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南京师范大学 王笑含
太爷的身影存在于我十二岁以前的记忆边缘,因鲜少触及,逐渐蒙尘、凝固、风干成一块畸形的磐石,用锤子也击不碎,用强酸也无法软化。我把他钉死在这个位置,执着地、孤僻地、永恒地。
从我记事起,太爷就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因此看见他是一件毫无疑问且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总是头戴一顶洗得泛白的老式贝雷帽,帽檐下垂挂着暗沉而松弛的面皮,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生了锈。远看时,整个人几乎被宽松肥大的衣物埋没,手和脚颤颤巍巍地从其中挣出来。他常常蜷缩在角落里的皮质沙发上,或是搬一把掉漆的小椅子到阳台,一坐就是一天,如一台静止的雕塑。苍白的天光投射到他身上,将他的躯体打磨得越发透明,映出空气中飘浮的游丝。我看见时间在他周围逐渐变缓、停滞,最终凝为固态,将他隔绝到一个异空间。他似乎离我很遥远,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我与太爷接触不多,几乎没有亲情基础。对我来说,他只是存在于这个家的一位老者而已。我从未好奇过他整天独坐是否会感到无聊,我总觉得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维与行为模式,他不去强调,我也无须深究。从餐桌冰箱到电视沙发,他永远沉默地面对一切欢笑、争吵、悲泣,像一道深色的影子,始终隐于这个家的基底之后。
但是我的母亲从小被他照顾。母亲常常会与我讲起太爷,也就是她的二爷爷,在年轻时对她有多好。她说小时候特别想要一辆自行车,无奈家里贫穷,父母不愿意买,苦求无果后,是太爷花了两百块钱给她买来了辆自行车,使得母亲在同龄小孩面前风光十足。事实上,太爷并不宽裕,这两百块钱足以抵上他一个月的工资。我一边听着母亲讲述,一边揣度她的想法,是幸福,还是愧疚呢?孩童的欲望本就是野蛮的,幼小的虚荣心只需几滴养料,便会肆意疯长。当他们用天真烂漫的哭泣去裹挟他人时,他们就成了脆弱与强势的统一体。在某种意义上,我是母亲的延续。但是相较于母亲面对太爷时的恃宠而骄,我对于太爷的态度更多的是一种漠然,一种浅薄的、毫无缘由的轻蔑与优越感。
就在这间房里——这间外公外婆的卧室,床、衣柜、电视、发黄的老旧空调,一切场景都没有变化,只不过时间退回到十几年前,我像往常一样来这里过暑假。年幼的表姐和我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特别是那些彰显着成熟的事物,这一天,我们选择了泳衣。不是普通的连体泳衣,而是分体的露脐泳衣,胳膊稍稍上举,就能露出尚且稚嫩的腰线与平整而饱满的腹部。灵感自然是来自电视上的比基尼女郎,她们光裸的皮肤迸发出热烈的野性,挠得我心痒痒。虽然我们买到的儿童泳衣和比基尼差远了,但是这种擦边而过的相似更增添了一丝刺激,这是一种位于安全区内,却高于日常的隐秘刺激感。一刻都不能耽搁了,拉好窗帘,关上房门,表姐和我开始在无人的房间里换衣、照镜,尽情欣赏故作姿态的自己,丰盈的稚气与萌动的欲望在心惊胆战中缓缓释放。我们沉醉于自己搭建的迷离世界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从门后响起。
我总是很迟钝,但表姐耳朵十分灵敏,最先发现异常,正想从身旁捞起原来的衣服,脚步声就变为了嘎吱嘎吱的开门声——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动作顿时慌张起来,一下子飞扑到床上,一边压低声音对我喊着:“快点!快点!”一边迅速将被子拖到腿上,并拽过抱枕挡住上半身。我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她,直到房门被打开——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太爷。
我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表姐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没事儿,是太爷。”
是太爷,他和其他大人不一样,他不会管我们的。于是我继续保持着原来穿着泳衣的姿态,没有拿任何东西遮掩,紧绷的布料、腹部的皮肤全都大大方方地暴露在外面。太爷穿过房间走向了阳台,全程只淡淡地瞥了我们一眼,辨不清神态。表姐震惊的目光在我和太爷之间徘徊,我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自信又淡然地微笑着。房间里一片寂静,只余下耳朵里躁动的嗡嗡声,我看见太爷撑着佝偻而摇晃的身躯缓慢移向阳台,走到光亮处,在低矮的门框底下,他的身体周围映出一块空荡又刺眼的留白,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的身形有了清楚的认识。
许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这一幕,当时那幽暗的心绪仍像碎玻璃一样刺扎着我——我努力搜寻词语去形容它,就像在回顾自己的罪行。有意识的忽略,无意识的轻蔑。我不怕被太爷看见,是因为我将他与其他大人区别开来,其他大人会管教我们,会取笑,会愤怒,会拥有一切正常人该具备的情感;而他不会,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也许是伫立在宇宙中心的一块磐石,但是绝不会是与我有任何相通之处的普通人类。这份胡搅蛮缠、自圆其说的阐述令我自己都感到诡异,但这是隐于年幼的我的心底的真实想法,只不过当时它还是模糊又懵懂的,现在我将它血淋淋地袒露出来。
没过几年,太爷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忘记了所有人,除了我。他时不时会给我塞一些钱,要我多买些好吃的。我面对这种情形束手无措,只能机械地回答说不用了,已经有很多好吃的了,而且爸爸妈妈也会帮我买。他好像没听见我的回答,依旧嘟囔着:“买点东西吃吃啊……”母亲常会慨叹,太爷曾经对她最好,现在却已经不记得她了,此刻我像一个误食他人糖果的幼童,手捧着他人沉甸甸的情感却无处安放。我感到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到我身上,僵硬而木然的思想被慢慢撬动,丝丝缕缕的朦胧奇思爬进我的脑海——我是母亲,母亲就是我。
后来太爷病重,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母亲拉着我到太爷身边,她让我握住太爷的手,她要就此拍一张照片。我照做了,轻轻抚上太爷如枯枝般嶙峋的指节。这是一只已经被完全抽干了养分的手,没有形态,没有重量,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我的指尖流失。照片呈现出来,年轻的手与苍老的手,相隔了一整个生命,和一道难以逾越的情感鸿沟。太爷在沉睡之中,任外界如何涌动,都与他无关,我盯着他紧闭的双眼,觉得此刻自己才是那一块磐石。
我十二岁那年,太爷去世。消息来得很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引起了一段震荡,随后又逐渐平息。灵堂里,我看着太爷一如既往的平静面容,遥远而深沉,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想死亡应该就是这么简单,让身体缩小缩小再缩小,最终化为一粒灰尘,回到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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