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川木
诗人木叶以《广义叙述学》为题,将其在虎年春节前所写的一组诗歌归结在一起,我想这并不意味着他致力于在经典叙述学之上,建构一个后结构主义的符号叙述学或跨界叙述学。诗人在这里借助于“广义”一词,将视角投向日常生活场景,通过颇具异质性的呈现方式,试图打开诗歌叙述的另一扇窗户,借此带给读者相对另类的、木叶式的诗歌“叙述之美”。
一、叙述者:视角或视域的界定
经典叙述学对叙述的分类见仁见智,但是对叙述者、故事(情节)、叙述行为的关注则是一脉相承。任何文体的写作,都有作者或叙述者的区分,作为以虚构情节为主的诗歌叙述当然更不例外。有时作者与叙述者是同一的,有时两者又是相异的,区分的关键是叙述视角或者视域。在木叶这组诗歌里,多数诗歌是以“第一人称”为视角的出发点,比如(一)(四)(七)(八)(九)这五首,作者的视角与叙述者的视角是完全一致的,“我”的目力所及,即是读者从文本中感受到的视域镜像。比如(一):“多余的深冬/时光//里,这前前后后、并不多余的人们。骨牌错落,//核酸检测。/大团大团的雪花,快速//在低空中四散开它尚未凝结的自身。”可以看作是作者对深冬时光里一次室外核酸检测的回顾性叙述。(四):“无尽深//里,飞出鸟儿。相继拽出菠菜叶、午夜剧场、蹄铁,和正在打嗝儿的月亮……”显然可以视为作者月夜对广场及其周边物理世界的一次打量。
然而,我们这里需要探讨的是,二、三、五、六这四首诗中,作者与叙述者是同一角色还是隐含着作者之外的另一个叙述者?比如(二):“日常效用总是漫长中逐渐匮乏……‘她’数日子,红色的‘宣纸’掉到地上。……要数年后,‘她’才会被强塞進‘童年’、/棕榈树、意味深长的‘幻想’,但现在一切尚以未知的‘第一人称’……”起笔两句是作为叙述者的作者向我们交代的情节背景,然而从“‘她’数日子”开始,作者的视角转换为叙述者“她”的视角,借由“她”的叙述,作者告诉我们所完成的一次叙述过程。最后,通过“‘精神’说”两句,又将作者与叙述者的视角转换为第三人称的“精神”,而这个第三人称的“精神”,带给我们的似乎既是第三人称“她”,又是第一人称“我”。在相互纠缠杂糅的叙述中,诗人为我们呈现出既非精神又非物质的体验。
在(三)里:“……你低声说://都在广泛地发酵,/大的符号,中的符号和小的符号;多余的年末时光。”诗人叙述了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共同的视域情节,作为被符号化的人行道,在交叉中越缠越远,作为文本的生活现象却在真实切近,甚至是隔壁人家的婚礼都直接介入了“我”与“你”的时间和空间,而这一切,似乎仅仅是一次多余的对话行为,恰似即将走到尽头的“年末时光”。在(五)(六)里,作者始终隐藏在叙述者背后,叙述者无法更改“一日的三餐,更无法更改姓氏基本顺序”,当然也无法更改电梯的运行轨迹,日常生活的世界以其既定的程序规约了叙述者的叙述行为,作者唯有将这一现象呈现出来,才能揭示出生活世界的真相。
叙述者以不同的人称出现并不影响作者对文本的建构,但不同人称的叙述者对叙述对象的视域限制值得认真揣摩。纳入叙述者视域的情节可谓纷繁杂陈,但进入文本的必定是“有意味的情节”而绝非普通的日常故事。
二、叙述对象:功能性场景和心理性场景
借用叙述学关于功能性人物观和心理性人物观的划分,我试图将木叶诗歌中的叙述对象区别为功能性场景和心理性场景。功能性场景是流动的、连续的、可以用因果关系加以解释的日常世界,而心理性场景则是区隔的、断裂的、无法用因果关系限定的心理世界。当然,两者之间也不是完全自立自足的。试想,如果没有对日常世界的真实感受,包括文本以外的知识积累,我们也无从感受到心理世界的体验。比如,没有对“年”的民俗学知识背景,恐怕很难体验(九)中有关“年”的叙述意味,尤其难以把握传统的“年”在现代社会的逼促和尴尬境地。
《广义叙述学》这组诗歌,更多地呈现出叙述者的心理性场景。这一场景的诗学意义是重构人与物、物与物、词与物的关系,其核心是探讨在日益变动的社会里人与世界的关系,当然,说到底也是人与自我的关系。无论是深冬里的核酸检测、优雅的书法练习、在隔壁婚礼爆笑背景下的一次对话,还是月光下倾倒水泥的搅拌机、广场正中央的鸟与风筝、“食为先”大酒店、嗡声上下循环往复的电梯这些实物场景;无论是广告牌上涂满翻滚的笑、1980年代轻飘得掐得出水儿的爱情,还是“日月不曾伤往事,江山浩荡入新年”以及偷年捉年的民俗学场景,一旦进入诗歌文本,就被赋予心理性体验,呈现出与其日常世界或其表面意义完全迥异的陌生化效果。这些场景在文本里作为义素符码,是一系列不可化约的“专有名称”,从其日常世界中独立出来,甚至变成与其日常世界相冲突的背离者。借用巴特所说的,叙事作品的中心可以说不是行动而是用专有名称表达出来的人物,我们可以说,《广义叙述学》这组诗歌的中心,不是行动着的日常世界场景,而是用专有名称表达出来的心理场景。
可以拿(三)这首诗来试着分析。如前所述,日常生活告诉我们,人行道纵横交错、纠缠不清,如果不是有地名或编号,我们就会迷路。诗歌里,被编号的人行道显然是叙述者的心理性场景而不是真实的街道场景,它们在文本构建里是可被命名、可被叙述的专有名称,同时又是可以被打乱顺序、被拆解或“推倒重来”的义素符码;这些义素符码既充满心理性暗示,又导向日常世界的功能性场景,比如,对“先到先得”的否定,对隔壁人家的婚礼的反讽,这些被广泛发酵的符号,都指向一个归宿——“多余的年末时光”。请注意,这不仅仅是时光的“多余者”,也是意义的“多余者”,以其意义消解其意义,也因其意义的消解而得以进行意义的重建!
再以(六)为例。我们每日都有乘坐电梯的生活经历,这也是现代都市生活的普通场景。但是,我们是否注意到“电梯嗡声落下。/又很自然地嗡声上去”过程中,那些功能性场景中的心理性意义?电梯“到四楼,吐出/一摞空纸盒子”,这一微小的细节背后省略了关键性人物及其动作,之所以有人把纸盒子搬进四楼,因其有可资变卖的功用。而“七楼,盥洗台前,有人正哗啦啦地洗手,手心和手背同时碰撞”,他正在过度消费自来水,这一消费过程是“无目的”的日常生活经验,把有用之物变成下水道里的废水。这两个场景我们都太司空见惯,但是并置在一起,其义素符码的功能就凸显出来了。尤其是七楼的“他”那甩手一笑显得既友好又诡异,使得这首诗弥漫着亦真亦幻的浓郁氛围,拓展了诗意表达的无尽空间。
三、叙述行为:强行介入和自然律动
在经典叙述学中,有人认为叙述话语与叙述行为不可分割,因为读者看到的必定是叙述话语或者文本,至于叙述行为则隐藏在文本之中。但是,英国作家斯特恩所著元小说《项狄传》中有一段这样写道:“在我讨论了我与读者之间的奇特事态之前,我是不会写完那句话的……我这个月比12个月前又长了一岁,而且,如您所见,已差不多写完第四卷的一半了,但刚刚写完我出生后的第一天……”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一书中分析这段话时指出:“在此有两个不同的叙述过程:一是第一人称叙述者项狄叙述这段话的过程,二是项狄叙述出来的他写这本书的过程,第一个过程读者根本看不到(仅能看到叙述出来的话);第二个过程则被清楚地摆到了读者面前。”之所以引用这个例子,恰恰是因为我不太赞同申丹的观点。第一個过程我们虽然不能看到,但是能够强烈感受到。这种感受是经由作者的强行介入而实现的。
比如在(二)里,作者对“她”书法过程的介入就显示出这一叙述学的效果。作者让“她”用毛笔在宣纸上书写“十分钟”后停下来,审视那些掉在地上的宣纸,回放她从出生到童年的“幻想”时光。“社交名媛”当然要有琴棋书画的标配,否则,那个“毛茸茸、湿湿的/满脸褶皱”的婴儿怎么能够练成“‘甜、美’的笑”?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在这里,“毛茸茸、湿湿的/满脸褶皱”,既暗指出生之初的婴儿,又暗指已被弃置地上的宣纸,同时,也暗指出生之初与此时此刻的交叠状态,所谓“社交名媛”恐怕也已是明日黄花了!一次叙述行为本来是瞬间而成的不可见过程,但是,通过作者的强行介入,让这一过程延宕、阻滞,从而使我们能够判断这一时间过程以及意义的生成过程。
在木叶诗歌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分行与断句的不可思议,意象的诡异拼贴,发散的散文句式,省略、移植、改写、罗列、拆分等内爆句法,甚至有时还自创新句、虚构历史,这些都是作者强行介入的有效手法。有读者对木叶诗歌的分行与断句感到不适,甚至颇有诟病。其实,木叶诗歌的分行与断句,固然是其有意为之,以造成阻隔或凸显的阅读效果,但仔细分析,这种分行与断句更多是内在节奏的需要,比如,在(一)中,“多余的深冬/时光//里,这前前后后、并不多余的人们。骨牌错落”,“时光”与“里”这样断句,不仅从外在形式上给人带来“里”作为多余时光的多余性,从默读的气息上也能够感受到时光下坠的律动。再如(八):“日月不曾伤往事,江山浩荡/入新年……”作者故意把“江山浩荡入新年”拦腰断开,一则是为了引起读者对“入新年”的注意,一则也是“江山浩荡”之朗读拖长音调的自然结果。诸如此类的断句与分行不胜枚举。
用一篇小文来解析木叶诗歌的叙述特点是不可能的,仅以上述浅论即可看出,木叶诗学态度是一贯的、坚定的。他通过自己的独特方式,为我们打开了诗歌叙述的另一扇窗户。在那里,世界纷纷扰扰、五味杂陈,而诗人目光灼灼、语气沉静。
川 木: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绿风》《清明》《安徽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有诗集《谁能把一朵玫瑰举过天空》,诗文集《交叉》,随笔评论集《此心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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