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一场雪后,村庄裹上了厚厚的白毛毯。站在后园朝北塘底下张望,田野白茫茫一片,寒风吹着哨子打着旋儿肆意奔跑。脚下的后园呢,除了一排歪歪斜斜的小脚印,或许只有那棵楝树还有些活气吧。
素日,后园草木繁荣,谁都不会在意这棵平凡的树,只有在冬天,它才会进入我的视野。
柳树、杨树、槐树、桑树和荆条全包裹着一层雪衣,树丫的地方一片晶亮,仿佛结了冰。地面上过冬的蔬菜显不出身形,就连在春夏之季秀着身段的蒿草们也不见了踪影。楝树也失去了那件重重叠叠青枝绿叶织成的外衣,如同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浪者。
树梢的盡头,挂着几串失去水分略显干瘪的土黄色楝树果子,失去了树叶的遮挡,它们在风中无可依傍。奇怪的是,楝树果子上没有雪的痕迹,树枝上的积雪也较别的树少许多。呼啸的风,洁白的雪,黝黑的树皮,土黄色的果子。偶尔,有喜鹊和老鸹会在此稍作停留。整个冬天,田野中的食物锐减,苦涩的楝树果子已是难得的美食。
警惕地落在枝头,翅膀却没有完全收拢,扫一眼远处小小的我,鸟儿终于把目光聚焦在楝树果上了。歪着脑袋,贪婪地啄。楝树枝似乎承受不住它的体重,颤了几下儿。楝树果似乎也不情愿被吞食,它还想着来年趁着春风去别的地方落户呢。
于是,楝树果跟着枝条一起晃了起来。我朝前走了几步,打算观察一下鸟儿如何进食。不料却把它惊走,楝树果子也安静下来。
当第一缕春风拂过大地时,那几颗仅剩的楝树果终于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似乎它们预感到春天的来临,早早去寻找存了一个冬天的梦想去了?
二
年前专程回乡下给父亲扫墓。下山时,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去老宅的后园转转。此时的后园,也许只剩下一群光秃秃的树和那几处乱石了吧。
干裂的树皮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深冬里忽然有了一丝沧桑。寒流已过去数日,天气越发暖和起来,没了树叶,连一根小小枝条也变得遒劲,如同一根根毫无规律的线条,划向蔚蓝的天空。
相对树,石块儿就寂寞得多了,三三两两掩于落叶和枯草之下,这些石块儿,有些是早年祖父所住厢房拆除后留下的,有些是我家老房子翻建时留下的,也有些是院子围墙的地基。从三十年前红砖大瓦房主宰小山脚下的这处村落开始,石块再也没有多大用处了。除少数用做地基外,其余的铺了路,再多余的就是找个空闲地方堆放。
厚厚的落叶,零乱地进入视野。每迈进一步,我的脚下即发出“沙沙”的细响,好像在对我这个阔别故园多年的主人的到来致欢迎辞。
再往前走几步即出了后园。枯草已变得焦黄,歪歪斜斜相互簇拥着挤在土埂的两侧。这里就是当年供我们肆意玩耍的北塘底下。往年,这个时候来,一定是要放一把火的。只要点着一处,风一吹,整条埂便如一条火龙般耀眼。我们一群小孩就拍着手跳跃着,风把我们的欢乐送到很远的地方。
原本高大挺拔的土埂似乎矮了许多。记得儿时每逢开春之际,我们一群孩子常常排着队一个接一个从上面往下跳,比试谁跳得最远。腾身之时,发梢轻轻掠起,春风悄悄卷起我们的笑语。或者找一处草少的缺口,拖着屁股朝下滑。偶尔也会背靠着土埂,聊着孩童热门的话题。
这条埂东面接着邻村,向西绕到村后直通大马路。而今,我一步跨上只剩下十多米长的土埂,落脚之处,原本硬朗的脊背也变得异常松软。回身南望,后园周边的房屋大部分已拆完门窗,只剩下残破的空壳。
下了埂回后园,我想拍一些照片留念。拿着平板俯身对准一丛失去叶子的干枯草茎。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它一会儿在树丛间打着旋子,一会儿卷起一片片落叶。抬眼之处,一丛丛按捺不住性子的嫩绿野草已在干枯的落叶下悄悄抬起了头。
三
辛丑年的立春在春节前就赶来了。往年,每逢立春,我们便日日引首东望,盼着春风早一些吹来。待积雪渐融大河冰开之时,阶前的小草便悄悄地抬起了头。常常一觉醒来,发现窗前的柳梢在轻轻的摇摆中吐出些许嫩芽,而柳枝亦如多情少女的长发,细细柔柔地扯着柳树的腰肢,或垂在河面,或停在路旁,或站在园中。
春风的形态渐渐明朗起来。看那半空中,纸做的飞禽走兽犹如有了生命一般,忽高忽低,忙个不停。令风儿烦心的却是细细的线儿,一端被三尺孩童紧紧地牵在手中,而另一端却极力地向着云、向着太阳、向着更远的天空挣扎。线儿被扯得笔直,每一段都充满张力,却又时时发出细微的颤抖,仿佛那刚离开家门去远方打工人的思念。多情的燕子迟迟没有现身,料是还在归途中。遥远的边城,仍然是萧瑟一片。
于是,春风变得焦躁起来。河面一片波光粼粼,河水极不情愿地边走边回头,只有它才会念着春风的苦楚。山依然保持着沉默,只露出些许黛色。当春风又弄醒樱花、杏花、桃花之后,海棠也欲张睁睡眼,空气中满是淡淡的花香。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人们纷纷脱下冬衣走出门户,去郊野挑野菜、挖春笋、赏花、游玩。
天地一夜之间仿佛清朗了许多。
四
每到春风吹来时,我便想起老宅的院子。
院子的大门在老宅的西面,门垛是用两条一人来高的方棱石柱撑着,再用石块垒起墙,底下有一个小洞,可以钻过猫狗。大门仅是一块竹篱四边加了粗的木条。每天晚饭之后家人用一根木头抵在后面,一天便结束了。清晨再取下木头,门敞开,新的一天便开始了。
在老宅的窗前,父亲用青石围成两个椭圆形的围栏,再从屋后的菜园、池塘边挑来土填上,插上几株月季的枝子,一场春雨后便是满园春色。
在老家月季叫“月月红”,记忆中的月季一年四季都是开着花的。别人家的月季只有红色,而我家花园里不但有红色,还有粉色、白色和黄色。因此,院子里常常有很多人。有个外嫁的堂姐还曾特地回村、赶在晚饭前向父亲索要黄色月季,父亲剪了几枝用旧报纸包好了给她。
院子东面是半人高的石头围墙,墙头上有几盆仙人掌和菊花,东南角上有一棵高过房顶的洋槐树,谷雨前后,满院飘着洋槐花的清香。
院子西南角则是另一块园地,园子中间的是一棵石榴树,边上是一架子葡萄,靠院子西边有几棵无花果。中秋前后,这一块是最让村里孩子们挂念的地方。
父亲平日出门劳作,偶而休息或是下雨时才有时间摆弄院子里的东西。从记事起,早晨起床后总见到母亲用一把大扫帚打扫院子,早饭都热在锅里了。父亲骑着脚踏车出了门,祖父牵着牛下田或是打扫牛棚,祖母去碾盘桥的菜园或是去邻居家打纸牌,我和弟弟饭后第一件事是把床底下的所有鞋子一双双摆到花园的石头上晒着,到傍晚再收回去。晾衣杆上偶而也会挂上床单,床单上则是昨夜梦见大火时的“杰作”。记得同村有一个弟弟已六岁了,经常赖尿,他的母亲烦了便罚他顶着床单站在院子中间。
窗子下面的小花园随着老宅翻建消失了,父亲在院子中间另建了一个规模较大的花园。这个花园则是用建宅子剩余的红砖围成,花园的中间是从老园子中移来的最大一株月季。彼时,这株月季的主干已有一米四五,枝叶展开直径有一米左右。这株月季的周边,是父亲从同事朋友及亲戚家移来的蝴蝶兰、芍药、凤仙花、鸡冠花……花园的左边再开一口井。
花园到邻家后墙尚有两米的距离,那里则是我的天地。翻一小块地种几棵辣椒,挖两垄土栽棵西红柿,空余的地方就从大花园里起几棵凤仙花。各种花、菜之间用小铲子隔出一条小沟,小沟的中间再掏一个拳头大小、半臂深的洞。洞里多是放一只红壳大钳子的老河虾。最初是捉了两只花皮青蛙,但是过了一夜全逃跑了,只有河虾最老实。傍晚的时候往洞里灌两茶缸清水,第二天早晨便可发现洞口有新翻出的泥土,而河虾则沉在泥水浑浊的洞底了。
自外出求学后我回老宅的时间便少了许多,父亲过世后,每年仅在探亲的时候我才回去小住几天。
二○○三年回去时发现院子里的花和树都不见了,只剩下老井边上金黄的菜花在风中摇曳。去年扫墓时听大堂兄讲村里已经量好地,快要拆迁了。
五
有人说茅荑是野草的孩子,可我说茅荑是春天的孩子。
兒时,总趁着早春第一缕春风来临时甩掉穿了一个冬天的棉袄,三三两两跟在大孩子身后去田野里剔茅荑。
茅荑经历了秋天的枯,甚至遭遇了一把野火,然后在冻土之下完成涅槃。冬雪默默地给予它贴心的呵护,化为甘霖渗入土中。东风乍来之际,它便急忙钻出地面,用一抹浅绿把春的消息报告给勤劳的人们。在屋子里猫了一冬的诗人们总喜欢把赞歌献给荠菜,谁会正眼瞧一下茅荑呢?
荠菜总是软塌塌地伏在地表,没有一点儿筋骨,茅荑却把纤细的身躯挺得笔直。它总是昂着脑袋、竖起耳朵倾听着东风捎来的一切细小的声音:小麦悄悄地在拔节,腊梅的花朵在凋零,迎春的花苞已然绽放,就连老鸹嘶哑的叫声也变得有些轻快。它终于不屑再与荠菜为伍,似长了腿脚一样开始向沟沿上挪,向田埂边上让。它似乎也不太喜欢与同伴们手牵着手似荠菜一群一伙地相互挨挤着,它希望有独立的空间。在初春的大地上,在东风的怀抱中,它纤细的身影显得倔强而孤单。
我们撅着屁股在沟边田埂上仔细寻找茅荑的踪迹,寻找一种乡下孩子才能享用到的极品美味。食指与拇指捏住轻轻一抽,一根头梢染着浅紫周身裹着浅绿胞衣的茅荑就稳稳落在掌中。这个季节它们的长度仅一拃多,我们常常等不到剔满一把就开始吃起来。利索地剥去它外面的胞衣,将里面白白软软的芯送进嘴里,还没咀嚼,一股绵绵的甜香已冲上脑际。一根嚼完立刻满口生津,仿佛把整个春天都吞进了肚皮。自己的吃完还会趁伙伴们不注意抢上两根转身跑开,惹得他们大叫着满田埂追赶。
每次剔茅荑,除去当场吃掉的一定还要多剔些塞在口袋里。回到家中,将它们一字排在院子的石块上,连同春天的阳光永久地留在了记忆中。
六
瞅准一个风不是很大的上午,母亲带着我们到老宅附近的一处集市闲逛。集市旁边原有一个保温瓶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镇企业刚刚兴起时,这个厂的产品已销到国外。
建厂伊始,父亲便和他所在的工程队参与厂区规划和建设。工厂投入运行后,父亲和他的一部分同事留在厂里继续搞基建和维修工作,持续了近十年。一九九六年我去市区读书,每逢周末都会赶到这里,跟着父亲舒服地泡个热水澡,然后揣着下周的生活费返回学校。
弹指二十多年过去了。透过车窗,我远远望着物是人非的厂子大门,依稀分辨出了原来的轮廓。那个用自行车载着半大小子进出厂门的中年汉子,却永不得见了。
跨入集市,我的心思渐渐活络起来。母亲在前面引路,妻紧跟其后,我抱着侄女走在最后。慢慢地走着,细细地捕捉着飞入耳朵的每一个词汇,这些乡音如同大漠里的甘霖,轻轻地、慢慢地滋润着我。
母亲挑了一捆青菜,买过后把菜存在菜贩那儿,领着我们继续往里走。老远瞧见卖鱼的摊位边上摆着一堆芋头,那芋头就搁在一个摊开的旧蛇皮袋上,样子有些难看,有的还有疤痕。
儿时起,家人在几里外小山的西面开荒种芋头。每年秋末我都跟着大人刨芋头,芋头拉回家就窖起来,我们小孩一个冬天的零食就不用愁了。
母亲过去问价钱,卖芋头的说这是徐郢的芋头,山根边上长出来的。甜,一块一斤。母亲笑了,说我们也是徐郢的。见那人愣了一下,她便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卖芋头的人连忙说是一个庄子的,收你们八毛一斤吧。
当我们大汗淋漓地提着整整两大袋芋头走出集市时,我不禁高兴起来:这个早春,我又嗅到了故乡的味道。
七
一觉醒来,突然感觉鼻孔里钻进一丝丝湿润的东西。
妻说下雨了。这春雨几时来的呢?二○一九年下半年我们原本计划从千里之外的南方回老家,却在过年时因突发的疫情滞留。到三月底回来时,已错过故乡的早春。今年过完中秋,我就打定回老家的主意,就是为了感受一下儿阔别二十多年故乡的早春。
元宵节还得几天,春风匆匆赶来,呼呼地刮了几场。冬天好似被赶跑了,气温是升了不少,厚棉袄也勉强可以脱掉,但漫天的灰尘让出游的人皱起眉头。连续几天奔走,昨晚洗了澡我就倚在床上看书,有了倦意便合书躺下。也许,这场雨就是趁着我瞌睡时悄悄摸过来的吧。
细细的雨丝不紧不慢地下着,案上的水仙不紧不慢地开着花,而阳台上的几盆绿植仿佛已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尽管隔着玻璃,仍一枝一叶地努力伸展着,紧紧贴向玻璃,仿佛要从缝隙里逃到外面刚刚揭开的无边的春幕中去。
打开窗,伸头向外望——小区的道路上一片晶亮,地砖上湿漉漉的,绿化带的树木上湿气中腾起一股股清新的绿意。
小区东面的公路边上有一个举着花伞的行人。她应该是刚送完上学的孩子,看似并不急着往家赶,在雨中漫步。一把伞遮住了她的上半身,我看见一双白色运动鞋轻盈地踩着雨点。几辆私家车慢悠悠地从她身边越过,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与小区一路之隔的雪华山上,苍翠的树林连着雾气朦胧的龙子湖,湖边柳树的树冠上也仿佛罩着一层浅浅淡淡的绿晕。湖东岸的曹山已被这绵绵的春雨揉成了一个绿色的墨团。
徐玉向: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发表于《中国铁路文艺》《石油文学》《散文百家》《延河》《滇池》《厦门文学》等刊物。有作品被《海外文摘》《散文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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