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已是第六天了,暑热不退,大地像个蒸笼,叫人坐卧难安,心慌意乱。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太阳这个巨大的火球凶巴巴地炙烤著人间,地上的水气被热浪裹挟着悄然蒸发,空气中湿度加重,一动身上便是汗涔涔的。然而半下午时却风云突变,总要猝不及防地下一场雨,中雨或大雨,甚至是暴雨,劈头盖脸而来。
王大柱呆立在门前,望着门外的雨长吁短叹,眼神流露出焦躁。能不焦躁吗?这种鬼天气,啥都干不成,白白地耗在家里。地里的庄稼倒是长势喜人,吸足了阳光,喝饱了水分,满地的玉米疯狂地拔节生长,绿油油的漫山遍野,可这又顶什么用呢?秋后庄稼的那点儿收成根本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吃喝穿戴、人情往来,加上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免不了看病买药,更别提给儿子娶媳妇了。早些年,王大柱凭着自己的泥瓦匠手艺,起早贪黑帮助村邻盖房子,好歹积攒下些家当,看着别人家陆续起了新宅,高门大户亮堂堂的,心里也活泛起来,和老婆仙凤一合计,决意把老宅进行翻盖,要不然谁家的姑娘肯嫁过来?说干就干,召集起人马,推掉旧宅打新基,买砖买料买水泥,乱哄哄干了小半年,新房气派地矗立起来,又添置了家具和电器,窗明几净,房新墙白。王大柱堆满皱纹的额头略微舒展,微驼的脊背也仿佛直了几分,与仙凤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可是,没过几年,风向说变就变了。要娶媳妇单单村里有一院新房是远远不够的,村里的新房已经沦为次要条件,家境厚实不厚实,主要看在县城有没有楼房。但凡有人开了这个头,村里有钱的主儿便纷纷往县城挤。这可愁坏了王大柱夫妇,翻盖新房已然让他们脱了一层皮,还哪敢再奢望进县城?县城的房价高得离谱,别说全款,即使是首付他们也拿不出来呀。找亲戚朋友筹借,千头八百的还好说,多了谁肯借给你?钱是硬头货,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这不,村里村外盖房的人明显少下来,好不容易联系到一家,开工没几天就遇上这烂天气,出不了工。王大柱愁得要命,心里翻江倒海,身上仿佛压着一座大山,压得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喘不动气。
儿子小梁初中毕业后,稀里糊涂念了个中专,中专没毕业学校组织到南方的电器厂实习,实习了一段时间,小梁觉得南方挺好,执意留在南方打工,说是打工,到底是个孩子,挣一个花一个,月月是“月光族”,花钱大手大脚的压根儿没有节俭意识,几年下来不过是顾了一张嘴,一点儿积蓄也没有,不跟家里要钱就不错了。王大柱电话里屡次催小梁回来,在家乡找个正经营生做。小梁却不以为然,说,我在苏州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多好啊!王大柱一辈子没到过苏州,想象不出苏州的好,可他反感儿子不回家,冲着电话吼叫,你有种,有种以后也别回来。父子俩常是不欢而散,小梁后来干脆不给王大柱打电话,有事直接找他妈。
傍晚的时候,雨渐渐转小,将停未停。仙凤的手机收到小梁发来的微信视频请求,她握着手机,慌里慌张接了起来。屏幕上,小梁的脸上捂着一只蓝色的口罩,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妈,厂子里管得紧,最近我就不回去了。仙凤追问,那你啥时候回来,过年吗?小梁说,不一定呢,到时候再说吧。王大柱耳尖眼快,跑过来抢下手机,隔着屏幕问小梁,你咋又戴上口罩了?小梁说,没办法,疫情又来了,南京那边闹得挺凶的,说是病毒变异了,现在叫什么德尔塔。王大柱和仙凤异口同声问小梁,啥?什么塔?小梁说,德尔塔,德尔塔病毒,嗐,跟你们说也不懂,总之吧,这一拨疫情比往常厉害,都注意些吧。王大柱问,是南京吗,南京离你们那儿远不远?小梁说,远着呢,我们这儿没事,放心吧。仙凤说,那你咋还不回来,赶紧回来吧,你一个人在外面,为你担心死了,一颗心老是悬着。小梁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想回家啊,可眼下真回不去。
晚上,村里的微信群炸开了锅。先是村主任发了条紧急通知,为显出重要,一连发了三遍,大意是说,疫情反复,严加防范,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任何人非必要不得出省远行,从外省回来的人按要求报备隔离。通知一出,立马哗然,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说,这是弄啥呢,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活了?有的说,莫非还要封村封路,这封来封去的还不把人逼疯。有的说,我家二小子下个月结婚典礼,这日子是早就定好了的,这还能不能办,他七大姑八大姨的要不要来?村主任见众人闹腾个没完,来了一句,都别吵吵了,你们烦,我还烦呢,有命令执行就是了,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
王大柱和仙凤在群里没言语,但忧愁的情绪却是一样的,想起那一年疫情最严重时,村村封路,居家不出,俗话讲坐吃山空,家里正是急用钱时候,光坐着没进项任谁不发愁?眼瞅着四乡八村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少,靠手艺吃饭也是越来越难,王大柱甚至萌发到了南方打工的念头,儿子小梁不是说南方打工来钱快来钱多吗,趁着身体还能受得动,抓紧再挣几年钱。如今再往南方走当然不现实,那又去哪儿寻个挣钱的门路呢?
仙凤想了半天,忽然开口说,要不找你那同学二胖,让他给你找个事干。
王大柱听了,眉头紧锁,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火,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圈儿,半天没说一句话。
仙凤说,你倒是放个屁啊,去不去找二胖?
王大柱又深吸一口,重吐一口,弄得满屋烟雾缭绕,受不住刺激,他剧烈咳嗽着,在要不要去找二胖的问题上终究没有表态。
二
二胖和王大柱是一个村上从小玩儿到大的发小,从穿开裆裤便在一起玩耍,后来上村小学、镇初中都在一个班,下课时总凑在一块儿,放学后更是黏到一起,上墙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捉王八,是那种形影不离、勾肩搭背的好哥们儿。那时候,俩人尚小,个子一般高,整天嘻嘻哈哈的,对老师们所说的前途压根儿没有认知,只是无忧无虑过自己喜欢的日子,甚至天真地认为,他们之间的友谊会地久天长,而不被任何力量所干扰。
两个人当年都不怎么爱学习,或者说学习上不怎么用功。王大柱至今也觉得他要比二胖聪明点儿,每次考试每门课程他都比二胖多几分,算下来总分便会多出一大截。看到成绩单,王大柱心里难免一阵沾沾自喜,侧目偷瞄二胖,眼神里尽是得意的优越感。
然而,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命运终将两个人推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中考结束,王大柱到县里读高中,落榜的二胖则选择复读,复读的二胖仿佛忽然开了窍,肯用功了知道学了,成绩突飞猛进,第二年顺利考取了大同煤校。而王大柱却没那么幸运,高二的时候家里突遭变故,父亲去世,少了经济支柱。他不打算给家里再添负担,悄悄退学。煤校毕业的二胖迎来人生顺风顺水期,先是分配到一家国营煤矿,上班没几年当上了技术员,接触的全是矿上的头头脑脑,矿总工程师相中了二胖这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把女儿介绍给他,一来二去俩人谈起恋爱,没过多久,二胖成了总工程师的乘龙快婿。反观王大柱,辍学回家,天天为生计奔波,风里来雨里去,逐渐回归成一个肤色黝黑、身形健壮的地地道道的农民。
王大柱这些年来除了种地,还干过不少的活计,想方设法挣个活钱,可哪个钱都不是那么好挣的,说出来都是辛酸。最开始,他侍弄小果园的几棵梨树,秋后把成堆的大黄梨囤积在院子的菜窖里,待到闲时,用自行车载上两筐梨,走街串村,沿途叫卖,他本是个脸皮薄的人,见不得与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更不要说那些近乎屈辱的经历,一次是在一个村里被一条恶狗撵着跑,还有一次是下一个大坡车闸失灵一头栽进沟里,再后来别的地方出产的梨运过来,个儿大皮薄汁甜,价格还便宜,搞得他的笨梨缺乏竞争力难以卖得动,他也懒得再去打理那几棵梨树。卖不动梨,听说邻村有个工头,在县里承包了架线工程,手头正缺人,他托人问了一下儿跟着过去干,野外架线是个辛苦活儿,危险不危险先放一边,风餐露宿就让人受不住,没出两个月,他便晒得黑不溜秋,而架的线是越来越远,干完县里的干邻县的,工头的买卖越做越大,最后都跑到了省外,如此辗转打拼了小半年,工头说是年底统一结账,但到了年底,却只给结了两个月的工钱,他五次三番找工头要,工头说你找我也不顶事,人家不给我结我拿什么给你,找的次数多了工头躲着避而不见,他到底是没能要上,想到自己的辛苦付出白白打了水漂,欲哭无泪。想来想去还是要找个靠谱的事做,于是又找盖房子当大工的舅舅,跟着舅舅去当小工,先从搬砖和泥做起,当大工是个技术活儿,不用怎么出力赚的还多,他有些羡慕,央求舅舅让他也做大工,舅舅骂他,还没学会走就想学跑,你踏踏实实干好你的小工吧!他不敢争辩,只得扑下身子卖力气干活儿,一趟一趟搬砖,一锹一锹和泥,任由汗水流淌洇湿衣裳,干到痛快处索性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干。
在舅舅的张罗下,王大柱娶妻成家,娶的是舅舅村上的仙凤。仙凤嫁过来,不甘心家里贫穷的面貌,撺掇王大柱到外面的大城市打工,王大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学历好多岗位胜任不了,再加上骨子里恋家出不得远门,只好跟着舅舅将就着干。仙凤时常埋怨,你这舅舅也是的,要锻炼你到什么时候,偏不让你上手干大工,不干大工哪有钱,要不咱再谋个出路吧?
王大柱听仙凤唠叨多了,心里直犯嘀咕,想着是不是真该改弦易辙干点儿别的,想着想着也想到二胖头上。那几年,二胖在矿上混得挺不错,听说当上了生产队组的队长,手底下管着百十来号人。王大柱想,要不让二胖在煤矿给找个事干,下井也无所谓,下井还收入高呢。
二胖工作忙,平常不怎么回村,偶尔回来一两次,总会在村口站上半天,碰到村里的乡亲热情地聊上一阵子,见了妇人们打个招呼问声好,见了男人们则无论远近,统统奉上一支档次不低的过滤嘴香烟,然后天南地北胡聊海侃起来,村人们都说二胖这孩子懂事,没有一点儿架子,时间久了,二胖落下个人缘好的名声。二胖回来若时间允许,也会喊上王大柱他们几个儿时的玩伴一块儿吃顿饭喝场酒,吃喝多了有来有往,村里的人想掏回钱表示一下,二胖则总是提前备下好烟好酒,不给他们机会。酒桌上,大家不拘小节都放开了喝,一个个酒酣耳热,再到后来少不了有人东倒西歪胡言乱语。王大柱难得还有几分清醒,按理说,他和二胖关系走得最近,但是他又分明感觉到,回不到过去了,特别是各自成家后,在不同的道路上背道而驰,聚少离多,他和二胖共同的话题竟少得可怜,见面后无非是虚假的客套,酒喝多了话匣子打开,所谈绝大部分又是少年时的疯癫往事。王大柱隐隐觉得,从前的二胖再也找不回来了,眼前的二胖却是越来越隔阂,越来越疏远。
借着酒劲儿,王大柱说出找二胖寻个事做的想法。二胖愣了一下儿,好大工夫才说,這事嘛,我知道了,急不得,等有机会再说。王大柱疑心二胖有什么难处,后悔自己不该提出来,也没再细问。不料,过了一段时间,二胖回村直接找到王大柱,告诉他矿上有一批农民轮换工的指标,问他要不要去。王大柱回家同仙凤商议,认为可以到矿上去,不管它轮换工不轮换工,先干着再说,说不定以后有机遇还能转正呢。商议好马上回复二胖,二胖很高兴,亲自帮着跑手续,村委的、镇上的、县里劳动局的、还有矿上劳资部门的,一通操作大大小小戳了一排章,王大柱跟着二胖来到矿上。最初一个月,新工人岗前培训,住在宿舍吃在食堂,二胖抽空还叫他出去“改善改善”喝个啤酒,他对二胖是心存感激的,想着培训结束早点儿下井,发了工资必须隆重地回请二胖一顿。
就在他们即将入井的头两天,矿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工作面冒顶一下子砸死了三个矿工。整个矿区立马陷入紧张而悲恸的气氛中。这批新工人中有好几个人打起退堂鼓,王大柱借机回家同仙凤讲了这事,仙凤吓得脸都白了,说,煤矿井下这样可怕啊,那咱不去了,说啥也不去了,给多少钱也不去了。王大柱心里也发虚,便耗在家里不肯去矿上。坐了一阵子没办法,又去找他舅舅,舅舅为稳住他,答应让他学大工。
自此,好多年王大柱没再去过二胖的矿上。一想到二胖的盛情,还有自己的不辞而别,心里多少有些歉疚,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美意。二胖似乎理解他的决定,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二胖回村时俩人见面交谈的话语愈发简短。
三
二胖的女人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了他半天,才示意他进家门,一努嘴,让把东西放在墙角,然后用手一指餐厅的椅子,意思是你坐这里吧。
王大柱之前见过几回二胖的女人,二胖和他的女人早年一块儿回过村里。王大柱这是第一次到市里登二胖的家门,这些年,二胖对他多有关照,他碍于能力有限没什么回馈,如今求助于二胖不能空着手来,可带点儿什么好呢,寻常物件二胖两口子肯定不会稀罕,倒不如拿些土特产品,自家的笨梨虽说在市面上不走俏,但吃起来却很爽口,遂精挑细选装了一大编织袋。王大柱知道二胖家里啥也不缺,他想着大老远捎过来的就是一份情谊。
王大柱坐在椅子上,有些拘谨,屁股只跨了个边儿。他让自己松弛下来,面带微笑,四下看了看房间的陈设。二胖的家面积不小,装修挺豪华的,客厅宽绰明亮,影视墙上挂着一个大电视,黑色茶几,真皮沙发,阳台前还有好几盆葱茏的绿植。王大柱扫描了一圈儿,目光又回到餐厅,餐厅对面的墙上悬着一幅二胖的全家福照片,二胖、二胖的女人,还有二胖的女儿,一个个容光焕发,笑容灿烂。王大柱略微晓得,这些照片有艺术处理的效果,不然女人的艳丽和女儿的甜美咋那般夺目,可是处理归处理,总归是人家先天条件好,称得上美人。再看二胖,满面红光一脸惬意,洁净的脸上一点儿抬头纹都没有,明明已是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与三十岁的人相差无几。王大柱的心里有点儿自卑,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顾影自怜,自己和二胖是同龄人,却又黑又瘦又显老,一副沧桑相,看上去在五十开外,两个人若是并肩走在街上,断不会有人相信他们是同学。
二胖呢?二胖他啥时候回来?王大柱朝女人问了一句,他想说的事只能等二胖回来再细说。
女人脸上瞬间浮起一层不耐烦的神色,很冲地回怼王大柱,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能不能别一口一个“二胖”地叫他,这多么老土的名字,他是有姓名的,你可以学习别人嘛,喊他老薛也行,叫他永强也好。
王大柱愣了一下,恍然明白过来为何女人对他的态度不是那么热情,原来刚才摁门铃对答时,他口口声声接连问了好几遍,这是二胖家吗?直呼“二胖”这曾经的也是土得掉渣的小名,女人似乎觉得对现在的二胖来说有些不够尊重。王大柱心里有点儿想笑,二胖二胖,满村的人都这样喊,他二胖还不是听着长大的,许多人倒忘了他的大名。过去叫得,难不成现如今倒叫不得了?可转念一想,既然主家不愿意,也只能顺着主家的意思来,到底今非昔比,二胖现今是有身份的人,再那么没遮没拦地叫人家“二胖”确实不妥。王大柱忙站起来,躬着身子,赔着笑,说,你看我这嘴,该打,老是记不住喊永强,对,永强,我们是一个村的,初中同学呢。
女人听王大柱这样讲,不好意思再深究下去,指了指椅子,说,你坐嘛,我给你倒杯水。等把水端来,女人又说,刚才有点儿失礼,你别在意啊。王大柱忙说,哪里哪里,是我不对,我来找你们办事,不该没深没浅地光喊人家永强小名的。女人说,也是家里最近事多,永强干科长好几年了,这回上级有意提拔他,计划弄个副处,现在正是测评阶段,至于上去上不去我这心里没底啊,再一个,闺女嚷嚷着要出国留学,我们做父母的还能反对不成?不管是美国还是欧洲吧,我们要做的,无非是掏钱而已。王大柱听得心惊肉跳,相比而言,他的那点儿事在二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谁家也不容易,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思来想去,犹豫着要不要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二胖夫妇。
二胖回到家,准确地说,应该是永强。永强见到王大柱,颇感意外,还有几分惊喜,开口道,你咋来了,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说时,引着王大柱往客厅走,开了电视,续上茶水,让王大柱坐在沙发上。王大柱聊起村里近来的一些见闻,谁家的小子考上了大学,谁家新娶了一房媳妇,谁家又在村口批了宅基地刚盖起一处房子。他尽量说得缓慢些,既能帮永强记忆起村里的事情,又能掩饰一下儿自己的紧张情绪。永强边听他讲边不住地点头。聊完了这些,永强没吭气,王大柱倒不知该接着说点儿什么好,两个人一时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僵持了一阵,还是永强打破沉默,问王大柱,家里都好吧?王大柱说,好,好,都好,正准备翻盖一下儿旧房子。王大柱正盘算如何张口同永强讲借钱的事,恰巧永强的女人把茶壶送到客厅,他只得先闭上嘴。两个人又是无话。
到饭点时,永强要留王大柱吃饭。王大柱死活不肯,起身要走。永强让了几让,王大柱执意往门口处挪了几挪。永强见留不住,便说,那今天先这样,改天我回村里时咱好好聚,有什么事你可说话啊!王大柱说,没事,没事,真没事。
从永强的小区出来后,王大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明明有求于人家,可就是嘴贵不肯开口,这倒好,人家借不借还另说,偏是自己没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家里盖房子钱上头的缺口,回去拿啥补啊!他在永强家小区外面转来转去,暗骂自己的懦弱无能,却又无计可施,怎么办,暂且先回家再想辦法,总不能厚着脸皮返回永强家吧?
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永强。永强说,到哪儿了?先别走等我一下。永强来到小区门口,把用信封装着的一沓钱递给他,说,这一万块,是我的私房钱,你先用吧,知道你困难。王大柱接在手中,迟疑了一下儿,顿觉喜从天降,想说感激的话又无法言表。愣神之间,却听永强板着个脸说,还有,你以后不要来家找我,即使来家,也不要掂梨,这都什么年代了,你那梨没人吃。
王大柱点头说嗯,再看永强,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
四
几年前去市里找薛永强借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王大柱后来又东拼西凑,拉下饥荒,总算是把房子翻盖一新,可也大伤元气,好几年缓不过劲儿来。王大柱断断续续还了亲戚朋友的债,却一直没见薛永强的面,至今未能还钱。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多少有点儿愧疚,俗话讲,好借好还,再借不难。都这么长时间了,当初借永强的钱早该归还。仙凤既然说去找人家谋个事做,不如趁机把钱还上。他同仙凤说了这层意思,仙凤倒是爽快,说你借人家的,几年下来,人家不跟你要利息就不错了,本钱总该给人家啊。仙凤从柜子里找出一张支票,说,你去银行先取出来,另外,咱是去求人家,是不是再带点儿啥东西。他小心地把支票接在手中,说,我知道了。
王大柱特意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计划去找薛永强。那次在家里,永强的女人让他觉得特别别扭、特别压抑,搞得他极不舒服,加之永强亲口告诉他有事别来家里,他想了想,只能是去矿上找永强。粗略一算,已有小二十年没再踏进永强所在矿的大门了,光阴流转,物是人非,矿上自是取得长足的发展,那次事故之后矿方加强基础管理,多年没再发生安全事故,经济效益节节攀升,永强顺势而为,几年一个台阶,而今是矿上的副矿长。他自己呢,本来是有机会在矿上工作的,却因一个偶然的事件和一次轻率的决定,与到手的工作擦肩而过,若不然这些年有个稳定的活计有份稳定的收入,何愁吃穿用度,说不定机缘凑巧已然转正,但现在一切已成定局,说什么都是徒劳,后悔又有何用?
一路周折,终于到达矿外,远远望去,矿区内新增若干整齐的建筑物,一条笔直宽阔的柏油大道直通矿内,道路两旁既有经年成长起来的杨树,还有一排路灯,顺着这条街前行,高大气派的矿区门楼矗立眼前,门楼的上方立着几个鲜红的大字。王大柱触景生情,心生感慨,这种种变化确实超出他的想象,原先的矿大门不过是两扇半开半闭的铁栅栏。走到跟前细看,车辆进出矿区有一套智能识别系统,进居右出居左,电子眼扫描车牌号,与系统内储存的信息比对成功,自动升降杆便会升起,若非本矿车辆车主需进行登记。两侧还各有一条行人通道,供人员步行出入。
王大柱欲从行人通道过去,却被两个身穿制服的保安拦下。两个保安,一老一少,老保安说,你找谁?请戴好口罩,过来登一下记。小保安跟着说,请出示你的健康码和行程码,并配合测量体温。王大柱戴上口罩,急忙说,我找薛永强,找你们的薛矿长。小保安说,找谁你也得按制度来。王大柱只好一一照办,心想是不是该给永强打个电话,来之前他已反复考虑,感觉永强事多久不联系直接打电话太显唐突,便在微信里留了言:到矿上找你有事。不知为什么永强一直没回复。
闯过第一关,王大柱进入矿区,一路打听找见办公大楼。没想到办公大楼更是壁垒森严,两个年轻的女保安除重复刚才矿大门处的要求外,还严查进出人员的工作证,非本矿人员没有工作证,则要登记清楚到什么部门找什么人办什么事,以及进出办公大楼的准确时间。女保安仪容端庄,不怒而威,保安帽子下面的脸还被口罩遮住半张,目光凌厉,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不得不遵从指令。王大柱边打开手机笨拙地翻查健康码边告诉女保安,我找你们的薛矿长。一个女保安说,对不起,薛矿长在开会,你稍后再来吧。王大柱说,我来都来了,就在这儿等着他。另一个女保安说,真不好意思,这里是办公场所,您不能在此久留。女保安的声音听着柔柔的,却又柔中带刚,不容置疑。王大柱只得起身离开,心里不禁想,如今见个永强咋这么难呢?
在矿区内转了转,眼见得楼高了路宽了,天蓝了树绿了,一切与他初见矿山时的印象大不相同。转来转去,又转至矿区大门,此时,并非上下班时间,进出人员较少,一老一少两个保安事情不多。王大柱走到跟前,向俩人搭讪。
王大柱问,你们的工作挺好啊,累不累?老保安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小保安却是一脸警惕,反问他,你要干什么?王大柱忙说,没事没事,随便聊聊。老保安淡定地问他说,找人办事,没办成?没事的,多找几回嘛,好事多磨。王大柱于是觉得老保安甚为随和,回话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慢慢来吧。王大柱与老保安拉起家常。他问人家一天挣多少钱,老保安说了一个数,他盘算一下认为有点儿偏低。老保安说,账不能这样算,要算长远账,按天说是有些少,可咱能天天上呀,一年四季只要家里没事就天天上,再说咱这老胳膊老腿的,别的活儿也干不了。王大柱一想,倒是这么个道理,比如说他干的大工,若按天计资,远超于保安,但架不住一年里零零碎碎要坐好几个月,真不如保安的行当细水长流一直有。老保安一指小保安,跟王大柱说,你看这小伙子,暂时在这儿干几天临时,说是过段时间要下井,还是下井好,下井挣钱多,咱是老了,下井都没人要。王大柱听着老保安自嘲的笑声,跟着笑了笑。
这一时刻,王大柱内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见到永强后,不如让永强给他安排一处保安的职位,永强是这么大一座矿的副矿长,说句话肯定是好使的,安排个人也是轻而易举的。又想到儿子小梁,无论如何要把他喊回来,求永强在井下给他找个事做,父子俩人同心干,不出几年在县里交个首付置办一套房子,往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想到永强或许会痛快地答应,王大柱心里仿佛卸下了包袱,备感轻松。
五
王大柱在矿上接连找了薛永强几次,连个影子也没见上。
办公楼的两个女保安,每次都以不同的事由回绝他,不是说下井便是说开会,总之领导很忙,一刻也不得闲。仅有的一次说在办公室,王大柱问清几层几号,兴冲冲地赶了过去,可房门是紧闭的,他不及多想,伸手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回音,他想象着莫非此刻永强是在处理公务,不便叨扰,遂自觉地等了几分钟。片刻,他又鼓足勇气,继续“咚咚”地敲门,照样是无人应答。他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敲错了门,恰好有人经过,他拦下人家问了一句,这里是不是薛矿长的办公室,人家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这间。他愣了一会儿,迟缓地抬起胳膊,又敲了起来,门内仍是静悄悄的。他不死心,拉了拉门的手把,门依然纹丝不动。
这扇门,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扇普通的办公室房门,薛矿长能进,旁人能进,他自然也能进。可是眼下,房门紧闭,露着冰冷的面目,硬生生把他排斥在外。门里门外,两个世界两重天,他觉得,这门已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出入之口,而是这些年他与薛永强之间越走越远的分水岭,更是阻拦在他们面前看不见的一道界线、一面屏障、一条鸿沟。
王大柱想着如何替薛永强开脱一下,他定是有事不在办公室,如果知道自己来找他,他断不会不露面的。毕竟几十年的情谊在里面,两人从光屁股便在一起玩儿。这样一想,王大柱心里多少好受些,来找永强办事,总得人家合适才行,永强现今不是过去的永强,天天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得理解人家,要找到永强需要足够的耐心。王大柱找不见永强,只能如是安慰自己。
老保安的话还萦绕在他的耳畔。来矿上几趟,没遇见薛永强,却与矿区大门的老保安混了个脸熟。老保安问他,你这一趟一趟的,找谁办事呢?王大柱本不想说,可躲不开老保安炽热的目光,便说出了实情。老保安又问,你同薛矿长什么关系?王大柱说,同乡,同学。老保安笑了笑,说,那你行,你这关系够硬,只要薛矿长肯认你,指定给你派个好差事,干啥保安呢,寻个肥差,轻轻松松还挣钱不少的那种,别羡慕我们,直挺挺站一个班不叫个事。王大柱憨憨地笑着,说,就怕人家不给办。老保安说,放着这样好的关系你不抓紧利用,过期可是不候,不怕他不辦,多找几回,就是讹也得讹住他。
王大柱想着老保安说的话听上去似乎在理,然而细细思量,现实当中,他与薛永强到底是有距离的,因为距离所以有隔膜,所以情感生分,好些话只能是当面说,即使当面说,也不能没心没肺地张嘴就来,还是得想好后慎重地说,小心地赔着笑脸说。只是可惜,寻访不遇,始终见不到永强的面。
无奈之下,王大柱拨通永强的手机,听筒里先是“嘟——嘟——”的待接音,没响几声,变成了占线的忙音,再打依然是忙音。王大柱知道永强忙,满负荷地忙,忙得手机都在占线,可他既然来了,总得想办法联系上永强才对。思谋再三,他编辑好内容,准备再给永强发一条微信。
微信发出去,马上有了回复,却是系统提示:你有一条消息未发送。显示薛永强已不是他的好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薛永强已把他删除了。
王大柱木然地愣住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杜茂昌: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阳光》《山西文学》《都市》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出版小说集《苗子》《对峙》,散文集《走进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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