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聂家山坐落在湘西北部的丘陵地带,村庄人口不足两百人,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庄户人的生活焊接成一块铁板,泛不起丁点儿涟漪。年幼的我们寻找着生活的漏点,哪怕在大人眼中是件糟心事。
四伯母
鹞鸟的叫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举头望去,一排铁鹞子正在天空盘旋。此刻,一群群鸡鸭正在树丛草甸上觅食,眨眼工夫,铁鹞一个俯冲就蹲到了地上,顷刻之间它便掠起一只鸡。
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聂家山如一位即将临盆的母亲,欣喜而又紧张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收获时节。被竹篱笆开隔开在稻田几丈开外的鸡鸭,伸长了脖颈,遥望着山下的稻田,脚步腾挪间响起了欢快的哼唱:“咯——咯咯咯。”叫声中透着急不可待。
“啾啾啾啾”“嘎嘎嘎嘎”,母亲、四伯母、春伯母、李婶和甘姐各自扯开喉咙,叫唤着自家的鸡鸭。她们在晒场拌上小碗谷糠、端上剁碎的青菜,等着清点鸡鸭。听到叫唤,鸡鸭们从树林各个角落钻出来,伸着头,耸起脖颈上的羽毛,打着趔趄冲向晒场。
“哎呀,那只麻婆娘不见了!”四伯母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嘀——,嘀——”,铁鹞子的叫声骤然响在后山,女人们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循声飞奔而去。
铁鹞子刚将麻母鸡放倒,还没来得及享用就被大伙儿发现了。面对一群叫嚣着奔跑、追赶的女人,铁鹞子丢下到手的“战利品”,一下子窜向高空。
四伯母捡拾起灌木丛中抽搐的母鸡,一溜小跑回到家。她要烧水、剖鸡了。“今晚有鸡肉吃啊!”四伯母的孙儿小胖乐得叫起来。他今天在奶奶家吃晚饭。四伯母还有一个未娶亲的儿子,早过了而立之年。为了不让他因为钱的原因而打光棍,四伯母能省则省,苦得小胖他娘硬吵着把小家分了出去。
鸡肉是小胖的最爱。大家看着小胖高兴的样子,都觉得今天追赶鹞鸟特别值。四伯母从鹞鸟嘴里抢回的一顿鸡肉,令小胖感到了莫大的满足。之后,女人们开始猜测今年水稻的亩产量。她们心里都有一个“小九九”:年轻的想着给自己置一身新衣,年纪大的筹划着给儿女张罗亲事。家有存粮,心里不慌嘛!
“落面的稻穗头垂得低,今年一看就是丰收年。”春伯母说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四伯母望一眼春伯母,眉毛弯成一抹弦月说:“小胖嚷了一年要吃发糕,今年可办得到了。”“隔三差五能推磨了。”春伯母接口说。她一边说着一边向西边踱去。
四伯母手里拔着鸡毛,望一眼消失在双开门后的春伯母的身影,脸上仍窝着一团笑意。自打一九五三年修水库四伯犯伤寒去世至今已三十年。三十年,日头转动了上万次啊。这日头的脚下驮着铅呢,让她像磨心一样艰难地转。她就想有几个丰收年,让小儿子也成亲,这样她跟世宗伯的事就有结果了。她明白满堂的儿女赶不上半床的夫妻,将来两个儿子、媳妇就是在她面前低眉顺眼,那也只是看在她能拿得出的份儿上,一旦让他们三一三十一凑份子赡养,恐怕脸色就变了。
世宗可怜见的,一爿茅屋,整天冰锅冷灶,一世的“五保户”眼看快到头了,跟前也没落着一个知冷识热的人。四伯母脑子飞快转动,毫不影响手上功夫:剖鸡、清理内脏、清洗、切块、下锅爆炒,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鸡肉的香味立马在聂家山的旮旮旯旯弥漫开来。
长着一张吊吊嘴的李婶从屋里走出来。她一张口,嘴角便拉扯到耳根下。她高声大气地说:“四嫂,你真是屋场上的第一把锅铲,莫把大山里老虎的馋虫勾出来了!”李婶话音未落,春伯母又出场了,她一步跨进门槛说:“你十天半月就打餐牙祭,也没引来老虎,四姐一弄就来老虎了?”
李婶的老公木叔抗美援朝上过前线,轉业后安置在县公路段。木叔吃的是商品粮,公路段还时不时发些劳保用品,里面的雪花膏香透了半个村庄。木叔轮休回家,会带回大包小包的吃食,饼干氤氲出来的奶香味在我们小孩的鼻尖上得缠绕好大一阵子,个头不大的苹果溢出来的芳香味盘旋在聂家山上空好几个月也不退去。
李婶炖鸡肉时习惯将门窗关得严丝合缝,生怕跑出一星半点儿的香味被我们捕捉去。其实,哪一次她的悄悄摸摸不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呢?我们住得太紧凑,香味早就跑过了界。
四伯母家是富农,祖上住的大寨子就是整个聂家山老屋这一片房,大大小小百来间。后来,她家自己住中央几间,其他房间被分配给了许多无房户。春伯母住她家西边两间,李婶住东边,我家住最东头,甘姐家住最西头。房子全是木片瓦屋,相邻两家就隔着一屋薄薄的板片,谁家又藏得住秘密?
浩然之气
晚上坐在晒场,我们总是在繁星满天的夜空寻找最亮的那一颗。天上那条白色星云总是那么打眼,我们都知道那是银河,银河两岸的牛郎星、织女星隔“河”相望。牛郎织女的故事耳熟能详,那些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总能击中我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激起我们百无聊赖的生活的浪花。
母亲收拾灶房停当后,搬把椅子坐到晒场。她一坐定,我便凑上去。母亲会讲很多神话故事,精卫填海、劈山救母、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等。听着母亲讲的故事,对着深邃的夜空,我对浩渺宇宙生发出无限遐想。有时,父亲也会给我们讲侠义故事,在我心里滋生出冲天的豪情。月明之夜,明月半墙,我心潮翻滚,总觉得身边尽是洪七公,处处可遇扫地僧,那些侠义故事像一本厚厚的连环画在我的梦中绵延开去。
父亲说,天上数不清的星星都是大人物们死后张望的眼睛。这句话让我们低垂的头高高仰起,追索那满天的繁星,想象着他们在日头下的种种壮举。“王晓轩也应该在天上,他成了一颗小小的星。”父亲的声音透着自豪。王晓轩是聂家山方圆百里相传了几辈子的读书人,他曾在岳麓书院讲过学。父亲的话如一枚石子投入平静如湖的聂家山村,开启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人对此起彼伏的读书声的推崇。
那年冬至,父亲承头举行了隆重的祭天仪式,杀了一头猪、两头羊和十几只鸡鸭。全队共二十三户一百三十九口人,全部云集在队屋晒场。父亲任司仪,站在队屋仓库的台阶上,他慷慨激昂地宣读了自己撰写的祭天词:悠悠苍天,日月高悬。四季恒常,怜恤万民。去芜存菁,万物得昌……接着父亲又回忆了明朝末年,王氏一脉从山西迁入,历经十六代人在此勤扒苦做,才使昔日荒凉之地渐渐变成熟土良田。近些年又有李姓、甘姓迁来,我们一队人如同一个大家庭,仰日月之存恤,享祖先之荣宠,每一块土地都变得肥沃丰裕,每一片山林都日益葱茏繁茂。随后,队里的后生抬上三牲、鲜果、谷物来祭祀,锣鼓声响起来,激越着这个沉寂了很多年的小村庄。
村庄上的老人们说,祭奠先人就是激励后人勤勉不辍,耕读不止,这样才能出有志气的读书人。
父亲还告诫我们不要讲下坡话,他用一个故事诠释什么是下坡话,说古时一个先生要学生对句,先生出了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学生张三对出下联“雨打羊毛一片毡”,学生李四对“日照龙鳞万点金”。父亲说张三的对句让人泄气,就是下坡话;李四的对句,说得振奋人心,那是鼓劲的话。人生多坎坷,需要不时给自己鼓劲,久而久之,就会在心里培育出浩然之气。所谓浩然之气,就是蓄积于心克服困难、迎难而上的一股精神力量,就是舍我其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担当、正义之气。
父亲讲的故事不时在我耳旁回响,震动着我的心弦,让我脆弱的神经变得柔韧起来。
我们凡俗之人,心中注满对亲人、朋友的挚爱时,也会因爱而胆壮,内心蓬勃起一股豪迈之气。在遭遇困难、挫折甚至灾难时,自然就会呈现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姿态。
一个人胸中有一股浩然之气,他(她)就会变得顶天立地、无所畏惧,即使衣衫褴褛,也能在眉宇间透出一股勃勃英气。
气是一个人的妆容,让他与众不同。
父亲的藏书
儿童时代,身体羸弱的我总是枯守着门前的那条砾石路,眼巴巴地等着父亲从路的远端走入视线。他像一面盾牌,阻挡着尘世的风沙越过我随时可能溃决的堤岸。从那条小路现身,他一般是为我们的生存四处筹粮回来了。
一个夏日的午后,空中没有一丝风,怕热的我正想着找寻一块息汗之地,对面砾石路上父亲的身影一闪而过。我睁大眼睛,看着父亲腋下夹着一块破布走进堂屋,他搬开衣橱下面的杂物,拿出柜下一个弃置的油布伞叶包着的包裹,将破布打开,赫然露出一本泛黄的书来,他迅速将书放入油布伞叶中。趁父亲下午出工之际,我爬上衣橱顶,找到油布伞叶中的东西,竟是几本书!没有一本是完整的,有的甚至封面、封底全无。从此,偷看那些破损的书籍成了我难以与人分享的乐趣。那些书属于“四旧”,偷看这些“毒草”一旦被发现,其后果比男人偷看女人洗澡更严重。我霎时明白了,每晚我听到的不是风声也不是幻听,而是父亲偷偷看这些书时翻页的声音。我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伞叶里的内容就有变化,这让我陷入空前的兴奋之中。我开始像父亲一样,在苦楚的生活中用自己的方式咀嚼出丝丝甜味。
为了及时阅读父亲藏起来的书籍,我开始了与时间的赛跑。家里没有钟表,我常常以日头作参照把控时间。
雨天不能做农活,可早早去学校。晴天,我们往往不是筢一担枞毛就是砍一挑柴火,或者割一篓猪草,然后步行到离家十多里地的学校读书。夏天回家吃早餐的时候,我总会看到一颗红彤彤的太阳浮在东边的岩石上方,这个时候是七点多一点儿。没多久,公社的喇叭准会响起来,公社喇叭开始广播的时间是七点二十分。每当看到太阳从东边石头上冒出来,我就加快行动的步伐,憋着一口气将柴或猪草疾步送回家,然后扒拉完早饭,火速赶回学校。那些年,我很少迟到。这样,我就不会因迟到而被留校,晚上就有时间偷看父亲的藏书了。
晚上一放学,我就盯住西边的太阳,展开与它的赛跑。当我奔跑的脚步声响在对面的山坳上时,母亲就听到了。她以为我害怕山坳的坟茔,一听到脚步声就大声喊我,给我壮胆。她不知道,彼时我正绷紧全身的神经与时间赛跑呢!
因为赶时间,我不能有半刻拖延,总保持着一种闻风而动的姿态。后来,我做什么事都会给自己定个时间界限,都会在预定的期限内完成。这使我受益良多,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阶段,我都能从容地完成老师布置的功课。即使是高三最紧张的时候,我都没改变每天绕操场跑五个圈儿的习惯,也没放弃写诗作文的爱好。
痴愿成迷
“今年的新稻恐怕要堆上谷仓第九块板子了。”刚从稻田归来的父亲对母亲说。
第九块板是仓门最上面的活动板,谷叠上那个高度意味着谷已满仓。父亲脸上笼着一层喜悦,他将两穗稻谷放到饭桌上,说:“你看,这穗谷有一百八十三粒,没一粒空壳。”父亲拿起桌上的穗子在手里搓了搓,将搓出的白白胖胖的米粒放进嘴里嚼了嚼,高兴地说:“今年丰收了,再不用掏钱去买吃的了。”父亲的话让母亲的脸彻底舒展开来,日子有奔头了。
母亲盘算着丰收后的种种开支:给大姐喜悦缝一身新衣裳,给小姐姐红霞买个新书包,父亲那双当家鞋后跟破了,得买上一双新的。想起家里的种种开销,母亲一天去几趟田埂边,想从稻穗胖胖的肚皮上打探出年景。当然,母亲最后仍是怀揣着忐忑而归。
入夜,窗外漆黑如墨,父亲已响起鼾声。母亲轻手轻脚的像一只猫绕到屋角的坪柜边,从柜底取出她供奉着的一尊观音菩萨像。母亲恭敬地奉上一炷香,虔诚地跪倒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在床上装睡,却久久难以入睡。第二天,我问喜悦和红霞:“母亲求了菩萨,你们猜猜她紧张什么事?”
红霞撇撇嘴说:“再迷信,菩萨也不會给我们送吃送穿。”
喜悦说:“母亲是一腔痴念,她渴望我们能吃上饱饭、穿上好看的衣服。人有时就这样,心愿成痴就会迷信。”喜悦说完一扫脸上的阴霾,开心地补上一句,“心诚则灵,没准儿菩萨真会显灵呢。”
喜悦的那句话让我很受用,我也将迫切的希望寄托于超自然的力量。
正月初一的早上,父亲早早起床放开门炮去了。喜悦搂着我躺在床上,我们一刻也不敢眨眼,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通常,父亲会将十二个炮仗插在晒场边的泥地上,然后用燃着的一支香依次点响它们。每一个炮仗的响度象征着家里每一个月的状况,尤其是经济状况。
那一年的开门炮有两个没响,喜悦听出是对应着四月和九月的两个炮仗。九月是我们开学的日子,家里上学的孩子多自然经济紧张。可四月会出什么状况呢?喜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也成了一块石头重重的压在了我的心上。
“该来的总会来。”喜悦绷不住了自我安慰地说。
四月的一天,我去学校上学,被大队宣传员截住了。他对我说:“你不用去上学了,赶紧回家喊你爸上公社去一趟。”我丝毫不敢怠慢,赶紧跑回家把这一消息传达给父亲。
父亲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就上公社去了。在这之前,他多次被通知去公社接受“再教育”。我们一家人心如盐腌好几天,喜悦晚上做梦全是父亲受苦的情景。她筹划着去公社探望父亲,母亲阻拦她说,一个女孩子出门太让她担心,不如再等几天再说。
就在全家人纠结难耐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的脸上洋溢着欢快。一进门,父亲就告诉母亲,他的“右派”帽子摘下来了。他去公社填了表,马上就会复职重返讲台了。
喜悦听到这个消息,情不自禁地抱住我哭了。
王丕立:作品散见于《雪莲》《青春》《思维与智慧》《意林》《读者》《当代小说》《短篇小说》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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