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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里的夏鼐与吴晗

时间:2024-05-04

戴海斌

一九八零年一月十四日,夏鼐日记写道:“下午在家,开始写作《我所知道的吴晗同志》 一文。翻阅1931—1934年日记,快五十年了,不禁感慨系之。”这是经历“文革”劫波之后,夏鼐为老友兼老同学吴晗所写的回忆文章。在他笔下,三十年代初的清华园被喻作《早春二月》中的芙蓉镇,一座“世外桃源”。(《我所知道的史学家吴晗同志》,《夏鼐文集》下册,412页)在那里,夏鼐和吴晗一起度过大学时光,由此结下超过三十年的友谊。在那里,被寄托了太多情感,有世外桃源般的梦幻记忆,也见证了一群年轻学人的激情、苦闷与迷惘。

夏鼐是温州人,吴晗是义乌人,算起来是浙江老乡。到北平前,都有在上海读书的经历,夏鼐在光华大学附中完成高中学业,吴晗则求学于中国公学。进清华前,都与燕京大学有过一段渊缘。一九三零年夏鼐考上燕大社会学系,次年转入清华史学系;而吴晗几乎是前后脚北上,初打算转学燕大史学系,因错过考期未成,继在燕大图书馆中日文编考部谋到一份工作,一九三一年初又辞职,分别报考北大和清华,几经波折,终被清华史学系破格录取,成为二年级插班生。

两人同年进清华,同系但不同级,据夏鼐回忆:“当时清华大学制度,自二年级起所开课程多是选修课程,而我又须补读历史系一年级的一些必修课。那一年中,我们很少共同上课(也许没有),所以当初并不相识。”真正结识已是在入学一年后了:

第二年(一九三二年)他担任清华学生会所办的《清华周刊》文史栏主任,看到我所投的几篇稿子,都采用了。是年十月的一天,他来了一张条子,约我去面谈。我们虽然已经同学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正式相见面谈。

复按夏鼐日记,回忆日期微误,初见那一幕发生在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晚间往见吴春晗君接洽现代史学社事。同学同系已一载余,此次尚为第一次见面。顺便谈到明史及清史之事,谈了一点多钟才回来。”

这一年,吴晗二十三岁,夏鼐二十二岁。前者还用“吴春晗”的原名,在夏鼐印象中,他“个子不高,戴着近视眼镜,衣着朴素,几乎终年穿着一件布大褂……刚年过二十,但已是一位饱读古籍的青年学者了”。入清华前,吴晗已写成《西汉的经济状况》、《胡应麟年谱》等有分量的作品,在学界初露头角。甫一入学,即显示出超人一筹的学术能力,用“辰伯”的笔名在《清华周刊》上连续发文近二十篇,入学第二年被该刊聘为文史栏编辑主任。他热情、肯干,善于组稿和网罗作者。夏鼐正是向《清华周刊》投稿的一个新人,因文章受到注意,故被约请去面谈。尽管两人不过相差一岁,在面对面的交谈中,吴晗明显表现出更强的“气场”,而夏鼐也自觉推崇他为“老大哥”。吴晗的传记作者专门引用夏鼐的上述回忆,认为这“形象地记载了当时吴晗的活动才能”(苏双碧:《吴晗传》,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35页)。

今人笔下,清华时期的吴晗被冠以“颇有名气的大学生”、“青年学术活动家”等名号,并非过誉之辞。他不仅参与校内活动,在社会上也有广泛交游。在燕大时,已结识陈垣、顾颉刚、容庚、钱穆、张尔田、邓之诚等前辈学者;入清华后,与陈寅恪、蒋廷黻、雷海宗、朱自清、闻一多、郑振铎、俞平伯、金岳霖、冯友兰等名教授都有交往;又常进城,到胡适家做客,自然与在北大执教的一些学者相结识。正因如此,吴晗很早就在北平学术圈有了一席之地,受到名流学者的赏识,如郑振铎还专门约请他一起创办《文学季刊》。吴晗自传中,尽管自辩说与胡适、顾颉刚等人往来“并不多”,但也承认“他们很看重我,以为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如他们所期望的资产阶级的学者”。

夏鼐的聪敏和苦学,均不少让于吴晗,然在性格上,完全是另一种类型。他沉默、内向、不擅交际,平时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自学填充了业余时间的全部,而他内心并非不渴望积极的社交生活,日记里常流露的,是青年的敏感与苦闷。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九日记:

我真痛恨自己年来畸形的生活,使自己的心情、习惯竟铸成那样落落寡合的状态,在同学交际会的时候,时觉局促不安。

一九三二年四月三日记:

我现在的心情受两种势力的冲突,一方面深感觉自己的孤寂怪癖,有结交朋友的必要;一方面又是宝惜自己的光阴,以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总与自己的性情不合,然而所谓“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又是可得而不可强求。

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三日记:

我时常自己思索,觉得自己似乎太与社会相隔离,与交际场所无接触,只有人家敷衍我,如果要我来敷衍别人,便觉得是莫大的苦痛。

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记:

我是喜欢孤独的人,是喜欢热闹中的孤独,若像今日这种野庙孤僧的生活,独自在游廊上踽踽独行,与尘世相隔绝,那是连我也觉得太孤寂也。所谓“交游之乐”便是慰藉这种孤寂,我的朋友太少了。

夏鼐常常感到“孤寂”、“朋友太少”。而吴晗算得上是他在清华时期结交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吴晗看重夏鼐有做学问的潜力,拉他加入史学社团,又常约稿。起初,夏鼐还是有些不自信:“我也很想借这个机会练习写文章,既已以史学为终身事业,做文章的事安可忽略,但又有些胆虚,深恐把不成熟的作品冒昧发表,贻留笑柄……”他在《清华周刊》发表《秦代官制考》、《〈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订误一则》、《魏文侯一朝之政治与学术》、《洋书辨伪》、《二程的人生哲学》等多篇文章,这与吴晗的鼓励是分不开的,甚而受邀接手《清华周刊》文史栏的编辑工作:

有一天,他忽然来找我。他说:他已决定不再担任文史栏主任的职务,他要推荐我来担任。我拒绝了,说我不会组稿,不能干这种工作,还是由他继续干下去为是。他劝我说:“答应下来吧,不要害怕,你会办好的。拉稿的事,我帮你的忙。我所以要你来替代我,因为我有朋友,也有敌人。你呢,你似乎没有很亲昵的朋友,但也没有反对你的敌人。”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夏鼐当时心理是—“好名的心是一般人具有的,但是我不会拉稿子。假使自己做则功课太忙,至多仅能做三四篇,内容未必满意,而字数定不会多,故只好拒绝。”不过,架不住吴晗苦劝,最后还是答应下来。拉稿方面,吴晗帮了不少忙,那年《清华周刊》(第三十九卷)文史栏的稿子大多由他拉来,尤其第八期“文史专号”更是如此,夏鼐主要负责审稿和退稿。日记记有不少两人合作情形。四月十五日记:

上午遇吴晗,询其曾否向钱穆先生索“文史专号”文章,据云已向之索取。张德昌患伤寒入协和医院,病愈后或可应征一稿。顾颉刚处当再向之索取,或有希望。

四月二十四日记:

下午马玉铭君来,询文史专号稿件甚罕将如之何。乃往见吴春晗君,托其代拉稿子,并约其自作之稿,至少二万字以上。

四月二十七日记:

晚间与马玉铭、吴春晗商酌文史专号稿件排列方法。

然而夏鼐终非擅长行政之人,一段时间后,痛感疲于应付—“半年的工作使我深感到来稿不少而可采用的太少,拉稿不易而退稿更难,由于退稿,不知得罪了多少投稿者”。不久步吴晗后尘,不再继续干下去了。

围绕《清华周刊》的编辑工作,两人有很多切磋机会。吴晗对清史著作有所批评,认为《清朝全史》关于外交方面,“多采取马士一书,发明之处较少”,又萧一山《清代通史》“虽为巨帙,而抄袭成书,无甚发明,而各部分间之联络,亦不能指出,以其缺社会科学之根柢也”。这些谈话直接启发了夏鼐,也是他后来写作《评萧一山〈清代通史〉外交史一部分》一文的缘起。对吴晗的学问,夏鼐有佩服,也有商榷。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六日记:

阅稿:辰伯《汉代的巫风》……辰伯对于西王母故事研究有素,此篇虽以《汉代之巫风》为题名,而仍以西王母故事为主。最篇幅不多,而功夫自见,可以采用。

三月十五日记:

阅稿:辰伯《读史杂记》……辰伯君专治明史,此篇寥寥十条,然非多读书而精读者不能下笔。虽所举多细节,然具见苦心……惟此篇之划分方法未见佳。校记之编次或依原书,或分种类,此篇最好采取后法,以示典型的错误。将来成为专书则应该用前法,将此意作成一信以给吴晗君。

夏鼐去信提出意见,很快就得到回应,有谓“来示指出弟文编次不当,卓识精见,语语自学问中得出,清华园内治此,惟兄与弟二人,鲰生何幸,得拜面鍼”云云。对吴晗热情满溢的回信,夏鼐加有按语—“大有‘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之慨。实则我并无此野心。”

吴晗出身于清华史学系,研究方法上却“受了胡适之极深的影响,治学钻到考据的牛角尖里去”,他承认“治学的方法,以致立场基本上是胡适的弟子”。夏鼐在清华最亲近的老师是蒋廷黻,无论选择外交史为研究专攻,还是“用谨严精密的方法,细心来搜集和鉴定史料,然后才能做综合的工作,将组织完美的历史显示于一般读书界”这般宏远的学术抱负,皆受蒋氏所倡新史学指引。夏鼐的另一好友王栻在某次谈话中,直言“垦荒时代的史学界,考据工作似乎可少,因之不适于考据工作者,虽有综合之能力,亦英雄无用武之地,殊为可叹”,他亦深以为是,觉此“确有一部分的真理”。

清华园里史学双子星各具光芒,而吴晗这一颗无疑亮得更加耀目。夏鼐自谓缺乏“野心”,却未必没有竞胜之念。一九三三年上学期大考后日记:“教务处将此次考试成绩发表出来,外交史和史学方法都是E,外交史得E者仅我一人,得S者亦仅吴春晗一人,其余不外N、I、F……”一位张姓室友直接拿他来与吴晗做对比,也令他内心泛起了一层波澜。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日记:

今天晚上,小张忽同我谈起说:“鼐!你的处事方法非改换不可!我遇见几个同学都不知道你的姓名,大家谈起历史系的高材生,都仅知吴春晗不差,而不提起你的姓名……你的名声却远不及你的真实学问,我劝你要改换生活,不要关起门来读书。”

因这番话夏鼐受到不小的刺激,有过严厉的自我批判,而结果还是接受了“性格即命运”的现实:“我自己岂不知道自己的弱点,岂不感得改正自己弱点的必要!然而十余年来的生活养成了我的惯性,虽欲改变而不可得。违背素性行事,局蹐不安,反觉得啼笑皆非。”

一九五四年夏鼐重读清华日记,有一段补记:“一九三一年是惊动世界的‘九·一八’事变的一年,全国蓬勃兴起救亡运动。然而我仍沉迷于读书生活中,可见我当时民族观念的淡薄,有点醉生梦死!今日翻阅,不禁汗流颜赤!”“醉生梦死”或是事过境迁的自省语,在那时,书斋中的夏鼐也曾经激动于窗外“喧扰的市声”,并且为如何选择而迷茫过。一九三一年三月八日,读到《大公报》上有“要硬硬不起来,要软软不下去,不硬不软,又不甘心”一段话,深以为“这真道着现代青年的心理”。当年选择清华史学系,固出于追求学问的欲望,却也未失掉求解社会问题的初衷,用他自己话说,“已经是十字街头钻入古塔中,但是对于十字街头终有些恋恋不舍,所以要攻中国近代史,以便进一步剖析当前的社会”。

然而,学院与十字街头咫尺天涯,他常有一种紧张:一方面得意,居然能“细心校读,一字不苟”地念古书,一方面又替自己恐慌,怕因此跌入故纸堆中翻不得身,成了一个落伍者。“念历史的人又不能绝古书而不读,此种矛盾不知该怎样解决才好?”一九三三年一月九日记:

今日预备中国上古史,但精神散漫不能集中,颇为痛苦。惟国事至此,民族存亡不可知,更无论此戋戋之分数问题。

一月十五日记:

国难当前,书生已成废物,所谓“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还是干自己的事情去好。心想作成《上海制造局的编译西书始末记》。这件事是中国当时“富国强兵”思想的具体表现,此种思想直到民国时还不衰,成仿吾学兵科,鲁迅、郭沫若学医科,胡适学农科,都是受此种思想的影响。

再往后,夏鼐由近代史改读考古学,其自认“简直是爬到古塔顶上去弄古董,离十字街头更远了,喧扰的市声,渐隐渐微了”。在那个时代,此种精神困扰并不只属于他一人。吴晗进清华后,得到胡适来信鼓励,一一指点治明史之门径,对于胡老师的希望—“训练自己作一个能整理明代史料的学者”,他是欣然受之的,并相信“光耀所及,四面八方都是坦途”。然而,不久,“九·一八”事变发生,越年“一·二八”接踵而至,吴晗在图书馆还能安坐么?写给胡适信里,其内心的痛苦纠结跃然于纸上:

翻开任何国任何朝代的史来看,找不出这样一个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政府,也很难找到这样一个麻木不仁、浑浑噩噩的国民。学生不应离开学校去作无聊的举动,如发传单、喊打杀之类,但是应否作个别行动,为自己争人格,为政府争光荣,这行动是否有意义?学生一无可杀人的枪械,二无可凭借的势位,三无可号召的群众,空口说“救国”是否有用?假如不,看着人家出卖你的父母兄弟,听着若干千万同胞的被屠杀的哭声,成天所见到的消息又只是“屈辱”、“退让”,假使自己还是个人,胸膛中还有一点热血在着的时候,这苦痛如何能忍受?

吴晗“盼望先生指示一个出路”,而胡适惯有的让学生勿放弃书本和实验室,去努力收获“科学救国的奇迹”的论调,能解决他的思想痛苦么?在清华那几年,吴晗还是坚持了读书的本分,他后来说:“一般的学生活动都不参加,进步的我不懂,国民党的那一套我讨厌,成为一个超政治的完全不问世事的书呆子,亲密的朋友们叫我‘腐儒’。”不过,上述那封信的思想底色已经和胡适辈力倡的“读书救国”论不相吻合了,隐伏其间的两歧冲突,实已发出吴晗由象牙塔走向十字街头的先声。

有趣的是,在夏鼐的观察中,胡适同样难逃落伍的印象。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四日记:

晚餐后与王栻散步,谈到胡适之是时代的落伍者了。短短的十几年间,便将一位前锋移到后卫,恐怕他读到自己所作《回国杂感》中关于康有为一段,未免有“夫子自道”之感也。

一九三四年清华毕业礼上,胡适为讲演嘉宾,他开给毕业生的还是三张老药方:(一)多找出几个问题,以作研究;(二)多弄点业余的玩意儿,在职业外发展自己的天才;(三)要有自信心,自强不息,不问收获,但问耕耘。夏鼐当时的反应是:“胡适所说的,依旧是局外人的风凉话而已。”

毕业前夕,夏鼐与吴晗合作发起了一个在近代学术史上留名的史学社团—“史学研究会”。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九日记:“晚间至吴春晗房中,与吴君及梁方仲君商酌组织史学社事。”至五月二十日,史学研究会正式成立:

进城开会。上午至骑河楼清华同学会,发起人十人(汤象龙、吴春晗、罗尔纲、朱庆永、谷霁光、孙毓棠、梁方仲、刘隽、罗玉东、夏鼐),除孙毓棠在津未来外,其余皆已到会,商酌会章及进行方针。下午继续讨论,至三时许始毕,定名“史学研究会”,推选汤象龙为主席,约定下月十七日再行大会,乃散会。

这是个以青年学人为主体的社团,吴晗为首要发起人,他说:“组织这个会的目的,是为了经常聚会一起,交换各人的心得,以便能对中国新史学的建设尽一点力量。”夏鼐还回忆:“曾有人提名吴晗同志为主席,因为筹备工作中他最卖力气。他再三谦让,后来大家推汤象龙为主席。吴晗同志干起事来,总是有那么一股劲儿,勇往直前,热情洋溢。”研究会建立后,每月集会一次,还吸引到张荫麟、杨绍震、吴铎等学者加入。它主办过天津《益世报》和南京《中央日报》的“史学副刊”,社会科学研究所《社会经济史集刊》的主编和撰稿人也是其会友。

这年夏天,吴晗毕业留校当了助教。夏鼐则报考了清华研究院和庚款留美公费生。结果揭晓前,吴晗还为他找工作操过心,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记:“吴春晗来,谓广西桂林专修师范欲聘一文史指导,月薪一百六十元,欲邀余去。余欲继续求学,乃婉却之,然吴君盛意殊可感也。”至十月二日,夏鼐得知考取留美考古门学后,第一时间找吴晗商量今后的计划,后者说:“昨天你还是预备弄近世史,今天突然要将终身弄考古学,昨夜可以说是你一生事业转变的枢纽,这一个转变实在太大,由近代史一跳而作考古,相差到数千年或数万年了。”十月三十日,又由吴晗陪同进城,“往谒傅孟真[斯年]先生,阍者谓尚未起身,至胡适之先生处,晤及罗尔纲君,乃与吴、罗二君同赴傅先生家中,询问关于国内研究计划……”

一九三五年春夏鼐以实习生在河南安阳参与殷墟发掘。当时他起过改行的念头,一度希望梅贻琦校长能出为斡旋,帮他将留学专业转为经济史,在这中间吴晗充当了传话的角色。四月十一日,接吴晗来信,“告诉与校长接洽的结果,此事恐无望”。五月四日,复接吴晗来信:

寿民先生[刘崇鋐]与梅校长接洽,梅意见如欲考经济史则必须放弃考古学,因兄为本校学生,如一通融,必将引起各方责备及纠纷也……事已如此,为兄计只能咬牙硬干,如抛去去年已得之物,另寻生路,毕竟不大妥当也,如何?

事已至此,再无别的选择,夏鼐也“只好咬牙硬干”。完成田野实习后返北平,六月九日参加当年的史学研究会年会:

上午赴史学研究会的年会,在工字厅举行。上午宣读论文:谷霁光君的《北魏崔氏之狱》、吴春晗的《建文生母考》、刘隽君的《盐税史略》。他们硬要我报告,我只好将在安阳实习的情况大略说了一些,颇有几个人感兴趣……晚间吴、谷二君为我及杨君饯行。

时隔多年后,夏鼐想起往事,仍有“不胜惆怅”之慨:“华北乌云满天,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我在古月堂与他握手凄然告别时,彼此都感到后会不知何时何地,但是也都估计到后会不会是在北平了。”

夏鼐赴英国留学后,还与吴晗时有通信,通过他了解史学会动态,并抄寄过不列颠博物馆馆藏资料。夏鼐一直留意对方的研究进展,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九日记:“阅及《清华学报》,吴春晗君又有文章发表,此君努力异常,前途希望不小。”当再度见面,已经是一九四一年初了。夏鼐学成返国,赴四川南溪县李庄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就职,途经昆明时,与时任云南大学教授的吴晗重逢。此刻,昔日的清华同学均已进入了各自学术生涯的新阶段。

一九五零年七月,夏鼐到京出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乘间至清华园访友,那时的吴晗已经是北京市副市长,但仍住在清华园西院。在夏鼐眼中,“十年未见,他已老得多了,头上添了几根白发,并且开始脱发。但是他还是有那么一股劲儿,甚至于可以说比从前更加朝气蓬勃、精力充沛了”。至一九五九年,吴晗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论海瑞》一文,引有《海瑞行状》中“特其质多由于天植,学未进于时中”一句,夏鼐读后,认为“时中”一语的译文有问题,专门去信指正。吴晗很快回信说:

示悉。承教“时中”译文,甚是。这是我的疏忽,当在出集子时改正。谢谢。一隔几十年,头发都白了。得兄信,恍如重温旧谊,极喜。以后盼多指教。

这次学术通信几乎重演了三十年前清华园中的一幕,老同学“重温旧谊”,自然别有滋味。也许因各自工作过忙,或受累于政治风云多变,两人在共和国成立后十几年里,发生交集的时刻并不多。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夏鼐因胃切除手术病休,吴晗前往探视,那或许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深谈:

吴晗同志来病院探病,谓收到我的信后,以市人代会正在开会,故今天挤出工夫来看我,并赠我以他新出的《学习集》一册。我这时谈兴正浓,说:“我对你只有一点意见,我一到北京便速赴清华园奉访,但是十几年来,只今天你才来病院看我,从未光临敝舍。但话又说回来,你是副市长,我是市民,你是父母官,我是属下子民,这又当别论了。”最后他以有会要走开,我笑道:“结交三十年多年来,恐怕我今天所说的话,比这三十多年对你说的话还要多一些。”他含笑颔首而别。

然而,可以谈笑的辰光已经无多。三年后“文革“风暴起,吴晗遭罢官。夏鼐闻而有所感,作《赠吴晗》一首:“史学文才两绝畴,十年京兆擅风流。无端试笔清官戏,纱帽一丢剩秃头。”原想将此诗寄呈,然而,“还没有等到我寄去,传来关于他的消息越来越恶,遂未寄出,后来我将诗稿毁掉,深恐被发现又得多挨斗一次”。一九六九年十月吴晗为迫害致死,而夏鼐因在北海庆霄楼参加过由吴晗召集的杨图编纂委员会座谈,受所谓“庆霄楼事件”牵连,一度被接受调查。

到一九八四年,不堪的一页已翻过。这年十月二十五日,夏鼐参加吴晗诞生七十五周年、逝世十五周年纪念会,回家后翻看《吴晗传》、《吴晗纪念文集》及《吴晗史学论著选集》三书,感慨不能自已。夏鼐日记中最后一次,也许也是最深情的一次,为永远的清华学长写下一笔:

辰伯学长以奇才遘奇冤,今虽昭雪而千古文章未尽才,终属遗恨,甲子孟冬躬其逝世十五周年纪念会,归来后检取旧作,略改数字以志哀思:“史学文才两绝畴,十年京北擅风流。只因一曲清官戏,遗恨千秋永不休。”

(《夏鼐日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二零一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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