箱六瓶,不便宜,丁长发还是像原来那样不善言辞。之后父亲把事情讲给我听。丁长发敲开门,父亲独自在家,他喊了声“小爷”,接着不顾父亲的错愕,往屋里走了两步,撂下了酒,又说:“谢谢您这几年照顾俺爸。”父亲这才认出丁长发。父亲告诉我,丁长发剪了短发,清爽的短发,戴了副眼镜,脸圆白润了一点,身上也胖了。丁长发道别,父亲多问了几句:“你爸那边,去过了?”丁长发点点头,笑得跟没笑一样。“怎么样?”父亲又问。“还是那样,知道我这几年贷款买了辆车,想让我把车卖了,留给他养老。”父亲没有说话,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丁长发。过了会儿,父亲又问:“自己来的?”丁长发这次真的笑了,两颊的脸皮挤到了一起,他告诉父亲,他结了婚,在女方那里办了婚礼,当时他和三爷闹得僵,也就没有告诉三爷和这边的亲戚,去年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老婆劝他,回家看看,他这才回来了。父亲也笑,不住地点头说好。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丁长发接了个电话便走了。

父亲用夹着烟的手指着那箱酒,告诉我事情经过时,脸上明显带着骄傲,我知道肯定不是酒的缘故,他是高兴丁长发活得好,我也高兴。我想构建出父亲描述的丁长发的样貌,却怎么也想不出,脑子里全是丁长发小时候带着我玩的样子,纤瘦,白净。

父亲说:“长发他妈妈,你三娘下葬那天,你不在,出的事,我没告诉过你吧?”

“什么事?”

家里明明只有我们父子俩,父亲还是心虚般地扫了扫周围,他小声说:“你二爷他们都不给说,说这事就算过去了,他们不信这个,信不信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见父亲说了一股脑没头没尾的话,我有些急了,连忙打岔道:“什么事啊?”

“你二爷,那天开始嘴就歪了。”父亲把烟放在嘴巴上,没有伸嘴去含它,发呆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家里的鞋架子。

“二爷说啥了?”我问。

“那天长发腿发软,不知道是跪在地上时间久了,还是怎么,走不动路,得两个人架着,你二爷就在旁边骂,说他爹妈都不是亲生的,腿软个什么。”

“二爷说的是真的?”

父亲点了点头。

“这个二爷。”我叹了口气。

“就算你二爷跟你三爷关系不好,你三爷要不了孩子,这就我们几个本家兄弟知道,他竟然能说出去,还是在那种时候,要不是你二爷嘴歪了,倒地上了,你三爷能跟他打起来。”

“那丁长……长发哥怎么样?”

“长发啊,腿不软了,一瘸一拐,走在最前面,让人心疼。”

父亲沉默片刻,抬起头来了。

“不说那些了,长发有韧劲儿,你发现没,他不由着你三爷,每个月寄点钱过来。你看他现在,工作勤勤恳恳的,马上做到副主管。对了,你说他以前,跟所有人都不说话,谁都不理,对所有人都一副蔫样,除了对你,他心肠是好的。”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还在回想刚刚父亲讲的事情。

“这孩子,别看浑身是刺,肚皮还是软的,刺猬一样。”父亲说完吐了一口浓重的烟。

“刺猬。”我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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