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炎仌
搜索栏里输入“祥瑞”二字,弹出的却是“祥瑞御免”,让人有点不知所措。
瑞者,以玉为信也。“祥瑞”本是上天赐予人类美好的一种信约。“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天意既然显现了麒麟、凤凰、卿云、嘉禾等等神奇而具体的意象,那就肯定会在现实生活(特别是政治生活)中兑现种种好事,感召若符节。
也许是人心不古导致祥瑞不出吧,中古以后,人变得理性起来,史书上关于祥瑞的记载逐渐减少。另一种趋势,则是把“祥瑞”从天降的异象,转义为人间美好事物的开端,类似于今俗所说的“好兆头”。比如《资治通鉴》记载唐德宗贞元初年的时候连年饥馑,军民都是瘦黑的样子,后来终于麦子熟了,街市上出现“醉人”,说明粮食多到甚至可以酿酒,大家都来围观,觉得很祥瑞。
由此往下数一千一百多年,一九○三年,似乎不是一个“祥瑞”的年份。这年晚清名臣张之洞进京觐见,逛了一通琉璃厂书店,写了首诗,提到“醉汉祥瑞”的典故:
毕董残装有吉金,陈思书肆亦森森。
曾闻醉汉称祥瑞,何况千秋翰墨林。
张之洞的官做得怎么样且不说,他的诗在近代的确自成一家,用典特别贴切。这里的“毕董”(其实应该叫“毕少董”)、“陈思”分别为宋朝南渡以后临安的收藏家和书店老板。唐朝贞元年间的长安、靖康之乱以后的临安,以及一九○三年八国联军撤走不久的北京,同处经历大动荡而刚刚平静下来的时代。这三个时代的士大夫,都有一种“中兴”的期许。张之洞的意思是说,唐朝贞元时候,市面有醉汉就可称为“祥瑞”,那么,跟随宋高宗南渡的古董家,临安书肆的森森书架,甚至当下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店,就更应该成为中兴的“祥瑞”了。祥瑞不仅从天上降到人间,更从口腹之欲的期待,上升为精神需求的满足:书业的繁盛也可以成为祥瑞。
然而天不如人愿,琉璃厂见证了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动荡,最终连这“祥瑞”自身都难保了。一九五一年,远在广州的陈寅恪听说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店开始销售新书,感慨不已,遂和张之洞的诗道:
迂叟当年感慨深,贞元醉汉托微吟。
而今举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
从张之洞原诗的“何况”,到陈寅恪和诗的“何处”,一字之差,晚清士大夫的一线希望,变成文化遗民的彻底绝望。“醉汉祥瑞”(文化象征)随时代沦陷的沉痛感,恐怕是今天在网上到处打“祥瑞御免”、“也是醉了”的我辈所难以理解和深入的。不过有些微末的事情在身边发生,见微知著,也多少呼吸到一点时趋的变化。比如笔者刚进大学的时候,北大周边的书店还算比较可观。有名的“万圣”之外,“国林风”和“风入松”都在鼎盛期,某图书城虽然不太上档次,也不如今日这般萧条。西门外万泉河畔有一排书铺,燕东园后面的斜街上则有一处“布衣”;园子里一些地下室或仓库也被暂借为旧书店,记得一家叫“畅畅”的真是不错,从那里买过不少工具书和早年的“三哈”丛书;“汉学”和“博雅堂”也是那时候起来的。就算最不济,那良莠不齐、充斥盗版的“周末文化市场”,有心人竟也能从中淘出些五六十年代旧版本。
后来呢,海淀桥旁边冒出两个庞然大物,一阵恶斗,然后便是拼命打折。随着网上购书、拍书的流行,旧书店一联网,再也捡不到漏了。一面是实体书店房租上涨,朝不保夕;另一面却是我们这些恶劣读者,逛书店如同观书展,忙着用手机拍照,好回去网购。再后来,好像纸质书都很奢侈。大家意识到校园空间的狭小,北京空间的昂贵,以及搬家的劳累,于是把想看的书成T成T地装进硬盘。与此同时的另一个变化,则是看书人变成了查书人,快速锁定目标,不及其余。以往那种从平日积累流出的学问越来越稀有,数据库资料堆积而成的论文则俯拾皆是。人文知识的生产、传播、再生产方式正在发生重大变革,我辈躬逢其盛,真不知是悲还是喜。
听说,北大当年的老领导喜欢一个说法,叫“出现了非常祥瑞的气氛”。领导心目中的“祥瑞”究竟是什么,真不好揣摩。我只觉得,除了大楼、大项目、大数据、大改革之外,校园内外的书店,以及师生逛书店的习惯,类似这种或许微不足道,却往往能起到潜移默化作用的知识氛围,似乎更应在“祥瑞”的名单之内。毕竟千年以来,“翰墨林”承载了太多文明中兴的希望。
二○一五年三月二十六日京东黄渠村信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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