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晨阳
“自我”,自古以来就是哲学家们注意的中心问题之一。从普罗太哥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到庄子的“万物与我为一”,都把问题的焦点集中到了“自我”。笛卡儿可以称为最推崇“自我”的哲学家之一。他认为,任何东西都是可怀疑的,唯有“自我”不可怀疑。后来的许多哲学家也都把“自我”看作统一的精神实体,把它当作讨论任何哲学问题的前提和基础。然而,现在这个被当作中心的“自我”却面临着严重的挑战。
美国著名哲学家,弗吉尼亚大学讲座教授理查德·罗蒂(RichardRorty)最近在一篇讲演稿中,借助于多纳德·戴维森对弗洛依德的解释,阐发了他本人对精神分析理论的哲学意义的见解。在这篇题为《弗洛依德与道德的思考》的文章中,罗蒂指出,精神分析理论的重要哲学意义在于,它动摇了传统哲学关于自我统一性的看法。按照这种理论,自我不再是自身统一的东西,它本身也是多元化的。统一的自我被“消解”了。
罗蒂认为,哲学的历史经历了一连串的“离散”或曰“消解中心”(decentering)的运动。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把人从宇宙的中心移开了。达尔文证明了人与动物之间割不断的本质联系。这些见解都使人逐步丧失了原来自为中心的信念。弗洛伊德则更进一步证明,“自我即使在它自己的家里也不是主人”,从而根本上摧毁了哲学家的关于人类的本位中心的观念。
在弗洛依德那里,人的心理可分为两个层次,无意识和意识。在意识中又可进一步分出一个前意识的部分。人的个性是三种结构组成的。本我(id)是产生自肉体组织的无意识结构。它由本能和欲望(主要是性欲)构成,有力图满足自己的强烈愿望和冲动。自我(ego)是在同外部世界的接触中形成的意识的结构。它通过建立心理防御线,压抑本我的本能冲动,从而调节本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超我(su-perego)则是一个无意识地起作用的结构。它是根据“师长的指示”形成的。这三者要保持平衡。一旦失去平衡,就会产生精神病症。按照戴维森的解释,弗洛依德这个理论的意义在于把心灵做了多元化的分解。
罗蒂在讲稿中指出,弗洛依德的工作是一种对心灵进行机械的分割的工作。在近代哲学的发展过程中,“自我”似乎是不可动摇、不可缺少的东西。笛卡儿把什么都机械化了,唯独保留下了“自我”。“自我”成了在机械性的世界中的唯一非机械化的“飞地”。尽管如此,弗洛依德并不是第一个分割自我的人。在此之前,休谟也做过类似的工作。休谟把心灵看作一束观念之流,看作一个杂拼起来的支离破碎的东西,从而把被哲学家们尊为实体的心灵“机器化”了。观念和印象不再是实体自我的属性,而被当成了各种各样的精神原子。所谓“自我”不过是这些精神原子的排列组合而已。然而弗洛依德较休谟更胜一筹。弗洛依德不仅仅分割了心灵,更重要的是他试图在原来认为无规律可循的那一部分心灵中寻找固定的联系。弗洛依德和休谟不一样,他不是把心灵中的东西描绘成象波义耳的机械微粒子那样的东西,而是描绘成象哲学家们称为人格(persons)的那样的东西。戴维森用整体主义的观点解释弗洛依德。他认为,在弗洛依德所描绘的图景里,在人的心灵中有许多组各自有内在连贯性的信念和欲望。每一组都是由许多个信念和欲望构成的。孤零零的一个信念或欲望是没有意义的。任何一个信念都必须放到有关的一组信念之中才可能被理解。“只有当一个人同时把许多多半儿为真并彼此一致的其它信念归之于某种东西时,他才可能把一个信念归之于它。”每一组信念和欲望可以称为一个准人格(quasi-person)。这些准人格并不是单一自我的部分。因为单一自我要求在各组信念和欲望之间有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性或连贯性,而各个准人格之间缺少这种连贯性。我们找不到一个可以把其它各组信念和欲望(即准人格)统一起来的“真实自我”。原来哲学家们所讲的自我是有意识的心灵,或者可以说这个自我就是人的身体的主人。可是现在这个所谓的“自我”却不得不屈尊俯就,和许多无意识的东西,和许多准人格分享同一个场所。它失去了昔日的主人地位。按照这种理论的解释,原来传统哲学中的单一自我就被代之以两个或更多个准人格,或者称为准自我。不存在一个能囊括各种准人格的主体。“自我”的一统天下被打破了。相对于这样的“准自我”来说,流传了两千多年的希腊古训“认识你自己”已经不再适用了。
罗蒂指出,弗洛依德关于意识和无意识的划分超越了传统哲学关于理性和非理性的区分。无意识并不等于非理性。如果“理性的”或“合乎理性的”意味着“能够建立起内在一致的复杂的信念之网,”而不是说“能够把实在当作它本身所是的那个东西来思考,”那么,可以存在着“合乎理性的无意识”(arationalunconscious)。这种无意识并不比意识更能容忍混乱和不一贯性。弗洛依德认为,人们往往有一种错误的成见,当发现心中有两个灵魂时,就把其中一个看作人的灵魂,把另一个看作非人的灵魂。传统的柏拉图式的自我认识活动就是确认那个人的灵魂,驱逐或约束那个非人的或动物式的灵魂。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罗蒂解释说,弗洛依德的名言“哪里有本我,哪里就有自我”,并不是说,“哪里本性驱使着我,我就将变为能自制的,变为由理性支配的,”而是说,“在什么地方我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古怪地行动,因而想知道我是否处在一个魔鬼或野兽的支配之下,那么我就能看出,我的各种活动是合理性的,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是依据了错误的前提罢了。”这样一来,就有了根本改变无意识在心灵中的卑下地位的根据。无意识与意识之间不存在孰尊孰卑的关系。罗蒂说,“弗洛依德对于无意识的看法的新奇之处,在于他宣称,无意识的自我不是潜伏着的沉默阴郁的野兽,而是意识的自我的理智同类,而且可能是它谈心的同伴。”在这里,意识的自我和无意识的自我都用的复数(selves),意在说各种“自我”不仅是平等的,而且是多元的。很久以来,理智总是被当作高于情感的统治者。柏拉图甚至以此为根据引伸出关于等级制国家的政治学说。现在这个历史该结束了。罗蒂引用里夫(Rieff)的话说,“弗洛依德把传统的等级制的人类本性的观念做了平等化的修正。”他认为,由于这个原因,对于人们以前追问的伦理问题“我现在是哪一类人格?”不可能有一个唯一正确的答案。
罗蒂指出,按照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自我的认识就不应该再是传统的纯化心灵的活动,而应该是扩大或扩充自我的活动。因此,一些传统的哲学问题,象“究竟我心中的哪一个是我的真实自我?”“什么是人的本质?”这类问题就更难解答了。希腊以来的哲学传统认为,人或者世界有一个共同的本质,一旦发现了这个本质,它就能告诉我们,我们对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在文章中,罗蒂借机发挥了他的实用主义观点。他认为,既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自我,也就没有一个统一标准,来衡量哪些理论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在心灵中,每一个准自我都有发言权,都可以按照它自己那一组信念和欲望的结构做判断,但是它们中没有哪一个可以被当做对事物自身的真正唯一正确的描述。
罗蒂对弗洛依德的解释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弗洛依德的本意,暂且不论。他的思想确实代表了美国哲学界的一个新的动向。随着逻辑经验主义的衰退,分析哲学由逻辑主义转向历史主义,人们越来越觉得,要依照维也纳学派的传统,寻找一个统一的标准说明各种各样的现象,似乎是不可能了。因此有许多人从后期维特根斯坦的理论中寻找出路。罗蒂就是这个趋势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力图把后期维特根斯坦的理论和美国本土的杜威哲学结合起来,采取一种实用主义的路线。他的方针可以称为消解整体,化整为零,承认多元化,主张多中心论。消解统一的自我则是罗蒂哲学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掌握这方面的情况,对于我们了解美国哲学的动态,是会有帮助的。
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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