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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的诗

时间:2024-05-04

誓言

总有一天,这些封条都会撕去

我将在一枚绿叶中

恢复我的原形

我将在百灵的鸣叫中

恢复我的歌喉

我将在洪水退去后露出的石头里

恢复我的重量

我将在大雁的翅膀上

恢复我的影子

我将在秋天的水月里

恢复我的浑圆

我将在远游的白云中

恢复我的面容

总有一天,这些都不再会是秘密

1982 年10 月

白塔

北海在爱情的西边

那里,没有波浪,只有涟漪

偶尔,从涟漪的涌动中

会变出几只蝴蝶,朝我们飞来

我们也想飞起来

但蝴蝶的翩飞更准确

你尚未成为新娘,而蝴蝶好像

已提前从你身上闻到了奇异的芳香

白塔的位置就稍微有点复杂

白塔既在北海的里面,又在火山的上面

多少个夜晚,我们曾以它为终点

走向新的黎明,新的开始

1983 年9 月,1984 年5 月

影子之舞

你在我身上跳舞

雪在你身上跳舞

翻转,滑动,每一阵轻盈

都充满了神秘的感觉

你在我身上跳舞

雪在你身上跳舞

脚尖着地时,我们身后的土地

好像也感觉到了那阵战栗

曾经熟悉的影子都想加入进来

时间已经混沌

蝴蝶是你的影子,但你更幻美

梨花是你的影子,但你更雪白

寂静之歌突然响起

星星是你的眼神,但你更活泼

整个世界仿佛已经消失

只剩下雪在你身上跳舞

1982 年12 月,1983 年10 月

死海

不需要查看地图

我就知道它在哪儿

不需要骑上骆驼

我就能抵达它的海平面

盐度很高,地球的肚脐

没有鱼可以在里面存活……

这些可疑的知识,也许会把人们引向

错误的方向。而我知道

它就在那里,在我的身体里

幽深,狭长,照不到阳光

却可见汹涌的波涛

不断闪烁出刺眼的银亮

是啊。只要这光亮足够奇异

它就会一直在那里

1982 年8 月,1985 年4 月

凤凰

我被点燃。像一个通红的火球

蹦跳到人类的镜子面前

我被挡住了去路。镜子里

却没有显现一点燃烧的影像

我的秘密是我的呼吸

我的肉体是我的空气

我需要养成新的习性:没有火焰的

火焰烘烤着天使的翅膀

我的灰烬会高耸成巍峨的雪山

阳光闪耀,我的北方是我的喇叭

我的呼唤再也不会停止。注定会有

一个回声让你显身为雪山女神

1982 年12 月,1987 年1 月

小雪

轻盈的你飘落在我身上

我变成树;随着影子的消失

我又变成长长的街道

紧接着在街道的尽头

我变成屋檐,变成旗杆

轻盈的你并不满足

我和世界的变形

轻盈的你哼着雪白的歌

虽然无声,但我的世界

在你的歌声里开始不断扩大

我的眼里只剩下

这唯一的动静

轻盈的你不停地飘落,

直到伟大的时间露出了

命运女神的晶莹

那么细小又那么洁白

轻盈的你将我埋进一个大梦

那里,更激烈的变形

只接纳爱的暗示。我变成一匹马

浑身雪白,奔跑在你的寂静中

1982 年12 月,1983 年9 月

宿舍楼前的核桃树

每次经过,它都会用不同的形象

吸引我的注意力,就好像

我身上住着一个铁人——

那么长的时间里,既没能认出他

也没能感觉到我已被他

当成了一副躯壳。而我的走神

仅限于我的抱歉;毕竟

那些形象有时真的生动——

时而像开花的梯子

时而像几乎已触底的热气球

1983 年10 月

到了秋天,时间的坟墓

因它的耸立而透明

一个决定,在我们眺望它之前

决定了它现在的样子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

飞动的白云刺激了它的耸立

只有当落叶纷纷

它的凸起才会暴露一种坚硬的快感

它用石头的沉默积累它的高度

它用它的高度提醒你

我们最终会走向何方。黑暗降临后

肉眼已不可见,但你仍能感到

它的耸立;而且由于黑暗

吞噬了可见的距离,它的耸立

似乎离你越来越近,近到就好像

有一刻,它已完全耸立在你的身体里

1983 年9 月,1986 年6 月

秋天的心

并没有雪花,但能感觉有东西

在时间深处飘落。巨大的旋转

以及我们被带进它的引力

爱与死相互嵌连,像勾紧的手指

开始的时候,那东西只像它自己

参照物屈指可数,并且轮廓模糊

只有激动的程度很像一个影子

被另一个影子用初吻刚刚偷袭过

甜蜜是专横的划痕。每天晚上

我们身上的气象图都会被重新描绘

云的呻吟,星星的眼神;没有雨

滴答在梧桐叶上,听到的声音却很像

1983 年10 月,1984 年2 月

蚂蚁的故事

沿水平移动

有时,我们会踩到蚂蚁

但很少会将这种情况

归于我们的粗心

伤心就更无必要

那会放任道德陷入泥泞

事实上,只要稍微细心点

就不难发现,任何人

他的鞋底的缝隙都足够大到

蚂蚁能躲过我们的踩踏

事实上,即使在狂怒的情况下

一只大象也很难踩到

一只蚂蚁。而蚂蚁的本领

却无法小觑。一只蚂蚁

仅凭它身上的那一小点纯黑

就可以将我们的命运

缩小到和它一模一样

1988 年6 月

不可模仿

现场回荡着

在别的地方不可能听到的

天籁。高傲但是单纯,

雪白的感染力也是如此。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你开始多于你的自身,

你的身体里不只有一个听者。

一时间,有点搞不清

这是达里诺尔湖的左岸,还是右岸。

鹅黄的芦苇像静止的火,

同样,不只是很悦目。

朋友来自当地,但口音已经突变——

那不是鸿雁,体形有点像,

但它们是斑头雁。头顶上的两道

黑纹横斑,既是对天敌的迷惑,

也是对潜在的知音的召唤。

就不用费尽心机了。我们不可能是

它们的同类。它们的优美

严格于观看的本意,它们的警惕

多于世界的误会。

它们只模仿它们自己的记忆——

如果能活得足够长久,

你会慢慢理解这一点的。

1991 年8 月,1992 年3 月

雨是一次胜利

那些被眺望过的云

也深耕过影子的秘密——

来自不同的故乡,

我们应该是永远的黄昏中的

两个人,深深弯曲

在一个陌生的影子里,

却没有丝毫的变形。

小小的澎湃已经造访过我们。

心潮将我们扩宽,

我们的四肢赤裸如盛夏的海岸,

金沙滚烫,而且足够柔软。

不仅如此,我们的记忆

应该另有来源,即使影子

被情绪左右,也不会受影响。

是的。雨是一次胜利,以我们为号角,

下出了时间的真相。

起伏在秘密和真相之间,

相亲的肌肤将我们磨得又细又亮,

命运更是透明如空气;

四周突然多出了许多边缘,

树叶哗哗喧响,一只鸟

紧凑于心弦无形,却精通

将我们的无限缩小在它的翅膀里。

1991 年4 月,1992 年8 月

遗书

像这样,能安静地面对星光

也是一种结局。并没有什么

爱的痛苦需要去战胜。

星光是世界的伤疤,我在其中闪烁。

任何借口,任何迟疑

都不可能阻止锋利的月亮

成为我的同谋。星光是

我输掉的一张白纸;

底片还在,爱人已经消失。

星光是手术刀,将我狠狠剖开;

请换掉我的骨头,

把它们直接扔进野狼的嚎叫。

星光是银针,将我刺透;

刚开始,那个透气孔会很小,

但出口就是出口;就好像可能性

也曾很小,但我是我的沉默的线索。

星光是冰冷的手铐,将我带走,

宇宙的小黑屋也不过如此。

1988 年9 月,1992 年2 月

一次旁白

像走火的闪电,一头猎豹

扑向受惊的羚羊;这古老的捕杀

越看越像上了发条的死亡游戏

猎豹的前腿至少有一次碰到过

羚羊的后腿,却没能造成

致命的摔倒。最终,羚羊逃脱了

羚羊的成功里有侥幸的成分

猎豹的失败里有死亡的阴影

这一幕还会反复上演

旁观了这么久,如果轮到你润色

新的丛林法则时,不妨大喊一声

让滚滚红尘见鬼去吧

1988 年5 月,1993 年12 月

臧棣自道

最早开始写诗,其实我们这一代诗人的情况都差不多。基本上是在中学,从模仿古诗开始的。当时的语文老师比较开明,发现有人开始写诗,不是鄙夷我们,而是鼓励我们写古诗,说是可以培养语感。不难理解,写成之后,同学之间互相传阅,开始在青春期的写作冲动里,积累出最初的诗艺竞争意识。1981 年寒假,突然开始对现代诗产生兴趣。最早的启蒙来自《世界文学》和《外国文艺》,我从高中就开始订阅。当时还有一本杂志,《外国文学报道》,我也有订阅。记得1981 年春天,北京举行全市征文比赛,我提交了我的第一首现代诗。诗的内容,好像是以纪念鲁迅为主题的。另一位语文老师看到后,认为苗头不对,放学后把我单独留下来,很严肃地告诉我,你写的这种东西很像“朦胧诗”。这种倾向很危险,你不要写这些东西,你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当然,他的本意大约是想遏制青少年爱出风头的幼稚劲头(在中学环境里,敢于写诗,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恃才傲物)。不过,我似乎没有被吓住,反而开始生吞活剥能读到的所有“现代诗”。母亲只认艾青,所以我的生日礼物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出版的《艾青诗选》。但这一时期,我已不满足于艾青。我的阅读视野非常芜杂,莱蒙托夫、普希金、惠特曼、兰波、波德莱尔、瓦雷里、海涅、雨果、拜伦、雪莱,常常被搅和在一起。不知哪个劲儿被触动了,吕同六译的意大利隐逸派诗人蒙塔莱,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在我心中树立起现代诗的绝对标高。1982 年因谈恋爱,诗兴又一次大发,偷偷写了很多情诗。早期的诗,很少打标点。1988 年开始,基本上每首诗都用标点了。最初的几年,我写的每一首诗,可以说都是向瓦雷里和蒙塔莱的混合体致敬。

(2022 年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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