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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惶惑的惶惑

时间:2024-05-04

赵丽雅

这是一本一百多页的小册子,不是搞建筑的人大约不大会去注意它。然而它的作者TomWolfe,却不是建筑师,而是美国当代著名的记者和评论家。因此,我们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也就不能过于苛求它的科学性——尽管如此,当我掩卷之际,仍被作者严苛的语调和偏激的责难惊得目瞪口呆。值得深思的是,这篇文章最初以连载的形式在美国《哈泼斯》杂志上出现时,却在美国建筑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甚至被认为是建筑领域进入八十年代以来最重要的著作。

作者对“国际式”的“玻璃盒子”深恶痛绝,以至于秉笔之际,愤激之情仍不能自已。因此,他不是把现代建筑的出现放到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中去分析,去考察,而是凭着个人的好恶,选择最激烈的言辞来进行抨击。

他厌恶单调、纯粹、缺乏装饰的“玻璃盒子”,把现代建筑在美国的移植,称之为美国本土的“殖民地综合症”:“每座高级现代建筑都象座工厂,这就是‘今天的形象。”“一切房屋,从海滨别墅到摩天大楼,大模样都变得一样了。”他指责人们对欧洲现代建筑大师的崇拜和模仿:“如果他们说你模仿密斯,或格罗皮厄斯,或柯布西埃,或其他某人,那有什么?那不是说一个基督徒在模仿耶稣基督一样吗?”

对作者的怨愤我深表同情,但是却不能够完全同意。

建筑与其它文化现象一样,其发展是有着广阔的历史背景的。世界历史进入二十世纪以来,工程学、技术学的飞速发展,使传统的建筑形式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新建筑”,即“玻璃盒子”,所以能够迅猛地风行世界,而成为“国际式”,当然不能归之于某个建筑师的冒险心理或一时的异想天开,而是因为这一形式适应了新技术新材料的发展。格罗皮厄斯、密斯、赖特、柯布西埃,这四位大师是时代造就的天才。在书中,作者不无讥讽地将他们称之为“太白星”,但他们的确是时代之星。他们的作品也并不是如同作者所欢呼的那样,随着圣路易哺乳的格工程的一声爆炸,便销声匿迹了。对“方盒子”的挞伐并不意味着建筑史上这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页将会重新撰写。

诞生于本世纪三十年代的《走向新建筑》(柯布西埃著),并不是一部严密的、科学的建筑理论著作,但它通篇充满了勇敢的无所畏惧的革新精神。作者当时所提出的构想,许多都被后来建筑的发展所证实了。“机器,人类事物中的一个新因素,已经唤起一种新的时代精神。一个时代会创造出它自己的建筑艺术。”现代文学艺术——小说、戏剧、电影、绘画、雕塑都有着由繁冗到简洁,由具象到抽象的趋向。抽象化并不总是同怪诞、不可索解相联系,它往往能够给人以更加丰富的联想和思索。包豪斯建筑风格受绘画方面的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的影响是明显的。后来密斯提出了著名的“少即是多”的口号,固然有它的片面性,不过如就其片面之处再做歪曲的理解,当然就成为荒谬了。就如同“大音声稀”、“此时无声胜有声”一样,它是一个停顿,一个思索,一个蓄积。或者是高潮的准备,或者本身就是高潮,但无论如何它是有“前音”,有“后果”的。假令自始至终都是“无声”,那么这一艺术境界也就不复存在了。少,不是无,而是浓缩,是凝炼。也许,用阿恩海姆的话能够把这一含义概括得更加准确:“在某种相对意义上说来,如果一个物体用尽可能少的结构特征把复杂的材料组织成有秩序的整体时,我们就说这个物体是简化的。”“由艺术概念的统一所导致的简化性,决不是与复杂性相对立的性质,只有当它掌握了世界的无限丰富性,而不是逃向贫乏和孤立时,才能显示出简化性的真正优点。”建筑装饰的简化和抽象形式的应用正是现代建筑的重要特点。它一反传统建筑沉重、厚实的外观,而代之以轻盈、明快、活泼而富于变化的造型。一种新的建筑美学观诞生了。

再有,现代建筑的革新又表现在对功能的重视。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生活,对建筑提出了比以往任何时代更为复杂多样的功能要求。采用自由灵活的布局,把建筑按使用的不同特点分为几个部分,同时又按它们之间的合理联系而结成一个整体,这是为满足功能要求而产生的崭新的设计思想。本世纪初诞生在德国魏玛的包豪斯工艺学校(格罗皮厄斯设计),便是亮起了这样一面鲜明的旗帜。

新材料、新结构的利用,则是现代建筑最重要的特点。砖、瓦、木、石被淘汰,而易之以铸铁和钢,进而又混凝土和钢筋混凝土,又铝材和塑料……。材料的变更彻底改变了建筑的结构。网格结构、折板结构、悬索结构、壳体、V形,等等,相继涌现。如果说,早期的现代建筑多以“玻璃盒子”的面貌出现,那么,随着结构的发展,各种各样的建筑外观便在日益打破这种单调和浇薄了。犹如风帆的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形同飞鸟的纽约机场候机厅,新颖独特的造型,正显示了现代建筑的无限生命力。建筑风格和设计逐步摆脱了古典主义和复古主义的传统形式的束缚而走向模数化、系列化、工业化、大规模高速度建造的道路,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无可指摘的。当然,免不了会有人对充满繁琐装饰的旧式建筑一掬伤心之泪,但吻别的时候终是不可遏止地到来了。

然而,《从包豪斯到现在》一书的问世及人们对它的赞同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建筑毕竟不是同一规格的按批量生产的工业产品。它不仅仅是身体栖止的所在,它还要从心理上给予人们以归宿感,使精神得到慰安。建筑材料的变革带来了建筑形式的解放,但正因为这种解放主要是由工业技术带来的,而没有更多地考虑人们的精神需求,并且有着过分强调工程技术而缺乏建筑的艺术性营养的缺陷。早期由造型特征的平屋顶、大片玻璃以及洁白墙面带来的千篇一律,和过于标准化、典型化、机械化,都使得建筑的人情味不够,因而这一解放是不完全的。所以现代建筑不过风行了半个世纪,就遭到了强烈的攻击和责难。这种对现代建筑的反叛,可以认为是对人性和情趣的呼唤。于是,五十年代以后,产生了“后现代建筑派”。这一派对现代建筑持全面否定的态度。英国的查尔斯·詹克斯宣称:“面对往日建筑文明的错误,令人悲凉但有指导意义。最后,因为它实实在在已经死去,我们也许会乐意把尸体埋葬掉。”对此,我有些困惑:难道后现代主义是诞生于一片白地之上吗?如果他硬要对现代建筑持否定态度的话,那么也只能是果实对花的、否定之否定。没有现代建筑筚路蓝缕的惨淡经营在前,也就没有后现代建筑的勃然兴起在继。前者开创性的功绩是不可抹杀的。尽管后现代主义的前缀词“post”的意义有些模棱两可,但其中的继承关系还是不好轻易否认的。因此,《从包豪斯到现在》的作者对这一派的评论也仍然不那么中听:“后现代主义者,不论是白派、灰派还是‘老鼠,都始终未从二十年代格罗皮厄斯、柯布西埃和荷兰人的小盒子式中跳出来。大部分时间他们所做的无非是为了彼此的利益而把那已经有六十年的严格的小观念换来变去而已。”他对建筑发展的前景绝不乐观。他似乎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抱着胳膊冷笑,或许,在等待着第二声爆炸。不过,在这一点上,作者又犯了偏激的错误。尽管可以认为后现代建筑派是以多种形式主义去克服某种形式主义,但毕竟,更富于表情和艺术感染力的建筑是在不断出现了。有着六十多年历史的现代建筑在审慎地选择着更加合理、更加完备的发展形式。

中国也并非处于这场纷争之外。

中国的建筑,曾经有过辉煌的、称盛一时的时代。但是今天,无可讳言地是落后了。不过落后也还有落后的好处,它可以从前人现成的经验中总结教训,可以少走些弯路。从现代建筑发展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传统的东西是多么根深蒂固,一种新的美学观的确立又是多么不容易。中国建筑发展的道路应当如何走?我们的高楼大厦是否盖多了?对此,目前在国内是颇有些纷争的。

我想起一位建筑学家曾对我讲过的这样一件事:他到希腊访问的时候,有一次喝咖啡,对面的一位英国朋友没有在里面放糖,他也没有放糖,另外一个朋友便问:“他不放糖是因为他太胖了,需要减肥,而你这样瘦,为什么也不放糖呢?”讲故事的人意在表明,我们的高楼不是盖多了,而是盖少了,西方世界所以对高层建筑一片反对之声,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几十年建造高楼的历史,目前的确过剩了,需要适当地“减减肥”;而我们在这方面才刚刚起步,何来“过剩”之讥?

确实,我们切不可被国外的舆论所迷惑。现代建筑的成功经验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并当将之以与我们的建筑传统相结合,以达到新技术和结构功能与审美情感的完美结合——也许这不是能够轻易达到的,但它却应该是建筑发展的方向。

总之,从包豪斯到现在,是世界建筑史上灿烂的一页。遗憾的是,在这一页上缺少了一个东方大国的名字。不过,这种状况也许不会持续很久了罢?

(《从包豪斯到现在》,〔美〕Tomwolfe著,关肇邺译,清华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七月第一版,0.55元)

①哺乳的格工程,在美国圣路易,山畸实设计。因建成后那里常常发生暴力事件,故一九七二年七月,市政当局将其用炸药炸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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