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河上灯

时间:2024-05-04

魏丽饶

在古老的麻糊村,人们信河。

河,说的是浊漳河。浊漳河属海河流域漳卫南运河水系,是山西长治市最长的河流,被誉为上党地区的母亲河。村里的很多老百姓,并不知道浊漳河细枝末节的流向,但他们信奉河的力量,也依从河的旨意。祖祖辈辈的村民傍河而居,休养生息,河水要淹没房舍、耕地,他们便拖儿带女迁往山头高地;待河水退去,他们又回到河畔,虔诚地种瓜点豆,春种秋收。

我出生在麻糊村地势最低处的一个土窑洞里,此处院落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祖屋原本在村东河边一个叫桥坊上的地方,有一年被河淹了,才搬到村里头。据姑姑回忆,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河水漫进院里,一寸一寸靠近屋门,她倚在门扇上,怕得紧紧抱着弟弟妹妹们。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渺小得似一株飘摇的水草,但他们依然愿意相信自然界的慈悲和宽容。我这一株“小水草”,也在浊漳河的滋养下成长着。对河最早期最深刻的记忆,是五岁那年夏天。

雨说停就停,天边倏忽亮起来。鸡们试探着钻出柴垛,在打麦场上踅摸虫子吃,摇摇晃晃,醉汉似的。狗儿们“沙沙沙”地从西头蹿出来,一股脑朝东出了村。雨水刚洇下去,村道上就开始有人走动了。三三两两,手插裤袋的汉子们,有的打着口哨,有的叼根纸烟。

放学的时间早就过了,学校院子里还积着一池洪水。孩子们实在耐不住饿,见雨停便一个个从教室跳出来。卷起裤脚往水里一踩,竟淹到了大腿根儿。幼儿园新调来的年轻女老师比较谨慎,硬拦住他们,等院子里的积水排净才放走。

学校地处麻糊村东西向正中间位置,家住学校下方的姐妹俩回家是最方便的。她们不慌不忙地出了校门,先到自家崖垴上看了看。院子里静压压的,大门紧闭。鸡不在,猫不在,梨树底下的积水还没洇干。厨房顶的瓦楞草被雨水冲刷得崭新,在阳光下发出油亮的光泽。姐姐仔细留意了一下烟囱,悄无声息。约莫母亲早已擀好面条,熄灭柴火,只等她们回去就下锅了。“走东头吧。”“好!”姐姐的提议,妹妹向来是不假思索地响应。

下了东头那道坡,是一片芦苇荡,此地往东是河,往西是家。朝西折回家的这段路,严格说是两片玉米地之间的一道水渠。常年从村西头下来的雨水、空山水都是流经这道渠,再往东汇进河。

坡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路面伏上一层细细的湿泥沙。姐姐侧身走在前面,右手牵着妹妹。她先往平整的泥沙里踩下一步,再回头看着妹妹把脚放进自己走过的脚印里。这时姐姐嘴里喃喃着“慢慢地”,像是提醒妹妹,又像自言自语。身陷这样稀软湿滑的烂泥窝里,她内心是有点胆怯的,但在妹妹面前,又实在不甘示弱。

一阵风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扑向她们,卷着一股泼辣辣的土腥味。“姐姐,快看!”妹妹惊恐地指向坡根。只见来自玉米地里的无数股泥流,在此处汇合后,又一路朝河奔腾而去。脚下的泥沙越来越稀软,姐姐犹豫了一下,想尝试退回坡顶,却打了个趔趄险些滑倒。她捉紧妹妹的手,打定主意勇往直前。不料刚跨前一步,泥流就直接将两人拽进了汹涌的洪水里。

说到底,姐姐毕竟大了一岁。她挣扎着在水里蹚了两步,而后才被卷进洪流。妹妹却直接被抬起了双脚,身不由己地跟着洪水向东翻滚。对姐姐来说,这是她记忆中最痛苦的画面。眼睁睁看着妹妹在浑浊的泥水里时隐时现,夹杂着麦糠的泥浆灌进她的耳洞,又从她的嘴里大口大口地吐出。每有喘息的空档,她就大声喊“姐姐”。这让五岁的姐姐突然变得顶天立地,变得无比清醒。

她突然意识到,方才明明将妹妹死死揪着的,这会儿手里却空了。任凭她怎么抓摸,也摸不到可怜的妹妹。“救命啊!”姐姐声嘶力竭地喊着,无奈声音被洪水吸走了,根本传不出去。“救命啊!”她仍旧调度体内全部的力量哭喊,她在喊全世界,更是在喊自己。救命啊!救妹妹的命!她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冲走。

当姐姐不知第几次被浪涛掀出水面时,土黄的水面上竟好半天没有妹妹,连小小的黑脑袋也没有了。她伸手想去拽一把芦苇,可手刚要碰到芦苇叶,“魔鬼”的舌头就再次席卷而来,又将她吞了下去。然而这次是幸运的,洪水竟仁爱地将她冲到了妹妹身边。她捉到了妹妹的脚趾。她像在漆黑的夜幕下寻见一颗星星,尽管遥远,尽管微弱,但足以将她的宇宙点燃。

姐姐死死揪住那根脚趾,吃力地拖。拖过一条腿、一只胳膊、一个小脑袋,拖过一声痛苦的“姐姐”,拖过一个仁慈的世界。“别怕!”姐姐看着那张糊满泥浆的小脸,居然幸福地感恩地微笑起来。别怕,活着就好;别怕,还在就好。此刻,她将妹妹牢牢地箍在自己身上,洪流瞬间渺小了许多。只可惜她们已经被卷到了芦苇荡的东南角,马上就要汇进后湾水库了……姐姐绝望地环视周围熟悉的山水、树木、房屋和庄稼。万般亲切,又万念俱灰。此刻,姐姐所有的努力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把妹妹的脑袋托出水面,保证妹妹的呼吸。

雨后的阳光像初生的婴儿般,吸引着村庄和大地。妹妹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她耷拉着的小脑袋,时不时蘸进洪水里,又漾出来,毫无生气,随波逐流。此刻她还能做的,就是每隔一阵子吃力地看一眼姐姐,用这一眼来告诉她,自己还活着。这时姐姐就知足地笑了,苦涩的笑容从她脸上拧下一大把泥浆和泪水,扑嗒嗒滴进身前的洪流里,刚击起一个小漩涡,就被冲走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冲到河里去了。

在绝望的流水声中,孩子们的双眼静静地合上,她们不再哭喊。她们像睡着了似的,两个小脑袋垂在水里一动不动了。

风冷飕飕的,从芦苇荡里钻出来。姐姐用最后的知觉紧紧地抱住妹妹,让她的身体尽可能贴着自己。她把她的头卡在自己的右肩上,这是能为妹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她不再说话。洪流一会儿将她们吞没,一会儿又吐出来,像淘洗着两件纠缠不清的旧衣裳。然而,就在这两件“旧衣裳”身陷绝望时,奇迹发生了。

姐姐的脚下踩到一样东西,实实在在的,能够支撑起她身体的东西。她的凉鞋早已不见了,那是妈妈在六一节新买的凉鞋。此时脚底被扎得生疼,但正是这股钻心的疼唤醒了她。她顿时打了个激灵,惊喜地发现,是那丛马兰草!记事起,这个地方就一直长着一大丛马兰草,春生秋谢,疯长起来简直比她还高。“抓紧它!不要松手。”姐姐使劲攀上那硕大的草丛做出示范。

“活哩!姐姐,咱们还活着哩!”妹妹也清醒过来,她激动地大叫着。她们的上半截身子露出水面。大自然的善良和美丽,往往贮存在它的凶猛残酷里。

老井那边传来洋铁皮桶丁零当啷的响声。一个挑水人从半坡上滑了下来,桶滚出两处。“是跃刚。”就在她们开口要喊的时候,捡桶的跃刚也发现了她们。这个发现使他像触了电一般,抬腿就沿直立坡冲下去。尽管是个细长精壮的年轻后生,但稀烂的泥浆还是把他拖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来到洪水汇集的地方。这时他终于看清了,是两个蔫头耷脑的小姑娘。来不及多想,跃刚几个跨步蹚过去,像拔湿地里的胡萝卜似的,左右手各拔起一个孩子,夹在两侧腋下,疾步朝村里走。

这真是个要人命的事情!跃刚才推开街门,侧身挤进门洞,就听得孩子母亲一声惊呼“主爷呀!”她在院子里瘫倒了,父亲、奶奶闻声从屋里跟出来。跃刚径直把孩子们送回屋,这屋里便乱作一团。

那个无能为力的姐姐就是我。谁也不愿相信吧?可这是事实,我在小小年纪就切身体会到命悬一线、死里逃生的滋味,得到上天的悲悯和恩泽,也懂得了绝地逢生后的感恩和慈悲,尽管那时只有五岁。

母亲蒸了两锅白生生的白面大馒头,又去村口供销社买上橘子罐头,扯了几尺红丝布,打点好满满一篓子,用好看的花毛巾盖起来,拎上往西头跃刚家去了。她得正式地、隆重地、诚心诚意地,好好对跃刚感谢一番。

“这是个甚事哩!还谢啥!”

“不是跃刚孩,我这俩闺女……”母亲说着又抹起了眼泪。她这是真的后怕,水火无情,要起命来可是不跟人商量的。可跃刚一家子太不以为然了,他们该上山上山,该下地下地,谁都不认为跃刚干了一件多么积功修德的事,也坚决不肯收母亲的谢礼。

谢罢跃刚,母亲又到芦苇荡烧香磕头,到那丛马兰草跟前烧香磕头,到院中央给日头老爷烧香磕头。夜幕将合时,母亲特地挑了一只干净的白萝卜,切下一段,小心地在萝卜芯掏出一个深窝儿,将一根棉绳放进去,做成萝卜灯。待天黑透,她带着香纸供品和萝卜灯来到河边,对河烧香磕头。

人类对水有多依赖,就有多敬畏。在麻糊村,河是滋生万物孕育生命的源泉,也是人们无限崇拜和信仰的神灵,他们信奉河给四季带来的风调雨顺,信奉人的生老病死与一条河相互依存。听老人说,村东曾经有过一座河神庙,村里每年都要举办隆重的祭河神活动,放灯许愿,消灾除病,平安吉祥。虽然庙在抗战时期连续遭到破坏,如今已没有了一丝踪影,但河神还在,在母亲心中。

母亲来到先辈所说的河神庙的遗址,点上那盏萝卜灯。她虔诚地匍匐在地上,对着缥缈的灯影磕头感激,千恩万谢。在一个没有太多文化的农村妇女心里,磕头是最神圣和崇高的事,也是最心甘情愿的事。因为河神从来不拒绝,这头只要磕,他便收下了。在磕过头之后,母亲跟河神唠起了家常。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哩。咱不敢奢望大富大贵,只求河神爷日后多照应些,让娃们平平安安长成个人儿。”“还有跃刚孩,保佑孩……”母亲一时竟想不起要保佑跃刚些什么,“咳!就保佑一生平安,身子壮实。”母亲为自己能在关键时刻想到这么关键的内容而欣慰不已。圆满祈求之后,母亲放心地扶着膝盖起身。不料她才刚站起,又慌乱地晃荡了一下,“扑通”重跪在地上,“河神爷呀,忘了最要紧的哩!还得保佑俺跃刚孩将来说个好媳妇。”说罢,母亲又不折不扣地补磕了三个响头……

在五岁以后的人生中,我和妹妹但凡经历稍要紧点的事情或取得一点成绩,考学、远行、结婚……母亲都要到河边去祈福、还愿、谢恩。倒映水中的灯影顺着悠悠的浊漳河漂进了遥远的夜色,河依旧静默无声地守护着两岸的百姓苍生。每当人们有捉摸不透的心思,河边就会亮起一盏灯……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