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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之间,无垠心事

时间:2024-05-04

张伯存

人们都说眼见为实,然而,用“眼”与用“睛”是不一样的。目不转睛强调的是“睛”的专注,视而不见说的是“眼”的虚瞄,成语“明眸皓齿”中的眸是暗递秋波的灵窍,“有眼无珠”则是讽喻某件事在某些人那里入眼不入睛,眼里有,心中无。譬如当下的手机查微信,基本上属于用眼不用心,刷屏开口乐,过后不思量,屏一关,茶就凉。读书的体验则不一样,需要定睛细察,读后拍案叫绝也罢,掩卷沉思也罢,不是心头一热,便是扬眉吐气,常常会惹起人们思绪万千,物与神游,说是仰仗文字的魅力,也未必。被称为图画书的绘本文字不多,却依旧仪态万方,让大小读者目不转睛,流连其版面,沉醉于故事,久久回味。

让思想界沉稳兼成熟的朋友们属意本归于儿童读物的绘本,并非近日里返老还童,捏着嗓子说话装嫩,只因读到日本著名儿童文学家柳田邦男的一段关于绘本阅读史的著名箴言,大意是人的一辈子有三次读童书(绘本)的机会,第一次是自己是孩子的时候,第二次是自己抚养孩子的时候,第三次是生命即将落幕,面对衰老、疾苦、死亡的时候,我们会出乎意料地从童书中读到许多称之为新发现的深刻意义。其实,生活就像童话一样,充满了智慧与隐喻,也足够精彩,让这个童话留给我们的后代去回味吧。人为什么活,怎样活?为什么会死,怎样去死?这些人生的真谛,童书里都有。

电影《心灵病房》(Wit)中有一组感人至深的镜头。主人公薇薇安是古典文学教授,癌症失救,进入生命的终末期,她白发苍苍的老师来到病房,将薇薇安轻轻地搂在怀中,一起入神地朗读着绘本《逃家小兔》:

我要跑走啦!小兔子说。

如果你跑了,我就去追你,因为你是我的小宝贝呀!妈妈说。

如果你来追我,我就要变成溪里的小鳟鱼,游得远远的。

如果你变成溪里的小鳟鱼,我就变成捕鱼的人。

如果你变成捕鱼的人,我就变成高山上的大石头。

如果你变成高山上的大石头,我就变成爬山的人,爬到高山上去找你。

…………

刹那间,一切都归于纯粹,死亡的恐惧与忧伤消弭在《逃家小兔》温情的画面与想象中。生命的总历程只有三步,居家—离家—归家,它不仅是小兔子对生命的遐想,也是真实生命的轮回。小兔子无论身处何方,无论如何变,妈妈的爱都环绕在身旁,小鳟鱼、高山上的大石头、小花、小鸟、小帆船、空中飞人,不过是生命的呈现方式不同而已,她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一辈子。生和死就是在不同的遐想中穿越,自由,浪漫,无所畏惧,也无所忧伤,因为,我们心中有妈妈(亲人)绵绵不绝的爱。

感谢《心灵病房》的导演,借用绘本来进行生死辅导,是一个了不起的创意。对于国人来说,有助于他们走出“未知生,焉知死”的鸵鸟心态。直面困境,豁达生死,为当下紧张的医患关系减压(如今的医院里也不能死人,不仅死不得,而且死不起)。殊不知,孩子都是精灵,也是小小的哲学家,他们都可以通过童话的翅膀抵达灵性的精神高原,认知生命的五度(长度、宽度、厚度、温度、澄澈度)。那些经典的绘本总是以震撼心灵的方式让孩子感知生命,演绎父母、老师、医生、护士无法生动表达的挫折、灾难、离别和死亡……第一、绘本中不会出现专业的词汇,儿童阅读起来容易理解,童话语境容易减轻现实压力;第二、绘本中对死亡的描述,大多是贴近儿童生活(游戏、童话),通过这些故事,强化儿童思维的合理性。第三、柔情的故事,柔美的画面,柔和的色彩,可以让死亡的悲哀在图画中慢慢地释放出来,不需要刻意隐瞒,需要的只是了解到绘本中的那些人和自己一样的悲伤,以安抚儿童及家人顷刻间破碎的心灵。绘本文字简洁,画面生动,图文相映成趣,主题明确,能触动心弦,令人久久回味,在轻松阅读中体悟人生的真谛;识字多少不会成为阅读绘本的障碍,孩子完全能把故事读懂,并从中吸取滋养。其实,绘本老少咸宜,不只是小朋友喜欢,成年人阅读绘本也有其感触、感动、感悟之处。

绘本的叙事展开分为五步,始于故事的温情讲述,随后是童真童趣的展开,生死主题的捕捉,生命隐喻的确立,生命意义的引申。在绘本的意向之中,意外的死亡演变为意料中的死亡,非正常的死亡转化为合理的死亡,冰冷的死亡成为温暖的死亡,对于死亡的沮丧、愤怒、讨价还价、无奈逐渐被平静、坦然、接纳、认同、顺应、脱敏所取代。

孩子们的生死问题充满着天性与率真,譬如死亡痛苦吗?死后究竟去哪儿啦?有没有天堂与瑶池?大家都去天堂,哪有那么多地方住呀?假如把死神灭掉,我们会更快乐吗?

《幸运的内德》是关于挫折与幸运的,住在美国西海岸加州的内德接到一张请柬,要去东海岸的佛罗里达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聚会,可是,一路上却惊险连连,先是飞机爆炸,跳伞自救也不顺利,草堆里有钢叉,大海里有鲨鱼,岸上有老虎……读者会被内德的命运所牵动,时而开心,时而担忧,幸运与倒霉交叠,暗示了幸运不光是上帝的安排,更要靠自己的勇敢和努力去争取。内德并非坐等幸运女神的光顾,而是凭借自身的坚强和努力获得最终的幸运,于是,才有了只有幸运没有倒霉的内德。这本书有丰富的病房联想,我虽然患上某一种严重(疑难)的疾病,但幸运的是我来到了心中最好的医院(结缘);虽然病情复杂,还在迁延、发展,但幸运的是我遇到这个领域最有研究的大夫和护士(感恩);虽然病情一时还没有机会彻底治愈,但医护的努力已经有了逆转,遏制了发展的势头(恩宠);虽然只是症状的改善,但继续治疗有了信心,既来之则安之,时间换空间,积小胜为大胜(耐心)。虽然这种病机理不明,疗效不显,预后不佳,必须迎击死神,但谁无一死呢,安宁缓和医疗给予我生命质量(豁达)。

《爷爷有没有穿西装》讲述儿童直面亲人死亡的故事,小主人公叫布鲁诺,是一个真正的小不点,个头只有爸爸妈妈膝盖那么高。在这个三岁童子的眼里,死亡是很庄严、神圣的时刻,因为,爷爷此时穿上了西装,系上了领带,皮鞋还擦得锃亮,而且就这样“睡着”了,在平时,一定是穿了西装不睡觉,睡觉时不穿西装。大人告诉小布鲁诺,这身打扮是为了告别,为了葬礼,因为爷爷要睡过头,不再醒来了。死,就是一个雨天里睡着了。

布鲁诺的第一个问题冒出来了,爷爷究竟去了哪里?葬礼那天,分明看见爷爷被安放在墓地深深的地坑里,但爸爸却说爷爷在天堂?难道天堂不在天上,而在地下?妈妈的解释也很奇怪,爷爷的身体在墓地里,爷爷的灵魂在天堂。明明是一个爷爷,怎么就分开来了,身体躺在墓地里,灵魂活在天堂里?死亡的事情还没有弄明白,又冒出一个灵魂的事情,什么是灵魂,妈妈不愿意告诉布鲁诺,说是几句话说不明白,或者说明白了,小布鲁诺也听不明白。其实,妈妈太小看她的孩子了,小布鲁诺心里很明白:灵魂,就是爷爷身上那些让我喜欢的东西。

布鲁诺的问题真不少,让大人应接不暇,妈妈,我什么时候死呀?自从爷爷穿着西装离我们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小布鲁诺就有了“我也会死”的意象。有一天,他去问爸爸:我什么时候会死呀?爸爸比妈妈有耐心,他告诉小布鲁诺: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此,我们度过的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所以,印第安人有一句名言:把每一天都当作自己的最后一天去活。这句名言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同时把别人喜欢的东西播撒给出去,去爱身边的人,关怀受苦的人,这个世界才可爱起来。

布鲁诺的问题还没有完,天堂里住满了怎么办?小布鲁诺真是爱思考,他的下一个问题是人人都上天堂,那么天堂会不会有一天住满了,拥挤不堪呢?爸爸笑着对他说,不会的,有些灵魂会飘出来,跟随一个新生命重新来到我们的世界。果然,爷爷死后一年,米茨姑妈的肚子大了起来,不久生下一个小弟弟,难道他就是爷爷的灵魂重新来到我们中间?不过怎么看都不像……

小布鲁诺的问题一串串,关于生生死死,关于应该怎么活,一切都在朦胧之中逐渐明白了,小布鲁诺就长大了,个子高了,灵魂也变得丰满了。

这些绘本都是举重若轻的生死教育,生死教育就应该贯穿生命的全过程,就必须从娃娃抓起。对于成年人(尤其是医护人员)来说,这样的绘本也是死亡辅导的好道具,它着眼于生死迷茫的终末期进行有效、有品质的灵性照顾。缓解三恐(恐惧、恐慌、恐怖)。让每一个临终者获得一份对于死亡的解放,就是解开,放下,不再恐惧,节哀顺变。赢得一次生死的觉悟,觉知,彻悟,念纯,那是哲学,宗教境界的豁达。

濒死心理学告诉我们,死亡的解脱有三步,第一步是死亡恐惧的摆脱(脱敏),第二步是过程痛—苦的消除(技术与药物),第三步是灵氛境界的创设,灵性照顾,灵然独照,有了来世(身后世界)憧憬与想象,如同跨过一座桥、一道门、一条隧道,看见一道神秘的光,闻听一个神奇的声音,遁入一个神圣的地方。

这些故事和意念都躲在绘本里。不信,你也去读读!

(谈论生死的绘本有:《獾的礼物》、《逃家小兔》、《一片叶子落下来》、《爷爷有没有穿西装》、《爷爷变成了幽灵》、《熊和山猫》、《国王与死神》、《榛子壳里的死神》、《当鸭子遇见死神》、《我永远爱你》、《再见了,爱玛奶奶》、《活了100万次的猫》、《小鲁的池塘》、《外公》、《先左脚,后右脚》、《爷爷的天使》、《大象的算术》、《在森林里》)

在现代作家中,恐怕没有谁比周作人更痴迷于印章的了,早在一九一七年他就发表了《〈蜕龛印存〉序》一文,是给绍兴印人杜泽卿印谱写的序言,此文经鲁迅修改润色,短短四百余字将印章历史渊源、流变、风格特征及其审美价值做了精确概括。周作人一生藏印不下百十方(张铁铮:《知堂晚年轶事一束》)。坊间有宣纸线装影印本《知堂遗存》两册,其中一册为《周作人印谱》(另一册则是《童谣研究手稿》,福建教育出版社二零零四年版)。此印谱是周作人一九六四年应香港翻译家鲍耀明所求,亲手钤印成册,并于不少印文下方毛笔手书注明刻印者及边款,寄赠其收藏。印谱收周作人自用印约八十余方,大多为名号章、斋名章,闲章有“知惭愧”、“寿则多辱”等数枚。原来他晚年自知来日无多,及时散出一些印章,据周作人一九六一年六月十六日日记载:“傍晚张铁铮来访,赠以闲章六枚,为:哑人作通事、案山子也不会、畏天悯人、有酒学仙无酒学佛、不爱江海之珠、冷暖自知等。”其中,“有酒学仙无酒学佛”是从琉璃厂买的闲章,给俞平伯的信中提起并钤过。此外,他还送给北大旧日学生张中行一方“忍过事堪喜”章,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日记亦载:“整理印石,得廿三枚,拟寄予冯君。”

周作人在一九三二年一月六日致沈启无信中写道:“日前在厂甸所购一部印尚佳而价亦廉,下午在家随意翻读,觉得其文亦有趣,因特为作曹丘生,并以青龙笺录一节,作为标本,乞一览。如此文字,岂非朴实而别有风致,亦是一种好小品文耶?”他提到的这部印谱不知何书,但他将印文当成“一种好小品文”来看待,却也别有趣味。循此思路,从他的文章学的角度和尺度,对其自用闲章加以索解,观其心境和思想,庶几可证闲章不闲。

“案山子也不会”章,张越丞刻,阳文六朝体。周作人曾以“案山子”、“案山”做笔名。其《案山子》一文从一个词的翻译写起,谈到中日民俗和诗文以及佛经,考证了“案山子”的含义,表征了一个爱智者探求知识的乐趣,文中引 《景德传灯录》一节云:“问孤迥且巍巍时如何。师曰,孤迥且巍巍。僧曰,不会。师言,面前案山子也不会。”“案山”一词是我国古代堪舆术中一个专有名词,指阴阳宅前方最近的矮山,之所以叫案山,是取其形态和功能像几案。在堪舆术中,基址后面要有可以依靠的山峰叫主山,基址正前方并且离它最近的矮山就叫案山,主山高,案山低。很多寺庙的选址均符合这一原则,因此,禅师讲经问答时借山说禅,不执著文字,信手拈来,俱成妙谛,以此顿悟佛理。

“知惭愧”章,寿石工刻。周作人在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五日致沈启无信中提到读《五灯会元》、《沙弥律要略》及打算刻“知惭愧”章。《沙弥律要略》上篇戒律门中有“知违佛制,生大惭愧”语。而《僧训日记》中“十二头陀行”讲的是十二种修行,出现九次“知惭愧”,以吃、穿、住而言,此处仅举三例:“一食,今三时粥饭,宜知惭愧”;“但三衣,今多衣,宜知惭愧”;“树下坐,今住好屋,宜知惭愧”。此印文来自佛经是毫无疑问的了。周作人的苦茶庵打油诗中有“惭愧浮屠一梦缘”,“廿年惭愧一狐裘”诗句。“知惭愧”闲章曾印在其自编文集《瓜豆集》一九三七年三月初版封面上。抗战胜利后,周作人这枚闲章引来了斥责声,茅盾在写于一九四六年的《周作人的“知惭愧”》一文中,起首引了作家艾芜从《瓜豆集》封面闲章引发的评论:“岂不是以知惭愧始,以不知惭愧终么?”茅盾并不完全认同艾芜所理解的周作人所知的“惭愧”,但茅盾所理解的周作人的“知惭愧”显然也不是它的本义,并且周作人公开使用这个闲章时,“卢沟桥事变”还没爆发。周作人在《〈苦茶庵打油诗〉后记》中说,他的诗“大约就只有忧与惧耳”;“然则知忧惧或与知惭愧相类,未始非人生入德之门乎。”这样看来,他是把“知惭愧”当作“人生入德之门”的,是自我修行的门径。

“畏天悯人”章,张越丞刻,阴文篆体。“畏天悯人”一词见文中子谈《易经》的《周公篇》,知堂很喜欢这个词,他专门写了《畏天悯人》一文,在引用文中子言之后,“断章取义”,赋予它新的意涵,天即自然,世间万物无不遵循自然之道,强作仁义解、报应论都是违反常识的。一九四五年,他在《〈秉烛后谈〉序》中总结自己的思想时说道:“鄙人执笔为文已阅四十年,文章尚无成就,思想则可云已定,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妇人,亦尝用心于此,结果但有畏天悯人,虑非世俗之所乐闻,故披中庸之衣,着平淡之裳,时作游行。”夫子自道,点出自己写作的主题即“畏天悯人”,这是一种悲世情怀,而其行文中流露出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其得意弟子废名送给乃师的联语云:“微言欣其知之为诲,道心恻于人不胜天。”可谓知其心思。

“忍过事堪喜”章,寿石工刻。出自杜牧的诗《遣兴》。周作人一九三五年八月作一文,先以《〈苦茶随笔〉小引》为题用作自编文集的序言,后恢复原名《杜牧之句》,收入自编文集《苦竹杂记》中。他在文中说:“这句诗我却以为是好的,也觉得很喜欢,去年还在日本片濑地方花了二十钱烧了一只小花瓶,用蓝笔题字曰:‘忍过事堪喜。甲戌八月十日于江之岛,书杜牧之句制此。知堂。’瓶底画一长方印,文曰‘苦茶庵自用品’。这个花瓶现在就搁在书房的南窗下。我为什么爱这一句诗呢?人家的事情不能知道,自己的总该明白吧。自知不是容易事,但也还想努力。我不是尊奉它作格言,我是赏识它的境界。”这和下文中提到的“冷暖自知”密切相关。他认为中国对于“忍”的说法有儒释道三派,而以释家所说为最佳,理由是儒道两家以忍辱为手段而不是目的,二者的区别是儒家是积极入世的,道家是消极避世的,而释家的忍辱是本体、是终极价值,而非手段。其作于一九三七年六月三日的《〈桑下谈〉序》又一次引了杜牧之句,表达了“苟全性命于乱世”的“苦住”之意,此时正是北平沦陷前夕,有学者推测其不断宣讲“忍辱”,乃是对于自己日后的命运“有所自觉或预感”(钱理群:《周作人传》)。周作人的《关于宽容》一文也谈到忍辱问题,认为古印度的《忍辱度无极经》中所言是凡夫所不能及的极高境界。顺便提一下,那个小花瓶他在晚年送给了弟子张中行,后者“文革”期间唯恐因此惹祸,把它砸碎了。

“寿则多辱”章,金禹民刻,知堂八十岁时制成。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一日,张铁铮访知堂,送去金禹民刻“寿则多辱”印。他在写于同年的《八十心情》一文中道:“这是古代圣王对华封人所说的话,我觉得很有意思,便借了来作为倚老卖老的客气话,似乎比‘将寿补蹉跎’什么要切贴得多了。”该句出自《庄子·天地篇》里庄子述尧对封人之言,知堂很喜欢此语,写文章时多次引用过。他在年届四十时写的《笠翁与兼好法师》一文中写道:“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整整十年后,他写了《老年》一文再次引用该语(这一年他发表了引起轩然大波的五十自寿诗)。从一九六四至一九六五年,据粗略统计,他致鲍耀明的信中有十通钤“寿则多辱”章。他至少有三个这样的印章。“寿则多辱”可谓谶语,是他人生一个侧面的极好概括。

“哑人作通事”章,吴南愚刻,阳文篆体,含“作人”二字,属变格,乃一种文字游戏。周作人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废名的信中提到身体不舒服,写道:“今日大有哑人之意,明后两日只能不作通事去。”此处“通事”指上课。周作人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八日致鲍耀明的信末签名处钤了这枚印章,自署“哑人”,信中解释此印文说,“此句系佛教禅宗语”,又说:“此系启事便章,其中有作人二字,虽属颠倒,通事者启事之谓,周字《说文》从用口二字合成,义取周密,即慎言之意,故以‘哑’表之。”(《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河南大学出版社,97页)知堂还有另外两种同文印章,与鲍耀明、曹聚仁通信中用过。哑人表白,对己对世均有反讽之意,而他又多次在文章中引用倪云林“一说就俗”的典故,对他而言,做“哑人”还是当“说者”,“说”还是“不说”,真是个两难的困境。

“冷暖自知”章,寿石工刻,阳文篆体。“冷暖自知”,全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佛家语,用以譬喻顿悟的境界。周作人在一九四三年六月的《〈一篑轩笔记〉序》中谈到自己文章的优劣,用此语形容。其实用它来形容做人也许更适合,观其一生,是耶?非耶?荣辱功过,只有他本人“冷暖自知”了。

上述这些印文大都和佛经佛理有关。周作人在《我的杂学》第十九节专门谈佛经,指出佛经是他的杂学里面最普通的一部分,他在南京求学及在北京西山养病时读了不少佛经。他对佛经博大深厚的思想与文情俱胜的文体屡致赞叹之意,他认为佛经对人生有一种广大厚重的态度,大乘菩萨救世济人的理想,“其伟大处与儒家所说的尧禹稷的精神根本相同”(《十堂笔谈八·佛经》)。他自云“半是儒家半释家”,他研读佛经意在“以释补儒”,而佛经佛理也是他的启蒙思想的一个源泉,并且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心性气质、文化品格、人格构成和思辨眼光。

这数枚闲章,方寸之间,表征了周作人的斑斑心迹、无垠心事,而他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忡忡心事已沉入到其人生和历史的巨大暗影里去了,“隐没到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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