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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的那一边

时间:2024-05-04

李日宏

破旧的大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着,颤抖着,嘶吼着,一圈儿又一圈儿地向上盘旋着。

车上载着三十多个年轻后生,有几个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中间座位上的几个后生在兴奋地交谈着,辩论着什么问题,过一阵儿就会发出几声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王平和同乡的两个年轻人坐在后排座椅上,被颠得一起一伏、东倒西歪,根本顾不上交谈。他逐一观察着这些来自同一个县的三十多个老乡,看不出在未来漫长的矿工生涯中,谁会成为自己的知己或朋友。

多数人的脸上透着一股沧桑的黄土颜色,庄稼地的风吹日晒雨淋都写在脸上。他们的穿着也很寒酸,有穿一件薄薄的灰色或黑色秋衣的,有穿看不出具体颜色的破旧夹克或西服的,有一两个三十岁左右胡子拉碴的汉子,似乎要去冰天雪地的哈尔滨似的,早早地穿上了棉衣,头上还捂着满是汗渍的帽子。只有前面几排座椅上的人穿着还算凑合,家庭条件显然比后面座位上的这些人优越一些。他们似乎和矿上来领工的两个小干部比较熟悉,不时交流几句;但终归大家都是出于同一个目标,都是向同一个地方寻找一条新的人生出路。

客车终于冲上了山顶,舒缓而惬意地开始向山下滑行。许多人看到窗外路边就是万丈悬崖,不由得“妈呀,妈呀”地惊叹出声。王平倒是觉得应该闭眼眯上一会儿了。

眼睛虽然闭上了,内心却难以平静下来,眼前犹如演电影般将这些日子的经历回放了一遍……

那天,王平跟着小广灵去周姨夫家串门,意外地发现温柔善良的灯房姑娘周媛媛竟然是小广灵的姨妹,难怪对他如此关照。周媛媛其实早已从姨哥每一次来串门时无意的闲聊中,对王平了解得一清二楚,也从内心发出一种由衷的喜欢和崇拜。她还知道王平出生于山区的一个贫困家庭,读书时品学兼优,因为家里无钱供读,只能半途辍学。而自己呢,从小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养尊处优,有书读的时候不好好去读,直至到了社会上,才感觉到读书少的遗憾和没有学历找工作的艰难。多亏父亲一步步从普通工人奋斗到了副科级干部的位置,为他的儿女们创造了一个温暖的安乐窝,才也能够为子女们安排一个在外人看来很体面的工作……

“婚姻”两个字,偶尔也在周媛媛的脑海中闪现过,但她目前不会过多考虑这些,一方面自己年龄还小,另一方面世俗的牵扯太多,自己看上的,父母不一定同意;别人介绍的,自己未必满意。她只能在自己孤独的内心中,偷偷地憧憬一番朦胧的怀春梦想。

对周姨夫一家的热情招待以及周姨夫写给战友的推荐信,王平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尽管他和小广灵是患难之交,但和周姨夫一家人依然属于萍水相逢,初次登门,人家就对他热诚相待,夫复何求?人与人之间,由不认识到相识,到相知,到交往,到产生各种情谊,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也许就是他二十三年人生岁月中遇到的最可珍惜的贵人。每想到这些,他的心里仿佛生起了一炉火,暖暖的,真心地感到庆幸,他深知,只有珍惜,才能对得起命运的这份馈赠和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报!

王平走一路感叹一路,从黄土坡到桃花沟的十多里上坡路,不知不觉间就走了回来。

钻进自己黑沉沉、脏兮兮的窑洞宿舍,闻着刺鼻的汗臭味和酸腐味,他有一种从天堂返回地獄的幻觉,躺在潮湿、汗渍的被窝中失眠了半夜。

一大早,他到矿院找到吕佃富请假,说家里有些急事,也不知需要几天时间。吕佃富很宽容地说,不急,不急,几时办完几时再回来上班!

返回宿舍,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将周姨夫写给煤管局局长的信装进贴身口袋内,推出自行车,一步跨上去,向县城飞奔。是的,是飞奔。一路爬沟上梁,轻松自如。走完山路,骑上通往县城的沙砾公路,更是轻快如飞,只听得耳边飕飕的风声,看见向后倒去的树木和超过的行人以及牛马驴车,脑袋里是一片空白,却又有无数的希望和憧憬。

进了县城,已经快中午了。他茫无头绪地一路向人打听,终于找到了煤管局的大院。将自行车支到墙角,沿着院内的平房寻找局长办公室。

遇到个老年人告诉他,局长到县里开会去了,估计今天不会来单位。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替老人点上,打听局长的住处。老人看他像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再加上一支烟的情分,就详细地讲了具体的路线和方位。

谢过老人后,王平推着自行车,沿着街巷寻找起来。到了一片居民小区,向人一打听,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局长家的门牌号。他抬头瞅瞅两扇紧闭的木门,在巷子内踟躇徘徊起来,不知该不该敲门进去。万一局长还没回来呢,万一局长不开门呢,进去后该如何说呢?就这样两手空空地找人家办事,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想到这里,王平赶紧返身来到街口,找到一处小卖铺,买了两条带把子的香烟,让店主给包好后,装进挎包,又来到局长家门口。眼看太阳已高悬中天,午饭时间也到了,局长家的两扇木门依然紧闭着。

成与不成都得进去一试,不然来这儿干啥?正要举手敲门,发现巷口有个中年男人也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了,王平便放下举起的手,贴着墙角等待这人穿巷过去。越来越近,见这人头上戴着一顶军帽,身穿下乡干部们常穿的四个兜中山装,车把上还挂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包缝探头探脑地钻出一把绿色的芹菜。

这人到了门口,捏了一下车闸,翻腿落地,发现站在门口的陌生人,好奇地问,你找谁?王平惶恐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我想找煤管局的马局长。你认识他吗?这人和蔼地问道。王平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不认识。中年人又问,你找他有事吗?王平吞吞吐吐地说,嗯,有点儿事。那你进来说吧!您,您就是马局长吧?中年男人不置可否,推开一条门缝,手伸进去将门链取开,回身将自行车推到院内的凉棚里支好,站在院内对跟进来的王平说,你有啥事就说吧!

王平赶紧从口袋中掏出已被汗水洇湿的信,双手捧着恭敬地递过去。

这人看了一下信封上的落款,定了定神,撕开封口仔细读了起来。信只有一页纸,他很快就读完了,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平说,我这个老战友从来不求人,看来,他对你的工作挺上心的啊!

王平嗫嚅着说,我姨夫想帮帮我,可他们那儿也没个好去处,马叔您看能不能在咱们县的煤矿……

马局长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倒是管着全县的煤矿,可当工人也不是说当就能进去的,得等待县里下达招工指标的机会……不过,近期矿务局的两个大矿可能要来咱们县招轮换工,主要是补充采煤一线,不知你愿不愿去……

王平一下子幸福得差点儿晕厥,忙说,愿意,愿意,我姨夫也是这个意思,说可能要大批招轮换工,这几年我一直在他们那道沟的小煤窑下井,经验也有一些……

那好,你过十来天再来听消息,估计第一批工人的指标就快下来了,不过,有可能不是马矿……

正说着话,正屋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和善的中年女人,说,有客人来了,你也不让进屋坐,饭熟了,快让进来吃吧!

马局长也说,对对对,饭熟了,一块儿吃吧!

王平摇摇头说,我就不打扰您们了,您快进去吃吧。边说边从挎包里掏出烟递给马局长。

局长拒绝道,你这孩子,这是干啥?这可使不得。

王平只好撒谎说,这是我姨夫的意思,是他托我带给您的,就两条烟,您就收下吧!

局长笑笑说,要是我老战友给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吃饭呢,那就赶快回吧,这事我给你惦记着!

来到大街,王平依然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他作梦都没想到马局长会如此平易近人,这当然是借助于周姨夫的战友情,才使他一个无名小辈破例得到大局长的青睐和承诺。

路过一处水果店时,王平进去要了碗水喝,顺便给家人买了五斤苹果,自己也没想到先吃一个解解饥渴。此时,他的心情无比激动,只想尽快回家,见到最亲的家人,向他们报告喜讯,分享这幸福与快乐。

县城离村三十多里。秋老虎威风不减,天上的太阳依旧像火轮一样向大地倾泻着热情。

王平沿着乡村土路骑行,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和一辆牛车,更别说其它机动车辆,野外劳作的人们也已回家,吃饭早的人们已经午休。路旁的树荫里,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合唱着,竭力挽留这生命中最后的辉煌。一阵凉爽轻快的风儿吹过,道路两旁的树叶,还有稍远些的玉米叶,发出了热情奔放的声音,像许多人在欢笑。

母亲刚从地里回来不久,莜面压饸饹正在灶上热气腾腾地煮着,王平正好赶上了吃饭。一家人听了王平带回来的喜讯,脸上全都挂着笑容。

再回桃花沟上班也不在心上,母亲劝王平暂时待在家,边帮忙抢收秋粮作物边等待招工的消息。王平也知道家人的不易,自从父亲去世后,大哥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辍学回来后,大哥像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立即奔向了小煤窑,希望挣回钱来自己成家立业。王平帮母亲种了一年多庄稼后,实在忍受不了山村的寂寞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也奔向了小煤窑,三弟又成了这个家的壮劳力。但无论谁离去,坚守这个破碎家庭的始终是母亲;无论谁在家,操心最多的也是母亲。全村四十多户人家,从西数到东,女人们里头最辛苦最劳心的就数母亲。王平怕回家又盼回家,盼回家能分担一些母亲肩上的重担;回家怕听到母亲让他仔细花钱、一定要攒钱的唠叨声,夜晚躺下后劳累的呻吟声和烦恼忧虑的叹息声。包产到户有七八年了,庄户人的农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年四季各有各的忙法。尤其是在秋收大忙的季节,五谷杂粮相继成熟,就怕刮风下雨,因此,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就得起来,趁清晨天凉快露水重,去拔那些硬扎扎的黄豆、黑豆秧。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匆匆赶回来吃早饭,然后再去割莜麦、谷子、黍子等高秆作物。出野外时,还要牵上家养的骡子或牛,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縻在荒草滩中。

晚上回家时,没有空手的时候,从田头地边割上一背子草,回家后再用铡刀切成一寸多长的碎草节,把牲口拴进圈后,再给它们把草料添上。有时第二天需要使唤,半夜还得起来给它们加夜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繁重的劳动,无休止的忙碌,永远疲惫的身体。秋收后除留下一家人全年的口粮,再缴纳完公粮,剩下的粮也卖不下多少钱,因为荒年价高打下的粮少,丰收年余粮多价格却低廉。庄户人的零花钱全靠农闲时外出打工去挣,这就造成了年轻人出外再苦再难也觉得比农村强的观念,也使农村变成了空壳村。

在庄稼地里,看风吹过庄稼荡起的一波又一波浪涌,王平不由得会直起酸疼的腰,向七彩的田野凝望,向遠处如黛的青山眺望,向这宇宙天地间最干净、最明亮、最寂寞的长天大野瞭望。天蓝得出奇,像一匹广阔无垠的绸缎,是那种严肃、静穆、抒情的蓝;鸟儿的叫声格外清脆,像一群无忧无虑的顽童,活在人之初的朦胧状态。他常常无缘由的辛酸,焦虑、无望、悲观、孤独,向心头猛然袭来,也不知淌到脸上、流到下巴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等了十多天,没有任何消息。母亲督促王平再去马局长家打探打探,顺便把家里的土特产给马局长家送上一些,城里人就稀罕这些绿色食品。

母亲给准备了半袋子山药粉,又灌了一大卡子胡麻油,让王平绑在自行车上,叮嘱他早早进城,尽量赶在人家局长上班前在家中能够遇见。

果然,马局长正要出门,见王平给拿来些庄户人家的土特产,非常高兴地收下了,告诉王平说,你来得正好,刚巧劳动局下来三十多个招工指标,属矿务局黑流水矿,你们乡的谭书记和我关系不错,我托他给你留个指标,他已经答应了,你顺路回乡里问问消息。

上午返回到乡政府,几乎看不到几个工作人员,向门房的大爷一打听,说谭书记一早就下乡去了。

过了一天,王平正张罗着上场面碾莜麦,乡里派了一个通讯员来通知王平,让立即去县宾馆进行体检。

是矿上专门派来的矿医给每个要当工人的农民进行例行的身体检查,王平的身体自然是检查不出啥毛病的,却被告知双眼视力没有达到要求的标准。

县劳动局委派一个退伍军人当领队,叫张吉,正好和王平是一个乡的。王平沮丧地出来,把张吉叫到一旁说了情况,张吉骂道,你个二?牌,连这也不懂!身上带钱了没有?王平说,带了一百块!张吉蛮横地说,拿出来!王平赶紧掏出递过去。张吉二话不说,返身进了检查室内,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悄悄地扒在王平耳边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听说过吗?

黑流水矿对于王平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此前他尽管听过这个地名,但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来这种地方。但他却知道,这里是煤城另一处煤炭开采的集中地,他待过的黄土坡一条沟里有许多大小煤窑,包括同属矿务局管辖的马矿,与黑流水是两块煤田,分属侏罗纪和石炭二叠纪。黄土坡属阴山山脉,黑流水属洪涛山系,两个地区隔着无数的丘陵沟壑,按最近的直线距离,两地相隔五六十里,如果坐客车绕道市区,没有一天的颠簸和倒车,估计是到不了的。因此,两个矿虽然同属一个煤炭系统管辖,却互不相干,马矿人提起来的称呼是前山矿如何如何。

黑流水矿派来接新工人的这辆破客车,司机和两个领工的干部肯定嫌绕道市区耗时间,就直接选择了绕各个煤窑开辟出来的运煤车道走,一路稀里哗啦、叮当作响地按直线距离向黑流水矿区挺进。

天已近晚,客车打开了前面的大灯,射向黑沉沉的路面和远山,使夜的黑更加触目惊心、狰狞可怖。

又翻上一座光秃秃的石山,沿山顶走了十多分钟,眼前蓦然出现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象,是一条细窄得望不到边沿的长沟,两边的山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不规则的灯光。沟底是更为辉煌耀眼的密集灯光,仿佛天上的银河泻落到了这条沟中。果然,领队的人喊,大家醒醒吧,到了。客车顺着一条陡峭的土坡扎下深沟,又沿着平坦的马路行驶了十来分钟,停在了一幢楼前。

大家纷纷起身伸个懒腰,提起自己的东西,随着前面的人走下客车,来到楼前的空地上,又跟随在领队张吉的身后走进楼道。这是一幢单身职工楼,管理单身楼的一个小头头拿着一张宿舍的床位表,出来交给张吉,让他安排住宿。

张吉最先喊到的就是同乡三个人的名字——李铭、王平、安原,你们仨,住一楼135号宿舍!显然,他行使了自己手中的一点儿小职权,将三位同乡优先安排在一楼阳面的同一个宿舍。服务员手拿一大串钥匙,领着三个人打开135号宿舍的门。被褥早已铺好,由矿上统一配发,每个床上还放着一套洗漱用具。同来的两个老乡率先占据了靠窗的位置,王平只好选择了门后的一张床放下自己手中的提包。

安排好住处,人们又上四楼張吉的宿舍领了一个月的饭票,随后,这些人在张吉的带领下,乱哄哄地出了楼门向东走,来到职工大食堂吃晚饭。

第二天一早,张吉把三十多个人集中在单身楼前,讲了讲两个月培训期间的注意事项。此前,人们早就知道下井前先得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安全培训学习,所以,每个人都准备好了纸和笔。

一会儿,培训科的一名负责人过来,领着人们去培训楼。

走进教室,才发现已经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原来,这次给他们县劳动局的招工指标是一百人,矿上一下子就截留了七十个指标,他们一部分人是职工子弟,父母兄弟早就工作生活在这里。父亲也许已经下了半辈子煤窑,轮到安排子女们的工作了,国家又出台了新的政策,矿工子弟不能接班了,但这些职工子弟们总得有个着落,不然成天在矿区瞎混,打架斗殴,偷盗抢劫,招再多的矿警也难以管理。因此,各个矿就借招轮换工的机会,出台了这项土政策,让那些愿意当一线采掘工的职工子弟进入轮换工编制。还有一部分人是矿上各个科室和区队领导的农村亲戚,想当工人没有别的渠道,只好另辟了这样一条蹊径,占用从农村招工的指标,将户口暂时迁移寄存在这个县的某个农村,然后再走劳动局的手续。

其实,真正来自农村的工人,就是坐大客车这三十多人。矿上最好管理的就是这样的工人,首先,他们天生就是农民,没有见过大的世面,没有受过矿山乌烟瘴气和各种不良风气的熏染;其次,他们来矿山的首要目标就是多挣钱,有家的改变家庭生活,养家糊口,让妻子儿女过上吃穿不愁的生活,单身的能够借此机会找个对象,成家立业。还有就是这些来自农村的青年,本性纯朴、善良、吃苦耐劳,肯扑下身子受苦。这些普通老百姓的梦尽管琐碎,但真实自然。

今天来参加培训的人,基本上就由这三部分人构成。他们同属于一个县份的户口,都是农民,但家庭出身及背景却大相径庭。

最初几天,来听课的人还算整齐,渐渐地像老母猪领着一群小猪过河似的,隔几天就少一些人,隔不了几天又少了一些人,最后就剩下清一色坐大客车来的这三十多个真正的农民工了。

职工子弟们说,我们生在矿山,长在矿山,谁不知道井下是个啥情况?还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来听课?你们讲的那些安全规程我们都清楚,不就是最后要考一张安全培训合格证吗?嘁,闭着眼也不愁蒙混个及格。另一些有门有靠的人的想法是,凭我叔叔、大爷、姑父、姨夫的一个电话,还怕你们培训科到时不给我发一张合格证吗?

剩下王平他们这些真正从农村来的工人,一方面对矿山的环境太陌生,这里也很少有认识的亲戚朋友;另一方面怕拉下课程,到考试时拿不到合格证,万一真的被人家解除了合同,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这些农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每天按时上下课,认认真真地做笔记。但笔记也不是那么好做的,真正有些文化的、念过高中的,实属凤毛麟角,多数人连个初中水平都达不到,有几个干脆就是文盲,基本上没念过书。

王平和胡真真是学习最用功的两个“好学生”,老师讲的各种井下安全知识课程,他俩基本都能完整地记录下来,其余的人不是字写得歪歪扭扭、错字连篇,就是干脆不去写、不去记。

王平和胡真真一下子成了班里的明星,也成了这群人的主心骨,他们一下课便向这两个人身边凑,这个递烟,那个递水,为的是到考试时能够照抄或者让他俩代做试卷。

大家一天天混得熟悉起来,到了一块儿开起了各种玩笑,也互相传播着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王平从大家的聊天中知道培训只是走一走过场,没有一名老师傻到因为考试不及格而解除某个人的合同,这是上级煤矿安监局的硬性政策,每个矿招来的新工人,必须接受为期两个月的安全培训,这也是大矿的正规之处,要是小煤窑,去了就让老工人领着直接下井干活。大矿的产量固然重要,但安全第一是每一个管理者首要遵循的大原则,因为一旦出了安全问题,轻则区队的安全奖被取消,重则区队长甚至矿长的乌纱帽都可能被摘掉。尽管主抓生产的各个区队长们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让新招来的工人为区队补充新鲜血液,提升本区队的生产效率,但这不是他们能做主的事。

多数接受培训的人都在暗暗地“跑路”,都想分到一个安全系数高、工作量小、挣钱又多的区队。

随着入矿时间的推移,大家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了黑流水矿的基本情况。

这是个国营大矿,干部职工共有八千多人,每天下井人有三千多,矿上下设部门同政府机关的部门机构差不多,党政工团样样俱全。联合大楼是全矿井下生产的神经中枢,所有的一线生产区队都在这里办公、交接班。全矿三个采煤区,九个采煤队;两个掘进区,一个是机掘区,下辖两个机掘队;一个是普掘区,下辖三个炮采掘进队;一个工程区,下辖四个工程队,同掘进区掘巷道是一样的功能,但主要以打岩石巷和半煤巷为主。辅助这些一线区队的二三线区队更多,如运输区、皮带区、下料区、机电科、安监站、通风区等等部门。

按照国家对煤矿用工的政策,凡是从农村招来的轮换工,必须全部充实到井下一线区队,决不允许安排在二线或地面工作。每五年签一次合同,对特别优秀者予以适当的转正留用,对有违法、违章记录者,予以解除合同……

国家的每一项大政方针都是按照当时社会和各个地区的实际需求制定的,正如人们私下调侃,经是好经,但让歪嘴和尚一就歪了。尽管对轮换工的各项规定非常严格,但下面的许多人并不认真执行。

有一些领导干部的直系亲属,仗着自己的靠山,根本就没打算真正地到采煤一线出力流汗。

王平也不是书呆子,他对社会上这些猫儿腻一清二楚,对一些人能够平步青云也见惯不惊,他能当这个轮换工,不也是靠各种关系吗?假如这批轮换工招到马矿,凭自己那几年在黄土坡积累的人脉关系,或者向周姨夫求助,完全有可能进入一个好的区队。

如今,到了这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陌生地方,也只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一个宿舍住的两个老乡倒是心大,尤其是李铭,永远一副没心没肺的贪玩样,每天培训一结束,就会高声大嗓地呼朋唤友,召集上一大帮人回宿舍玩扑克。

陆续回来的老乡们会不约而同地拥到他们135号宿舍,擂鼓助威的,高聲呐喊的,像赶庙会一样出来进去。一开门,一团一团的蓝烟争先恐后地往外拥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宿舍里失了火。地上的烟头随处可见,惹得清扫卫生的女人们边絮叨边将眉头皱成苦瓜。

李铭怕人看他手中的牌,总是坐在靠墙的位置,诡谲地将手里的牌合在一起,出一张牌,抿开抽一张。每场下来,总是赢多输少。他性格急躁,生就一副赤红脸和一双贼亮的老鼠眼,说话常常直来直去,不给别人留余地。培训期间,矿上只发生活费,人们身上的钱不多,赌注也就很小。但每一场下来,李铭就会把他赢的钱一股脑儿抓出来,把自己的本钱放过一边,大声地数着赢的钱,还不忘挖苦一番一起玩牌的输家。有几次,地上站着的人给玩牌的另一个老乡支招,李铭连输了几把,这家伙立刻翻了脸,让支招的人有本事坐上来玩几把,不玩就闭上鸟嘴。支招的人自觉无理,被骂得灰溜溜地不吱声了。另一次,遇见个不识火色的人,李铭的一把好牌打臭了,并且输了五倍的钱,专业术语叫“上了五轮”,这家伙生气地将床上的一堆扑克牌扬到了地下。支招的人也是个驴脾气,说你技术不行就别打牌,吵着吵着不过瘾,俩人竟然施展开了拳脚。众人一看情况不妙,忙将两个人分开,把支招的人拉走了。

李铭的臭脾气没多久就出了名,渐渐的,人们就另外组织了几个牌圈儿,人家也有各自的宿舍,为啥非要来你135号宿舍玩?李铭耐不住寂寞,就觍着脸追到别人的宿舍玩。李铭玩牌喝酒抽烟样样精通,交际圈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全单身楼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李铭的朋友圈一扩大,宿舍里就很少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同一宿舍的王平和安原乐得清闲。安原浑身上下一副小打扮,小个子、小头、小脸、小嘴、小眼,心眼也没大到哪儿去。这后生最大的爱好是睡觉和吃美食,并且喜欢把被子蒙在头上睡。睡着了完全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到食堂吃饭,别人永远是馒头和大烩菜,安原时不时地要买个小炒,独自端到角落中享受,显然家庭比较富裕。王平一打听,原来安原当工人大有背景,他爸在离黑流水矿不到十里的一个小煤窑当会计,他妈耐不住家里的寂寞,常来煤窑上住,要么就让男人必须半个月回一趟家,男人有时实在忙得走不开,就不能按女人要求的次数回家,久而久之,女人在村里就有了相好的,风言风语传到男人的耳朵里,男人只好将女人接到矿上长期住,并安排在小食堂做饭。这女人风流漂亮也就罢了,偏偏又很风骚。在小食堂吃饭的人自然是五六个靠前的矿领导,偶尔也招待县里各单位来检查工作的人员。不到一个月,老安女人已经和大矿长滚在了一个床上,并且经常性地跟随矿长外出活动。食堂的工作自然不符合她的身份了,大矿长给她安排了矿办接待的专门职务。

当然,这些糗事打死安原他都不会到处宣扬,这家伙平时嘴紧得像上了把锁子。关于安原的背景,李铭早已清楚,因为他们村有好几个人都在那个小煤窑干活。李铭常和王平讲这些细节,还不忘靠自己的想象演绎一番。

安原的父亲对这个儿子倒是挺惦记,看父子两个的长相,基因基本相似,看样子没错了种。父亲隔三岔五会来矿上看一趟儿子,来时总要拿些饼干、罐头之类的副食品,还不忘拿一条带把子的好烟。遇到宿舍里的几个人都在,安原爸从自己身上掏出一盒普通价格的烟,给每个人散一支,临走再散一圈儿,还反复叮嘱王平和李铭,让他们俩多关照安原。

安原呢,他爸拿来的好吃的和好烟,总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进床头柜,别人再难看到这些好东西是如何消耗掉的。这家伙总是一副不合群的孤僻样,无论干啥,都喜欢独来独往,抽烟时也要躲出去,到楼道或蹲在厕所里抽。有时睡下了,实在憋不住,就蒙住头在被窝里抽。李铭一闻到烟味,就向王平不断地眨眼,王平就用手比画扯被子,李铭猛一下跳起来,将被子扯到地下,俩人蒙住头在被窝里偷笑,听得安原窸窸窣窣地下了地摸被子,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真是见了鬼了!真是有了鬼了!

王平巴不得李铭去别的宿舍玩儿,这样他就能清静地在宿舍里看书或动笔写一些豆腐块类的小文章投寄给报社或杂志社。

在李铭他们聚在宿舍里打扑克的时候,王平便约上一两个也不喜欢玩牌的老乡,把黑流水矿的所有角落转悠了一遍。

出了单身楼,沿着水泥路一直往西走,先是看到马路南北各有几幢四层高的家属楼,从西向东的河流被挤到一条细窄的水渠里,贴着南面的崖壁流淌。然后是矿行政科的办公楼,西面还有个中等百货商店,里边的商品种类非常齐全。出了商店再走,路南有服务公司的大楼,路北是粮食门市部,吃供应粮的工人们都在这儿打粮。

再往西,路北有个大院,院墙东倒西歪,似乎很有些年头了,名字就叫西大院,当地人称劳改院。据说,黑流水矿是日本侵略中国时建起来的小煤矿,当年叫大青窑,矿工都是他们从各地抓来的劳工,西大院就是关押劳工的地方。当年的四堵高墙上都有电网,院北的制高点上建有一座高高的岗楼,上面架着一挺机关枪,值勤的士兵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上面监守。后来,劳工们多了,又在东面建了一个大院,也是这么个布局,称东大院。解放后,国家要建大矿时,最早来发劵井筒和大巷的又是一群劳改犯,也住在东西大院。据说,里边的“黑七类”中,有一些高级知识分子,矿井的设计和走向都是由这些人手工绘出图纸,进行施工,比现在的技术员、工程师水平高多了。等一切布局基本完善后,才由矿务局正式接管过来,从各矿调来工人组成最早的区队,并逐年从各地招工,直至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如今,东大院的一排排平房和高墙、电网、岗楼早已夷为平地,改建成了矿办小学校和职工培训楼;西大院却依然有残墙的影子,排房只剩下了最前面的几间,后面建起了几个大型的仓库,矿上土建工程的设备和水泥都在里面存放着。

从西大院再往里走,就是黑流水村,南面的河床比较宽阔,长年流淌着黑水,是上游沟岔中的小煤窑从井下排上来的废水。再往沟里走,已经不属于大矿的范围了,水泥路也再没往里修,依然是原来的黑土路,沟里有几座乡办或村办小煤窑,有运煤的各种汽车长年在这条路上来回辗轧。天晴时,路面的黑土能埋住脚面;下雨时,路面像刚被搅拌过的黑灰水泥糊。

黑流水村子不大,也就四五十户人家,村民们大部分住着石碹窑洞,参差不齐地悬挂在北面的坡梁上。

西边的“风景”逛完了,再从单身楼后面往北逛。过一条延伸到北面的水泥路,西北是一条通往山顶的路,上面有矿上建的十几排工人村,有三万伏变电站,还有工人们自建的各式小房子。像一个“丫”字形,沿着另一根枝杈过去是矿工医院,后面有个阴森森的封闭院落,据说是太平房。再往北走,里面竟然也隐藏着一处规模挺大的矿井,是黑流水矿服务公司开的煤窑。

从单身楼过了北面的岔路口往东,依次是单身一大楼、单身二大楼、文化广场、商店、职工大食堂。

职工大食堂的大厅可容纳五千人同时就餐,餐厅内人少时,有人一高声大嗓门地说话,就会发出嗡嗡隆隆的回音。因为煤矿工人班次不同,饭点也就不同,食堂几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供应饭菜,也不断地有人来吃饭,不是正常饭点只开两三个窗口,到深夜时,只留一个窗口;但正常饭点依然是早午晚,七八个卖饭窗口全部有人值守,有时依然排起长龙,也有不自觉的人插队,还有端出饭菜淋了别人一身汤汁的情况发生,武力打斗的场面经常出现,饭厅內的桌椅板凳四处乱飞,直到矿保卫科的人马出场,才能恢复正常秩序。经常有一些小混混儿进来和打饭的工人讨要饭票,没人敢反抗。有一个新工人叫李勇,长得敦敦实实,像个举重运动员,本来他就缺钱,却被小混混们逼迫,三拳两脚将几个家伙打倒,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排队。工人们尊敬地将他礼让到最前面,卖饭的大嫂也礼遇英雄般地从大菜盆里特意给他多挑拣了五六片肥肉。他打好饭边走边抓起一个馒头咬下一口,还没咽下,就见门口旋风般地刮进来十几个手拿刀枪棍棒的混混儿,偌大的食堂一下变得子悄无声息,不知谁掉到地下的一双筷子竟然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有老工人一下子就认出了领头的混混儿就是本矿最为有名的大泼皮“疤三”,曾经多次犯下人命大案,又多次被当大官的亲叔叔从鬼门关捞出来。他在挨了打的小混混儿的指认下,一把薅住李勇的头发,用手中的一把三棱刮刀逼住李勇的脖子,让他跪下喊三声爷爷,再磕三个响头,就饶了他。李勇右手依然举着咬了一口的馒头,左手还端着半饭盒菜,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猛然蹲下,将饭盒扣到疤三的脸上,顺手夺下疤三手中的刀,反手将刀扎进疤三的胸腔。这一连串闪电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如武林高手过招,人们还没看清,却见疤三倒在地上,鲜血立即汨汨涌出,双腿抽搐了几下,便无声息了。

所有的混混儿和所有吃饭的工人们全都愣怔了至少三分钟,这才有人大喊一声“杀人了!”“轰”的一声,像山洪暴发般,人人扔下手中的饭菜,夺门而逃,最先逃走的就是那些手拿各类“武器”的混混儿们……

李勇像没事人一样,捡起地上的馒头和几片肉继续吃着,直到保卫科的人用铐子将他铐起,嘴里还在咀嚼着饭菜。

此后很长时间,大食堂再没有混混儿们来讨要饭票,工人们因为插队或洒在别人身上的汤汁也少了许多争吵。李勇的名字在全矿广为传诵,有些工人联名向法院写信请求从轻处罚他,但法律无情,再加上疤三叔叔插手,最终还是被判了死刑。

过了大食堂再往东走,是文化广场,有花坛,有篮球场,西面有一排二层楼房,矿文工团就在楼内,里边有排练室、乒乓球室、台球室、象棋室等等。这儿对面的南坡较缓,在坡上建有图书馆、银行、理发馆……

过了文化广场就是全矿的神经中枢——六层办公大楼,里面有党政工团,有党办矿办,有矿长办公室和四个副矿长、一个总工程师办公室,有党委书记和两个副书记办公室,有工资科、财务科、计划科等等各种记不住名字的科室。

再往东,是条路的路口,向北面有一条逐渐抬高的土马路,坡上有五六排平房,是矿上分配给老工人的住宅,沟里有个村庄,再进沟岔中也有小煤窑。

继续向东走,就到了东大院,正面楼房是矿山小学校,东面的二层楼是培训楼,西面的二层楼是教职工住宿楼。

联合大楼还在东面,也在马路北矗立着,所有的一线区队全都集中在这里,一楼西面是一条长长的入井通道和灯房,东面是掘进区的各个队办公室、交接班室。二楼、三楼、四楼、五楼西面全部是职工更衣室和澡堂,东面全都是采煤工程区的办公室、交接班室。六楼西面是全矿井下调度室,东面是大型会议室。

联合大楼对面是运煤火车道,东南面有堆积如山的煤场和选煤楼,再往东南有高耸入云的矸石山。火车来了后,从选煤楼西边掉过头,一节一节地通过选煤楼装好煤,又鸣着汽笛向东驶离。再往东一路走下去,有居民楼、中学学校、商店、机电科、安监站、通风区、运料平洞、运输区、基建科、木料厂……

培训时间是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头一个月全天培训,第二个月只培训半天。当然,多数人在业余时间也没闲着,大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在矿上找关系活动的,有回老家搬救兵的,有去矿务局或市里找门路的,提前为自己分配个好一点儿的区队作打算。

135号宿舍的三名新工人,只有安原心中有底,不急不躁,依然睡觉甜、吃饭香。他说了,他爸所在的小煤窑矿长和这个矿机电矿长是硬股子,常有业务来往,机电矿长早就和管分配的工资科打好了招呼。

王平也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把时间消磨在矿上的小图书馆内。尽管是个小图书馆,藏书也有几万册,一个人一辈子不吃不喝不睡日夜不停地看,也不可能读完几万册书。王平办了个借阅证,闲时去阅览室读,走时借一本带回宿舍读。时间一长,管理图书的一个老女人不依了,说,你这后生,也不看看几点了,别人还等着下班呢!王平一看墙上的表,才下午六点不到,但多数时间,图书馆内只有他一个读者,难怪这个老女人抱怨。之后,他就尽量借回宿舍读。

李铭却整天躁动不安,他一看见王平抱着一本厚厚的名著读,就嗤之以鼻地揶揄,让你念书,你要放猪,看那有?的啥用?那又顶不了饭吃,顶不了水喝!培训一结束,还不是下井铲煤?想办法弄点儿关系,分配个苦轻点儿的区队才是头等大事!

王平心不在焉地说,咱是四堵墙搭了个顶子,门没门,窗没窗,屎壳郎哭他妈哩,两眼墨黑,找人家谁去?你要是有办法,就赶紧活动去吧!

一语提醒梦中人,李铭就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地想啊想,可就是想不出办法。没想出办法,倒是想出了一场拉肚子的毛病,从医院买回一大堆药也不见效,只好捂着肚子向培训科领导请假,坐客车绕道市区回了家。

没过三天,李铭回来了,治好了病,还领来一个老汉,是他已经退休的老父亲。说起李铭这个老父亲,王平他们那个乡的人都知道,有一家两代人曾经都是老先生的学生。

李老师是个教员,一辈子以教书为生,除了桃李满天下,自己的儿女也比较优秀,五个孩子有四个是吃公家饭的,而最小的儿子李铭却让老先生很跌脸面。李铭从小娇生惯养,上有爷爷奶奶宠着,下有哥哥姐姐惯着,竟然被宠惯成一个顽劣少年,上小学就懂得了逃课,领着几个孩子上山掏鸟,下河摸鱼。正好当时老李被调到了别的公社教书,想管也探不着,只能听之任之。李铭初中没毕业就不想上学了,被父亲敲打了几次毫不畏惧。普通庄户人的孩子不上学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撵牛放羊,帮家里干农活,而李铭却被惯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天东游西逛,和一群社会不良少年结伙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常常十天半月也不回家。李老师凭着自己的人脉关系先后给儿子找了两三份临时工作,都是干不了多长时间就不干了,不是被单位开除,就是吃不下那份苦,自行逃离。

李老师得知乡里下来三个大矿招工指标,想到以前国营大矿也曾经从农村招过工人,一填表就是长期工,户口随之迁走,也属于端公家饭碗的人,挣着国家的工资,吃着国家的供应粮,干着干着就把老婆孩子的户口也迁到了矿山。一家人转成了居民户,逢年过节领着一家子回一趟村,看那穿的、戴的、吃的、挺胸腆肚的气势,比起在村里时的穷相强百倍,比起还在农田地里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农民兄弟们,也是强过百倍。惹得亲戚朋友、邻里乡亲羡慕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却又争相邀请到自家当作贵宾一般招待。因此,许多没本事没关系的庄户人就把孩子送到部队当兵,复员时进不了城市的工厂,起码国家也给安排到矿山工作。

李老师和小儿子李铭商量说,要不你去煤矿当个工人吧,念书你也念不成,当兵你也不想当,找了几份临时工作你也干不下去,将来谁家的姑娘肯上门呢?到煤矿呢,危险是有些危险,但听说国营大矿的安全挺有保障,这也是脱掉农皮的唯一出路。你到矿上安安静静的扑下身子干上个几年,咱再想办法换工种或往回调动……

李铭想想自己混了这么多年,也二十大几的人了,父亲也老了,当庄户人他连想都没想过。经过父亲这么一分析、一开导,就痛痛快快地点头答应了,并向父亲下了保证说,只要您能把我弄到大矿当工人,我一定会咬住牙干到底!

其实,乡里的这三个指标对外是极其保密的,如果一公布出去,各种关系马上就会铺天盖地地向书记和乡长扑来,任神仙都没办法招架。但再绝密的消息总会有知情者,总会慢慢向外泄露。其中一个指标已经过煤管局的马局长和乡党委谭书记提前打了招呼,已无法再作更改。另两个指标也是竞争激烈,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乡里的几个靠前些的头头脑脑虎视眈眈不说,县里有几个部门的领导已经在闻风而动了。

李老师的大儿子就在乡里的文化站当站长,这个消息本来对他也是保密的,但一个副乡长和他关系不错,俩人在一块儿喝酒时无意中说漏了嘴。大儿子回家后顺嘴又和老父亲说了。李老师一下子抓住了这条重要信息,马上联想到了小儿子的出路问题,一拍大腿,吟出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兵贵神速,事不宜迟。乡长两口子都是李老师教过的学生。李老师虽然教了一辈子书,却不像一些老学究那样迂腐,他立即去村里的油坊打了一大卡子胡麻油,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进了城,直接找到学生门上,正赶上乡长一家人刚刚吃过早饭的时间点。李老师无限动情地向学生陈述了儿子的叛逆性格以及自己对儿子未来的忧虑,听得乡长夫人泪水涟涟,一个劲儿地安慰满头银发的李老师,并当下替乡长做了一回主。

在乡里,领导们私下有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好处均摊,雨露均沾。这样既不会产生矛盾也不会引起别人的不满。如果乡里有了小的好处,书记、乡长自然当仁不让;如果多了,再考虑班子里的其他成员,依次向后排位。如今,三个指标,书记的一个忍痛把人情卖给了煤管局长,乡长把人情送给了自己的老师,剩下的一个是纪委书记的了。尽管找的人很多,但乡办煤矿的矿长是全乡最大的财神爷,不能轻易得罪,他要占这个指标,纪委书记在书记和乡长的循循善诱下,也只好忍痛割爱,这就是安原占用的那个指标。

李老师听儿子说了培训的事,又说起了工人们各自找关系分配区队的事,马上高度重视起来,觉得这件事的重要性堪比当初的指标争夺战,行动稍稍迟缓,就有可能被别人捷足先登。

此事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儿子拉肚子的毛病让村里的赤脚医生几针就治住了,又配了几服草药,喝了两天,剩下的就顾不上喝了。父子俩各骑了一辆自行车,从直线距离翻山越岭地来到了黑流水矿。

李老师为什么要亲自来矿呢?这里面有个缘故。

李老师在七十年代就是个师范毕业生,师范时期的老同学当然很多,并且大多数同学一辈子也和他一样,就是个穷教书先生,有的甚至连个教书的职业也放弃了,一辈子就是个农民。当然,五个指头伸出来肯定不一般长,其中也有几个出类拔萃者,转行干了别的工作。熬得最高的一个曾经是地区的专员,后来又调到了省城。他们班当时三十多个同学,有一半是地方选送的工农兵学员,年龄自然参差不齐。有个小后生,和他们年龄最大的相差十几岁。虽然这后生和老李不是一个公社,但都是一个县的老乡,因为当时的师范学校校址在另一个地区,出了县就是老乡,就显得格外亲近,就会不分年龄地抱成一团。别看这个叫秦儒礼的小后生年龄最小,脑袋瓜子却转得最快,当时就提出成立一个老乡会,方便以后同学们互相有个照应……

李铭在矿上培训科接受培训的这段时间,李老师也没闲着,通过打听,得知他的这个小同学现在正在黑流水矿当官,虽然是个科长级别,属于矿上的中层干部,但手中掌握着实权,在采煤二区当党总支书记,区长也得听他的。只要人家说句话,儿子的工作安排可以说易如反掌。可自从毕业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这位同学,只听说最初也当了老师,后来不知怎么到了矿山,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李老师来了,住宿自然不在话下,正好宿舍还有一张空床位,平时三个人的洗漱用具和一应杂物都在这张床上堆放着,收拾到床底下,又向楼管临时申请了一套客被,就可以睡觉了。

李老师休息了一晚后,第二天上午便独自出去活动了,中午也没回来,直到很晚才喝得红光满面进了宿舍,言语已显出了兴奋中的零乱。

一天时间,他不但打听到了老同学秦儒礼的工作单位、管辖范围、家庭情况,还打听到了家庭住址和上下班的时间。下午,他找到秦儒礼的办公室,让他特别感动的是俩人一见面,愣怔了不到一分钟,就都认出了对方。寒暄了好大一阵子,秦儒礼热情地把老同学让到沙发上,泡了一壶好茶,拿出一盒好烟,俩人便叙述起了这些年各自的经历和许多同学的去向。

话题还没聊到一半儿,天色已晚,秦儒礼挽起老李的胳膊,让去他的家中边吃饭喝酒边继续聊。两个人相跟着走出联合楼,一路沿马路向东走,走到半道上,李老师看到路边有好几个饭店,就执意要进饭店吃饭。秦儒礼也不好驳老同学的面子,况且回了家还得让女人下厨炒菜,在家里交谈陈年旧事,显然也不太方便,让老同学到家吃饭串门,实在是出于抹不下的面子。李老师当然知道这些不便,故意相跟出来,边走边东瞅西看,果然有饭店。秦儒礼率先走进一家比较熟悉的饭店,和店老板打了声招呼,被引到里面的一个小雅间。

俩人刚刚坐下,店老板便殷勤地送上一壶好茶,放上一盒好烟,还端上一盘水果。李老师趁没喝酒的工夫,详细地说了自己家庭情况,并把小儿子被招到矿上当轮换工安排区队的请求全盘端出来。

听了老同学的陈述,秦儒礼为难地说,自己在矿上也没有什么权力,只能和管分配的工资科科长打招呼,让把李铭分配到自己主管的采煤二区。采煤二区有三个回采队,全部是人工往铁溜子上铲煤,还有一个机电队,一个下料队,这两个队属于井下一线的辅助队,全是正式工,前几批从各地招来的轮换工再有关系,矿上也不允许区队私自安排进这两个队。现在,只能从三个采煤队选择,四队和五队目前都是高煤层作业,尤其是四队煤层平均五米左右,再高处还得留煤顶,顶板也不好,危险性相对比较大;只有六队采的是平均两米左右的低煤层,安全系数高,劳动强度也不大,不行就先进六队吧!

通过秦儒礼的一番分析和安排,李老师已是万分感激了,两个人边喝酒边继续聊着下午的话题。一瓶酒快要见底时,李老师借口上个厕所,趁机到吧台结了账。

吃喝完,秦儒礼喊老板进来结账,才知道李老师已结过了,无论如何不依,让老板把钱退给客人。李老师只好说,你要是不让我请这顿饭,那我明天领着孩子回去!秦儒礼只好说,下次来了,一定得我请!李老师趁机说,孩子到了你的区队,我每年不定要跑多少趟呢!

从饭店出来,秦儒礼借着酒劲又向老同学承诺,放心吧,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先在采煤队铲上几天煤,我再让六队队长培养他当个检修工。过个一二年,就顺理成章地进了机电队。

十一

儿子的工作分配有了着落,李老师感到非常有成就感,一夜呼噜震天,睡得分外香甜。

早晨,太阳从窗外照射进来,老先生才停止了呼噜,在被窝中伸展了一番腿脚,翻身坐了起来。他看了看宿舍里的情景,见儿子和安原依然在蒙头大睡,只有王平不知何时已经起床,正坐在床边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王平见李老师醒了,忙放下手中的书,微笑着向老先生问候。

李老师早已向儿子打听了宿舍里两位老乡的情况,他知道王平家境很差,却发现这后生勤奋好学,就从王平手中捧着的书聊了起来。越聊越有话题,尽管年龄相差很多,竟然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他发现这后生年龄不大,书可没少读,见识也高于一般的年轻人。他问王平的读书经历,王平简略地说了说考上师范后,因为名次靠后,自己又没有家庭背景,被别人顶了名额,安排到另一个县的重点高中,因为无人相伴路途遥远,不得已回到自己县城的高中读书。读着读着,家里就只能借钱凑够每月要缴的五十多元生活费,又听本家教书的哥哥回村和母亲聊起被人顶了名额的不公对待,想考大学的心境一下子沉落到了谷底,再加上城里学生们对农村学生的歧视,就再也无心念下去了。

李老师边感叹社会的不正之风,边劝慰王平说,你也不能净听别人的道听途说,许多事也不见得有那么恶劣。念书当然是一条最快改变命运的捷径,但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尤其是在这个改革开放的年代。当然,挣钱只是一种目的,有钱就能改变贫穷,造福他人,但实现人生价值,还需要人的综合素质和多种品格、多种机遇。大矿不同于小煤窑,这里的企业文化气氛还是非常浓厚的,也需要许多有文化的人去打造。但來到这里的人有几个是有文化的?还不是大老粗多?一个没文化的人只能死受苦,很难成为一名优秀的管理者,更不可能坐在办公室搞材料、写报告。像你这种有文化又肯学习、肯吃苦的年轻人估计不多,尽管没有什么靠山背景,但我相信土里是埋不住黄金的,你只管努力就行了……

王平在心里感叹着,不愧是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办事说话入情入理,看事看人入木三分,只可惜怎么生了李铭这么个四六不着调的儿子。

上午,当李老师要回去时,王平和李铭相跟着送到单身楼后面的坡顶上。老李边走又给王平分析了一番他们的名称,说,前几年,大矿也从农村招工,那时叫农换工,农民的身份换成了工人的身份,来了就是胶皮饭碗;可轮到你们这茬人了,国家又出了新政策,改叫作了轮换工,可别轻视这一字之改,轮,乃是轮流之意,看来,弄不好你们最后都还得回农村,人家矿山要的是不断注入的新鲜血液,年轻力壮的农民工。

王平更加钦佩李老师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了,忧心忡忡地说,您说的没错,招工时,劳动局的人也是这么个说法,我们签订合同时,也有这一条。

临别时,李老师反复叮嘱儿子,要和宿舍的舍友搞好关系,和老乡们搞好关系,到了单位要眼来活儿去的,千万不能由着性子来,该忍耐时一定要忍耐。他又专门叮嘱王平说,你要多关心担待李铭,他的赖毛病不少,你常压劝他点儿……似乎把王平当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当成了他的一个知心朋友。

十二

参加培训的人中,有个中年人偶尔蜻蜓点水样地来上那么一两天。这人叫周前,自称以前在小煤窑干了十多年,当过采煤队队长,当过安监员,去年还和外地人合伙包过一个小煤窑,让外地人抽架走一疙瘩钱,把点儿积蓄全没了,只好来黑流水矿当这个寡逼的轮换工。

一群沒见过多少大世面的农民,一看来了这么大的一个人物,全都崇拜得不行,一下课,围住周前问这问那。周前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把自己的辉煌历史吹得神乎其神,只提过五关斩六将,不提败走麦城。

培训班下课后,周前总会邀请一些和他走得近的人,去他家吃抿扒股或抿豆面。尽管他们这些人过去当农民时,几乎每天就是这样的饭食,但来到了矿山,饮食结构一下子发生了反转。每天的主食不是馒头就是大米饭,菜是千篇一律的大烩菜,也有专门的窗口卖小炒,红烧肉、炖鸡肉以及肉炒各种时令蔬菜等,但价钱是大烩菜的四五倍。除了少数像安原这样的富家公子能吃得起,一般农民家庭谁能吃得起?安原也不是天天吃小炒,他也舍不得大吃八喝。许久吃不上家乡饭食的这些农民们,巴不得赶快回老家放开肚子地吃吃无比美味的食物。但周前邀请人也不是无原则地见谁都让去他家吃饭。首先是他看上眼的人,还要有些背景的人,其次是巴结、讨好他的人。

王平符合周前的头一条请人标准,每次吃饭总少不了他。请着请着,大部分人就被淘汰出局了,因为有些人只想索取,不想奉献,自然不受人待见。而王平多数时候不会空手去别人家,他知道周前家里有两个小孩,他总是买些小零食或小玩具,最不济也要买瓶酒或下酒的花生米或油炸大豆。

周前的家就在单身楼后的西山头上,准备来黑流水矿时,就已提前租了房子,将女人和孩子都接了过来。他来这里当工人,是他表姐夫从矿上拿到的招工指标。表姐夫在计划科当副科长,尽管是副职,但看起来很有实权也很有底气,据周前说,他表姐夫的父亲在矿务局当官,职务还不低,家族里的亲戚全都掌握着实权,表姐夫提成副矿长是早晚的事。

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靠谱,周前专门领王平去他表姐夫办公室串过一次门子,表姐夫的态度不冷不热,但也不失礼貌。周前说了王平分配区队的难处,表姐夫简单地问了问王平的一些家庭情况和学历情况,然后便不置可否地搪塞过去。

萍水相逢,王平自然不抱任何幻想,周前的工作分配已经让表姐夫头疼不已了,再不可能给一个非亲非故无钱无势的陌生人大费周折,欠许多人情。况且王平的人性和人品如何,表姐夫并不了解,他久在官宦之家浸淫,怎可能轻易对别人承诺呢?

渐渐的,追随周前的老乡越来越少了,似乎像大浪淘沙。周前只认准了王平,凡是他来培训上课的日子,不管天阴下雨还是中午晚上,回家时总要领上王平,不去也不行。

尽管周前两口子比王平大了十多岁,但一点儿也不显得隔阂或有代沟。周嫂是正宗的高中毕业生,嫁给周前以前,在矿小学当民办代课老师,结婚后,把位置让给了也是高中毕业生的妹妹,自己跟随周前四海为家,没个准确的住址。当初结婚时,周前在农村老家有四间石碹窑洞,给他们分了两间,因为从小在矿山长大,不适应农村生活,再加上周前长年在各个小煤窑打工,也就跟随丈夫流浪。

王平每次去周前家,周嫂总是和他有说不完的话题,扯起什么说什么,小到家长里短、家庭的烦恼,大到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反而把周前晾晒到一边,坐在炕上抿着厚嘴唇嘿嘿傻笑。周嫂骂,你看那个傻子,一天这也行,那也好,就他那小学文化水平,吹牛不上税,见了谁都口无遮拦,见了女的更是一副贱骨头相,到现在跟着他串房檐头,你说这样的人几时能成个气候?

周前当然不爱听女人的这些唠叨和抱怨,立即反唇相讥,说着说着彻底翻了脸,各说各的理。要论辩理,周前只能落下风;而要论胡搅蛮缠,周嫂只能甘拜下风。王平坐在炕上也不觉得有多么尴尬,只能当裁判员和劝导员,多是把周前数落一通,把不是归结到周前的头上。周嫂听了这话,立即心花怒放,该做饭照样去做饭。周前也不恼,反倒很享受这种一边倒的调解方式。从内心深处他是很崇拜也很喜欢自己的女人的,但嘴上却硬硬地说,这个王平,这个王平,纯粹是榨油坊的木棰,一头捣!王平哈哈一笑说,周大哥你一个小学文化水平都没达到的人,能说得过两个高中水平的人?周前哈哈笑着说,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心里倒是挺明白真正掌勺把子的人是谁!喝酒!喝酒!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虽然没文化,但就是喜欢你这样有文化的人,每说出一句话,都能挠到人的痒痒肉上!

周前最大的苦恼,就是自己那个在农村老家破败的家庭。他二弟已经二十七八了,长得憨胖笨不说,双眼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东西,两耳的听力需要别人高八度的吼叫才能听清。这大概是遗传的因素,他的母亲视力不佳,父亲听力不佳,这个二弟把父母不好的基因都遗传下来。为了二弟的婚姻大事,周前曾经托人在甘肃问讯住一家招上门女婿的亲事,双方见了一次面,就把价钱敲定,给了女方家一大笔彩礼,把弟弟送去成亲。没过一个月,弟弟便灰溜溜地被人家撵了回来,彩礼也没要回一分,来回的路费等花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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