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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

时间:2024-05-04

咏琴

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县城的十字街口发生了一起微不足道的小小车祸。车祸的一方是一辆卡车,另一方是一只横穿马路的黄褐色小土狗,卡车撞上土狗之后,由于惯性,又往前冲了差不多一条街道宽的距离,当前后车轮依次辗过那只小土狗后,卡车发出一声尖厉的“嘎嘎”声,才停了下来。这时那只小土狗的身体已经是扁平的了,它的肚肠如同盛开的几近透明的青白色花朵爆裂在马路上,而它被卡车辗轧过的身躯却奇迹般保持着完整,仿佛一张平面的栩栩如生的小狗地毯。在阳光的照耀下,小土狗发出鲜腥的味道,几只苍蝇落在青白色的花朵上面。卡车司机从车上下来,他站在小土狗旁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一些人零星地躲在阴影里,并没有人走到他身边。卡车司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是那个时候很昂贵的那种,有过滤嘴的、白色烟盒上有金灿灿的图案的那种。他把香烟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又放回口袋,然后走到一家店铺门口,给店铺里的人们递了烟,店铺里立刻伸出一把半秃的扫帚。很快街道恢复了平静,卡车再次发出尖利的“嘎嘎”声,温暖的太阳照耀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小满是这场车祸的目击证人,那时她正站在街角等她母亲和一个半路邂逅的阿姨没完没了的寒暄的结束,她看到那只黄褐色小土狗歪斜地走到路中央,她想以这只狗的出现来作为她母亲和那个阿姨寒暄的结束,当她拉住母亲的衣角半张着嘴正要发出“狗”字的发音的时候,那辆卡车从她面前忽然驶过,站在狭小街道中心的黄褐色小土狗似乎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怪物吓呆了,它没有想到午后横穿马路时会突然邂逅一个奇怪形状的对手,它没有应付这个忽然出现而且速度显然比它快的对手的经验。小满已经五岁了,她只是沉着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角,小满的母亲似乎无意地瞥了一眼街道就惊慌地结束了那场小满早就希望结束的寒暄,她用手挡住小满的眼睛,她的手指间散发出淡淡的上海日化二厂生产的花露水的香味。她把小满带到临街小店铺深深的阴影里,给小满买了一根几年后再也买不到的那种用白开水兑糖水做成的廉价冰棒。小满从小店铺里朝外面张望时,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着,一只蝴蝶疲乏地飞进来,摇摇欲坠地越过小满朝阴影深处飞去,小满挥舞着冰棒追着蝴蝶跑过去了,并开心的“咯咯”大笑起来……

结束往事的回忆吧,过去只是过去,好比雷雨后积水坑里的天空,等到时间把它蒸发干净露出真实面目时,不过是一潭烂泥。

小满十四岁那年,她的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地死了,她在病榻上缠绵了很久,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小满和她那面黄肌瘦的父亲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心照不宣,脸上都有着悲伤和疲倦的神色。小满的母亲死于肺癌,薄薄的皮囊裹着细细的肋骨,像端午节时用亚麻色纸张糊成的枯瘦灯笼,她的手指再也不能散发出花露水的清香了,青白纤细的手指花蕊一样从床边垂下,一只苍蝇静静地围着打转。这个曾经在小满父亲的臂弯里鲜活盛开的女人枯萎了,那些一夜又一夜地被医院的消毒水磨蚀干净的有关母亲和女人的温存余味,突然在小满父亲和小满的脑海里惊心动魄地绽放开来。小满的父亲跟随医生出了病房后,病床上青白色的死亡突如其来地击中了小满,小满用母亲细细的手臂抱住自己,突然感到有水漫出了她的眼睑。

没有了母亲的日子,小满异常沉默,可依旧坚强地成长。她对于未来没有想法,母亲的死亡成为她成长路上的一个转折点,所有的阳光到此戛然止步。当和她同龄的女生在讨论什么帅哥正在走红的时候,小满只留下了一个坚硬的背影。小满的奶奶已经八十了,终日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脸上总是有着暧昧模糊的笑容,而睡熟以后张开的嘴巴老是有透明的涎水滴落。小满看着奶奶黑洞般的嘴仿佛就看到了童年时候蝴蝶飞去的方向,小满轻声唤醒沉睡中的奶奶,在奶奶茫然空洞的眼神中,她拎起并不丰厚的行李走出了家门。已经二十岁的小满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成熟了,她必须独立去面对一些事情,比如父亲又有了新的妻子且自己即将有一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的事实。小满的后妈是一个女工,小满父亲想和那个嗓门粗大的女工结婚时用带着几分讨好的询问眼神看着小满,小满别无选择地叹了一口气,父亲已经老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她不能让最后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孤独地老下去。小满母亲墓上的青草一年比一年高,她也觉得自己逐渐长成了组合起来的家庭里的一个陌生人,于是她毫无留恋地搬出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那时小满还很年轻,但她并没有把独立生活想象得如同从一条街道的转角走到另一个街道的转角那样容易,但困难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最主要的困难是来自金钱的困难。她曾经以为可以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援助,可这种想法很快破灭了,小满的后妈是个强悍的女人,小满的父亲日益成为一个惧内的二婚男人,身形开始佝偻起来。小满父亲在小满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候养成了抽烟的习惯,然而这个习惯在他再婚后很快被剿灭了,他口袋里已经掏不出买一包最便宜香烟的钱了。小满的父亲走在街上,路过那些店铺时眼神总是贪婪慌张、恋恋不舍的,像个因为偷窃被打残肢体可依旧贼心不死的惯偷。小满父亲每月只能给小满提供很少的一点儿钱,小满有一段时间还可以用很少的钱俭省地过日子。某一天父亲在小满租下的狭窄阴暗的屋子里坐着,左手在裤袋里不安地摸来摸去,摸出两张已经变成酱色的潮湿的带着体温的一百元钞票慌慌张张塞进小满的手里,小满握着那两张破烂而且湿漉漉的一百元钞票在屋子里坐了很久,直到黄昏的阳光怯懦地从窗户爬上她的膝盖。

老人们常常私底下认为死去妻子的男人和死去丈夫的女人都是不吉利的人,尤其是因病而死的男人和女人,所以对于那些死者留下来的孩子,人们大多满怀同情,当同情变成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的时候,慢慢就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把类似小满这样的孩子紧緊地罩在了里面,那些同情的目光和态度对于小满来说像刺一样尖锐地提醒着她一些本来早该过去的事。小满把手放在口袋里,那里有两张破烂的气味古怪的一百元钞票,是昨天父亲给她的。小满的手上也满是那两张一百元钞票的古怪味道,她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在后妈的严密控制下得到那两百块钱的,区区两百元对她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对父亲而言却是一笔财富。中午时分不知哪家炒菜的味道飘散出来,小满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她站在楼下抬头看了看父亲和后妈居住的那栋商品楼,他们住在三楼,阳台上原本种满了小满母亲喜欢的太阳花,早晨盛开时总是一片鲜红,然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了。这时不知哪家正在浇花,细碎的水滴顺着阳光飘飞下来落在小满脸上,小满低头正想擦掉,突然看到了走过来的父亲,小满把钱匆匆递给父亲时,她的眼角看到了后妈那张挂着古怪笑容的脸正慢慢逼近。后妈嘴上热情地招呼小满留下来吃饭,然而眼神却冷冷地飘向手里捧着两张破旧钞票的男人。小满仓皇地跑开了,跑到大街上的时候一个旧邻居阿婆招呼她,满是疼惜的眼神,小满苍白地对她笑了笑低头跑到街的对面,这时她才想起擦脸,手摸到脸上时已是一片冰凉。

小满咬着牙狠狠地想自己总有一天会很有钱的,尽管前途渺茫,但她相信希望。她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独立生活下去,否则就要回到那个曾经是她的可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三口之家的家里,她不想看到强悍的后妈和曾经是家庭顶梁柱可日益懦弱再也不能保护自己的父亲。二十岁的小满年轻身体的黑暗角落里充满了对于一种叫作钞票的纸张以及这种纸张带来一切利益的贪婪,这种欲望越来越强,令她常常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她不再读书了,她把同龄人花在学校里的时间花在了绞尽脑汁挣钞票上,她在能找到工作的各种场所辗转徘徊。

两个月后小满的奶奶死了。春天已过去了大半,天气渐渐暖和,人们的衣服日益薄了,空气里流动着暖暖的草木生长的气味,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春日下午,小满的奶奶独自在阳台上晒太阳,太阳那么好,阳光下有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白色蝴蝶翩翩飞过,小满的奶奶出神地凝视着那只无忧无虑的蝴蝶,然后她轻轻飞起来随着那只蝴蝶忽悠忽悠地飞远了。小满的父亲傍晚才发现老人已经走了,老人的嘴角挂着长长的一条涎水和一丝模糊的笑容。

小满冲进殡仪馆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没有擦净的腮红,剩下的那片红在她苍白的脸上分外刺眼,仿佛一个暧昧的印记在模模糊糊提醒着人们一些什么。小满的父亲诧异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个走错地方的陌生来客。父亲身边的女人喉咙里古怪地响了一声,然后用讪笑的眼神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可怜的男人脸色一下了变得苍白了,他想起了第一次牵着前妻的手时,前妻脸上飘起的那片红晕。小满没有顾及父亲的眼神,奶奶已经被推进火化炉,她要看老人最后一眼。小满的父亲狠狠地挥起手,脸色因为对小满的愤怒和对前妻的羞愧从惨白色转成了铁青色,小满挑衅地面对着父亲质问的眼神,她希望父亲的巴掌重重落下,打掉自己心底那一点儿残余的不安,父亲旁边的女人也正幸灾乐祸地等着巴掌响亮地落下去,可父亲的手在小满充满挑衅的恶毒眼光里迟迟没有落下,他迟缓地在裤袋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团皱巴巴的零钱,他身边的女人冷笑了一声。五月的阳光很好,带着花草蓬勃的香气。殡仪馆外面花坛里的花朵特别鲜艳,在这死亡聚集的地方,鲜花们愤怒地绽放着。小满听到了自己的心破裂的声音,她转身看着那根直冲天空的大烟囱,目光爬升到顶处,那里除了一片蓝色什么也没有。小满淡淡一笑,对站在门口的父亲招了招手迅疾離开。

小满像季节到了的桃子一样成熟起来,全身发出甜蜜的香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满似乎看到了多年以前牵着自己的手过马路的母亲,那时母亲的手散发出淡淡的上海日化二厂生产的花露水香味,简单而质朴。她们曾经在某个午后看到了一辆卡车撞死一条横穿马路的黄色小土狗,然后母亲给小满买了一根冰棍,但几年之后她死于肺癌。而今父亲已经很少来看小满了,偶尔来的时候他的神色也很复杂,眼神飘忽,似乎不敢面对小满,小满越来越像他深爱的已经死去的前妻。

和那些在生活里成长起来的女人一样,小满迅速学会了如何进攻和防御,巧笑嫣然,衣香鬓影,进退周旋,游刃有余。她二十才出头,可纯真妩媚的笑容里已经带了点儿淡淡的无所谓和她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沧桑。小满像一株妖艳罂粟带着致命的诱惑浓烈地开放,她与年龄不相称的妖媚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父亲脸上,但父亲并没有忍受这种痛苦多久,在他把小满买给他的一条中华烟从阳台上扔下去以后,小满就决定离开她生长的城市了。

小满站在楼下看着曾经种满了鲜红的向阳花的阳台,很久很久才转身走开。路口有一辆等她的“宝马730”,里面的男人正不耐烦地抽着烟,小满没有看他,走到路对面的小店铺里买了两瓶矿泉水,可她在随身的小坤包里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张一百元,刚开门没多久还哈欠连天的店主找不开零钱,小满只好把矿泉水放下握着那张一百元重新走到街上。街道上满是她的童年记忆,那些低矮房子已经开始拆迁。中午的时候太阳很好,晒得水泥路面发出光来,“宝马730”鸣响喇叭催促她,小满不理睬,依旧自顾自地往下一个路口走去。

下一个路口只在两百米远的地方,小满慢慢地走着,好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就在她快要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宝马730”恼怒的喇叭声,随着喇叭声一起发出来的还有受惊的狗叫声。小满恍惚地转过身来,她看到高速追上来的“宝马730”和一只站在路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的流浪狗。“宝马730”明显地看到了那只狗,却没有减速,而是再次鸣笛。小满迅速朝那只被惊呆了的狗扑过去,她一把推开狗。小满没有听到尖厉的刹车声,而是轻盈地飞了起来,阳光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在她眼前缓缓扇动着迷离的五彩光华,最后淡蓝的天幕仿佛闭幕一般慢慢合拢。

小满躺在了马路中间,初夏的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她手上的黑色漆皮坤包落到了五步之外的地方,她的左手握得很紧,仿佛握着一只散发着淡淡花露水香味的手。

咏 琴:本名何永勤。曾在《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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