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巢笑
嘉泽于我,就是少年时乡下的别称,那里住着我的一个姑姑、姑父和他们的一群儿女。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随祖母去嘉泽小住数日。
嘉泽距常州城不过四十余里路,七十年代初还不通汽车。去嘉泽就要到西瀛里的码头搭船。运河里的客船很小,只能搭100多人,还都是木头造的,一般分上下两层。若不巧买了下层的票,就只能坐通风很不好的舱底了。但通过与甲板齐平的小小窗口,还是能看到河面上穿梭来往的大小船只,有运陶瓷的,有运草垛的,有运蔬菜的,有运煤炭的,有运黄沙的,大多吃水很深,风浪都能拍到船舷了,我时常担心它们有倾覆的可能。船翁们见惯不怪,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有的躺在船头打盹,有的舀水洗衣,有的埋锅做饭,也有抬头愣神看我们客船的,只不知他们在愣神中想些什么……出了城,运河就开阔起来,船只也稀落起来。再往岸上看,就见稻谷和菜田了,村庄也会不时出现,拉纤人也会闯入眼帘。拉纤人大多拉一些小船;夏天赤脚,裤卷很高,穿对襟褂,皮肤露出的部分乌黑发亮。拉纤人前倾的身影忽而超过客船,忽而又落后客船,那是客船停靠沿途码头给拉纤人赢得了时间,不然拉纤人的腿怎么能走过机动客船呢。江南运河上的石拱桥数不胜数,起初我不明白拉纤人遇到石拱桥是怎么绕越过去的?后来注意观察了方知,石拱桥的桥洞下有“纤路”,那是高明的工匠在桥洞下事先设计出的一条宽约尺余的石径,拉纤人就是顺着这条羊肠般的桥洞石径走过去的。纤路平时与河水等高;枯水季时,纤路很明显兀出水面;到了梅雨季节,河水涨了,纤路就没于水中。拉千人并不要看纤路,在运河两岸经年的行走,他们的脚板下已长出了眼睛。有时河面宽,架设的是多拱桥,拉纤人就没辙了,只好在遇到多拱桥之前将纤绳盘起扔回船上,由船上的艄公撑竹篙或者摇橹。船过了桥洞,那边,拉纤人已经等好接纤绳了。
四十里的水路,客船要行半天的时间,若是赶早班船,到了嘉泽,也就近中午了。一帮表兄妹欢天喜地地早早到了嘉泽的码头迎接,大人则在家里割了猪肉,杀了鸡鸭,到午后的小菜园里摘了新鲜的蔬菜回来,在青砖砌成的灶头边忙得不亦乐乎给我们准备午饭。
从嘉泽的码头上岸,是一条逼仄的不足百米长的麻石板铺就的老街,麻石板被乡人的赤脚经年累月磨砺得凹凸不平却光亮异常;两边的房子都是晚清和民国初期建的,有肉铺,杂货铺,棉花店,茶室,供销社,卫生室,派出所,农药店,种子店……细细看去,青砖墙上有不同时期的不同标语,它们在墙体上并存着。这一点完全不同于城里,城里的口号与标语是要相互掩盖、不停更换的,新口号出来了,那旧的标语就必定要用白石灰水抹去,所以巷子里的墙在每年国庆来临之前,都要彻底粉刷一遍,成雪白的,以示新气象。嘉泽街上的房子与乡里的房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论几进几出,幽深似海,还是一间茅屋,三步到头,都不垒院墙,且都留有后门。这前门不是临街,就是自家晒粮食和晾衣裳的场地;后门呢,有的是小码头,拴着自家的小舢板,方便出行。也有用做菜园,鱼塘,种树,地窖式茅房的等等。留一个后门,前后进出十分方便,不必绕一大排房子才能到屋后去。
嘉泽的街上白日里人是不多的,无一例外要在生产队里做工,赚取极低的工分以养家,只有一早一晚到街上的人多些,添些日常生活所需。天不亮姑父就要起床上街办事,我非要跟了去。夏日的黎明荷塘里的蛙声,菜地里的蟋蟀声此起彼伏,一路的急行,新布鞋早将我的脚跟磨出燎泡,及至到了街上,身上是汗盈盈的,裤管也被小路上草叶的露水打湿。我却很兴奋。到了老街天才放亮,店铺刚拆开门板,门前早摆了菜农的摊子,还有不断的挑子挤进老街。从南往北挑挑子的人箩筐是空的,他们已经将青菜卖完;从北往南挑挑子的人箩筐是满的,里面层层堆着江南特有的菜种:水芹、蓬蒿、雪里蕻、苋菜、茭白、莲藕、荸荠、芦笋、芋头……挑空挑子的人总是善意地侧身让挑满挑子的人先过去,挑满挑子的人一边充满谢意地招呼上一句“你家早的,卖完了啊?”一边匆忙挑过去。他们都知道,卖完青菜只是一天的开始,他们还要赶回生产队做工。嘉泽的老街似乎天天在清晨沸腾,日上三竿就冷了,及至到中午,就跟日头一样变得懒洋洋的了。
嘉泽乡下的夏天,有许多事可做。跟着表哥去荷塘叉魚,或者到滆湖边上去摸芦根吃;可以扎很大的风筝,拴上哨子放上天,跟另村的伙伴比赛。那飞的最高的,哨声最响的,飞的最久的风筝,一定是表哥扎的风筝;也可以跟着伙伴们去西瓜地里看瓜,在简陋的瓜棚里躺着,或者数天上的星星,或者相互讲些鬼神的故事,吓唬对方。有一次,我真的被吓倒了,清晨在一个瓜棚里的床上跳下来,发觉床前的土地发出“咚”的木质闷响,于是好奇地用脚搓了几下,搓出来的竟然是一块棺材盖。我大呼小叫,小伙伴们居然都若无其事。在乡下,这些东西并不少见。有一阶段,穷疯了的村里人经常盗挖棺材,然后加工成家具出卖。愤怒的家主找不到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只好编造些离奇的、恶有恶报的传说出来吓唬盗棺人。
几年前我重又去了一趟嘉泽乡下。从车上下来,在熙攘的车站四周转了一圈,看看建筑,仿佛还在城里的感觉,不由得心中一阵迷惑,私下暗想,这就是我阔别已久的嘉泽吗?我怎么从它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熟稔的影子?然后专门去看了嘉泽的老街。江南最先靠乡镇企业发达致富的村里人都搬到新街区去盖起了楼房别墅,临河的逼仄老街已经成了废墟。走在老街,两边的门户紧闭,一片死寂,只能听到我自己的脚步声。走过一座屋顶坍塌的老屋,几只受了惊吓的麻雀扑楞楞从屋顶冲天而起,也将我吓了一跳。及至走完老街的一半,才发现一个昏暗的老茶室里居然还有几位老人在喝茶,我不知道他们是富裕地方的穷人,还是出于怀旧和留恋?这也许是老街最后的留守者了。再往前走,就走出街,到嘉泽的老码头了。以前从这里搭船,可以直通常州城里。而现在,颓垣的青石码头还在,却再也等不来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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