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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柠檬

时间:2024-05-04

大院南门的值班保安站在红白相间的圆形交通指挥台上,看到朱远方的车开出来,像打尿噤一样躬了躬身子,敬了一个礼。保安班有个内部规定,牌号在一百以内的小车经过大门时,当值保安必须敬礼。这个规定被大院里的人称作“孙子兵法”。朱远方以前没这么骂过,自己当不了爷爷,骂别人的孙子有越权之嫌,没意思。今天行了,他开的车有足够小的牌号,不想当爷爷都不行,于是他笑着在心里骂了一句。

阳光被路边高大的香樟树浓密而鲜亮的叶子摇晃着,细细碎碎地落在前挡玻璃上,像一只只飞舞的蝴蝶,在朱远方的眼前和身上变幻出许多美丽的图案。蕃茄路和石榴街交叉口的西北侧隐藏着两家水果摊,两个红头发的有着健康红皮肤的粗壮女人在摊边坐着,一边分吃一只芒果一边闲聊。朱远方停下车,买了二斤柠檬。十二个,嫩黄色,柔美的椭圆,除了用美丽来形容,他一时想不起其它词汇。如果用钱柠檬屁股的线条来比喻呢?倒是很像,但过于下流。朱远方坐回车里,捋直一根曲别针,在一只柠檬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一股细细的清流冒出来,车内立刻充满鲜香的酸味儿。他微闭了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用两手捏住柠檬,像把着钱柠檬的乳房,一用力,缓缓溢着的清流立刻变成了一根水线,带着好听的咝咝声,钻进了他的嘴里。朱远方忍不住叫了一声,真酸啊!柠檬的味道真酸啊!两个卖水果的女人惊讶地看着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十分钟后,朱远方来到金丝园北门,把车停在路边宽叶杨浓密的树荫里,熄了火。金丝园在西郊,离朱远方单位所在的行政中心大院有十二里路。金丝园本来叫金果园,是城郊农民的果树种植园,五年前被吸纳进市经济开发区,继而被本市一家有名的娱乐中心领养过去,砍掉了果树,建起了房子,改名叫红韭文化园,实质上是夜总会。因为隔三差五引进一些俄罗斯和乌克兰的金发女人,被民间称作金丝园,时间长了,很少有人记得它原来的名字了。从车里望出去,金丝园朴素而大方,安静而神秘,很难让人想到它与娱乐有关系。朱远方在前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来过一次,是被一个姓吴的胖子带来的,在里面待了近一个小时。那次造访给他留下的印象有些震撼。内部极其奢华,到处泛滥着肉欲的气息,每一块地砖、每一寸墙纸、每一株植物都能让人想起美妙的女人,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女人热腾腾的气息。朱远方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金丝,金丝倒有七八个,只是他不敢见。朱远方知道,在这里多待一分钟都可能留下后患,如果控制不住好奇心,按照吴胖子的意思喊一个金丝过来,肯定后患无穷。朱远方坐在宽大的散发着莫名气息的包间里,呷着酒,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资历,如果心里还掖着一只冲动的魔鬼,真是无法原谅!他想。

“要一个吧!”姓吴的胖子一脸真诚的笑,“昨天刚到的,纯正的俄料。”朱远方摇摇头。“不会有人知道的。”吴胖子继续真诚。朱远方笑了,想,你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朱远方抵制了一次强烈的诱惑,心里有些别扭,感觉像是被无端地扣了工资一样,觉得亏;同时,他又感到安慰,拒绝欲望是一种高尚的美德,一般人做不到。

吴胖子最终没有成为享受市级津贴的优秀人才,从此和朱远方成了仇人,经常把他当作舌尖上的人物,随意洒着调料。朱远方感到庆幸,如果当时他真做了什么,就只能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违心地批准吴胖子享受市级津贴,要么担心东窗事发,经常从梦中惊醒。去年上半年,朱远方被调离了P单位,去了S局,强烈的挫败感使他忽然想起了金丝园,心里隐隐作痛。早知如此,不如当初成全了吴胖子,不如放开胆子做一次,感受一下真正的俄料……

手机响了一声,是钱柠檬发来的短信:车已过魏家埠。

朱远方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是中午十二点。魏家埠离这里十五里,钱柠檬坐公共汽车过来,十多分钟就会来到。朱远方有些紧张,心脏的跳动甚至带着轻微的金属音。他对着后视镜看看自己,无奈地一笑。他的头发白了很多,显出浓郁的老态。五十出头的人,如果保养得好,如果工作环境好,应该还能找到一些青春的印痕。朱远方在P单位工作时,与同年龄段的人相比,在面容的红润和身材的挺拔上都有一些优势,曾经是大家在养生方面的榜样。老态是到S局以后才有的。他感到自己就像一辆滑坡的车,想挡都挡不住。

紧张什么?紧张个屁啊!朱远方责怪自己。但是,紧张并没有消失,反而加剧了一些。朱远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修行不够,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也是不能忽视的:钱柠檬太迷人了,魅力挡不住,就像这宽叶杨的叶子卷起的风,让人时时感觉到扑面的不可抗拒,却无法阻止它。

走得最快的是时间,时间为什么走得这么快?不知道。朱远方和钱柠檬第一次亲密接触是五年前。那时他四十六岁,她还差几天就满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钱柠檬,就像一枚还挂在枝头的已经显出成熟迹象的柠檬,还有一些青涩,但酸甜更多一些,尝一口就忘不掉,每次想起,都像昨天刚刚尝过,那感觉,似乎还在嘴里慢慢洇着,还在身上慢慢散着,就连下身的感觉都那么真实,那么美妙。第一次亲密接触,在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之前俩人已经认识半年。认识过程很简单。朱远方在市直P单位当科长,带着一个考察小组到钱柠檬所在的Y县考察一个申报市级特殊贡献奖的专家。钱柠檬和专家在一个单位,自然就成了朱远方的走访对象。走访结束,朱远方说如果还有问题需要向你了解,我们将通过电话和你联系,请把你的手机号码留下。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合理却经不起推敲的借口。有意或者无意,看各人的理解。朱远方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把柠檬的手机号抄在自己手机上,钱柠檬问好的信息已经飞到他手机的屏幕上。钱柠檬有他的手机号,这不足为奇,全市人民无论谁需要他的手机号,都能在市直机关科级干部号码本上查到。此后的半年里,俩人短信来往不断。短信的内容很宽泛,从工作到人生,从年老到年轻,从文化下乡到生理卫生,所有的话题都聊了个遍。朱远方知道,对于自己来说,所有的短信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就像在同一时间游向同一地点的所有鲤鱼的目标都是吃一样。朱远方的唯一目标是把钱柠檬拽到自己怀里,别的任何目标都无法让他这样持之以恒。目标随着钱柠檬巧妙的配合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让远方充满信心。远方知道自己一次无意的招手都可能被柠檬当作召唤的旗语,所以他很小心,他压抑着自己的心跳,不做容易引起误会的动作。他需要安全,绝对的安全,如果存在百分之一的危险,他宁可果断地转身走开。

在俩人交往的第一百七十五天,远方收到柠檬的短信,说她本周要到市里开会,而且要住三天。机会来了,而且很安全。远方没有回复。第二天,他骑着自行车把全市的宾馆暗暗考察了一遍。便宜,干净,看着上档次,而且,尽可能偏远一些,警察不会突击检查,这是他定的标准。他用排除法工作了一天,全市一百二十多家宾馆,只有三家进入下一轮。他用一个小时把这三家宾馆作了细致的比较,最后选中了一家叫“兰花”的坐落在城西的酒店。标准间一百五十元,条件相当于市中心三百元以上的房间,还送早餐和水果,真是便宜。更为重要的是“兰花”的老板背景厚重,开业五年来没有被突击检查过一次,绝对安全。

柠檬的会议开幕了。当天下午,远方给柠檬发了个短信,告诉她地点和时间。本来要打电话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发短信好,可以留给她充分思考的时间,充分思考之后的选择,对于大家都是公平的,不会产生谁亏了欠了的感觉。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远方六点整就进了“兰花”。他盼望柠檬能提前到来,倒不是担心时间不够用,他只是希望柠檬主动些,急切些。七点半到了,门外没有声音。远方从床上坐起来,半小时以前他就洗好了澡,而且还换上了睡衣。过了一分钟,当他准备打开电视机以掩饰自己的不安时,门被敲响了。站在他面前的柠檬面带微笑,是那种甘愿献身无怨无悔的笑。柠檬作了精心打扮,光鲜的脸和身上的衣服让人在一瞬间便确定了她的自信和周密。闲聊了几句。一切话题都是多余,都可以在取得实质性进展以后再说。但是,没有任何铺垫会让人有一种罪恶感,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坐在酒桌边,他的筷子的第一个目标不可能是一块令人垂涎的红烧肉,很可能是一星葱花,或者其它无法引人注目的蔬菜。当然,远方也不想过于拖延,他渴望无尽无休的幸福,但早些回家无疑是安全的选择。如果超过九点,老婆那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老冬瓜脸肯定会给他煨上一锅够他喝一周的冬瓜汤。所以远方第二次出筷子就伸向了红烧肉,而且不是搛起,是两根筷子一齐插入,滑脱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他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柠檬的腰,右手稍作停留,就直接滑向了她的屁股。柠檬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似乎是不由自主地一软,就把自己全交给远方了。

以远方原来的想法,无论这个过程多么幸福,多么令人留恋,它应该是唯一的一次。柠檬怎么想,他不去考虑,但他自己的想法是确定的。就这么简单,一次。远方炒过一次股,一周赚了两千,于是他接二连三地投了一些钱进去,待到想撤出来时,已经被啃得体无完肤了。他认为这次教训可以推及任何事,吃一枚苦果,必须长一智,不然,下一次吞下去的就可能是一把马前草。远方没有想到的是,在钱柠檬的魅力的冲击之下,他很快便土崩瓦解。柠檬的魅力不可阻挡,就像狂风和暴雨不可阻挡一样。在狂风和暴雨中体验了不到五分钟,远方就下定了决心:明天晚上,还在这里,他要继续经受这种惊世骇俗的洗礼,他害怕失去这样美妙的感觉。十分钟后,他制订了一个半年计划,他要用这个计划把这种美妙的感觉延长到六个月。四十分钟以后,在今天这个过程的中途,朱远方已经为自己和柠檬筹划了终生。从二十五岁结婚至今,除了老婆以外,远方只和一个女人做过一次爱,而那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初恋情人。老婆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一种默契,她们以各自的方式让他对于女人的幻想彻底破灭。在他原来的想像中,女人是美好而不可替代的,她是你的理想,你的寄托,可以在任何时候成为你的安慰。他不能否认她们的努力,她们很想成为一杯营养水,一点儿一点儿洒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让他茁壮成长。但是,她们最终配制出一杯蚀骨水,让他几乎对这个世界绝望。现在,他遇到了钱柠檬,他无比庆幸,他甚至认为钱柠檬是谁派来拯救他的肉体和灵魂的。原来美好是存在的,他只不过是缺少遇到美好的机会。他要和钱柠檬厮守终生的打算在无比美好的过程中渐渐清晰,如浮雕一样镶满了心的四壁。当他带着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十分满足地坐到沙发上一点一滴地欣赏钱柠檬时,竟觉得除了张大嘴巴欣赏,他已经无话可说。他不说话,而沉默似乎不恰当,于是柠檬开始说话。柠檬问他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要调到Y县工作,而且还位列仙班。远方否认了,没有犹豫。这是一个美好的设计,但暂时确实无法成为现实。虽然他在P单位是资历最老的科长,而P单位的重要性决定了它的科长被提拔到比较重要的岗位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他的才气和经验足以让他在任何重要岗位上出色地履行职责;虽然关于他的将来有种种比较有利的传说,但据此推测下一个幸运者就是他,未免过于武断。P单位太复杂,这是外人无法想像的。机会就像狐狸,你大睁着俩眼都盯不住,何况,很多时候你的眼总是被人家给蒙上呢!远方知道如果自己回答一个是,柠檬会给他更多的惊喜,那是他想象不到的美妙。但是,他是有长远规划的,不想骗吃骗喝。他想从柠檬脸上找到一些失望,但是,没有。柠檬用另一种微笑覆盖了前面的微笑,然后告诉他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她已经通过了Y县公开选拔副科级的笔试, 下周就要面试。柠檬说面试的事你肯定知道,我听说县里已经委托你们单位全权代理,说不定你就是考官之一。柠檬说远方兄你一定要帮我一下,这对于我来说是件天大的事,它将决定我是继续含着泪水做人还是一脸阳光地出现在你面前。远方感到了一丝不安全。柠檬是个直率而真实的女孩子,她可以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向你提要求,也可以在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像手雷一样爆炸。但远方不愿想得太多,他不想破坏得来不易的美好的印象和感觉。在心里,他已经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定位为爱情了。一个人在四十六岁时遭遇了爱情,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这爱情来得是不是时候,无论它是不是背负了一些重担,无论它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都应该珍惜,而且要倍加珍惜。谁愿意破坏自己倍加珍惜的东西呢?当她的要求与爱情一起到来时,要求是要求,爱情是爱情,没有谁绑架谁!她为什么不可以借着爱情撒一点儿娇呢?远方答应了柠檬,他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只要他去做,就能成功。钱柠檬,她在一周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成功者。如果她把和远方的交往视为爱情的话,她就是双喜临门了。远方看着面前这个即将双喜临门的女人,心里竟有一些妒忌。

朱远方没有想到的是,当钱柠檬把任命她到L局任副局长的文件拿到手后,便再也不愿和他见面。柠檬推辞的理由看似充分,却经不起推敲。柠檬仍然回他的短信,仍然和他在QQ上说闲话,有时还会小小地撒一下娇,但原则从不改变,那就是不再见面。远方虽然被激情的火烧得无法禁受,但理智并没有丧失。他知道柠檬的做法是正确的。这么年轻的女孩,在一夜之间获得了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岗位,会招来多少羡慕与嫉妒啊!会有多少双眼睛在窥视着啊!会有多少双手在伺机而动啊!安全第一,于人于己,都是必须的。一年过去了,远方在梦中与柠檬见了几次,每次都欢欢喜喜,之后又悲悲啼啼。远方感到一种类似失恋的悲观。柠檬给他的美好的感觉,总是激起他体内的冲动,甚至每天都有。有时,他甚至把柠檬当作自慰对象,这令他感到羞辱,甚至觉得自己很无耻。但是,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个不受约束的自己,既恨他,又同情他。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他喝了一些酒,坐在办公室里给柠檬打了一个电话,把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清晰地传达了过去。柠檬沉默着。在远方的眼泪流到嘴唇的时候,柠檬告诉他,她要结婚了,和一个相貌平常但性格敦厚的教师。柠檬似乎知道这个消息给朱远方的震撼仍然不够,接着又把一枚手雷扔了过来:她还有一个情人,和远方差不多年岁。柠檬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她有些遗憾地告诉远方,她和他曾经有过的美好的夜晚,只有深深地埋在记忆里了。柠檬说你还要把它刨出来吗?别刨啊!刨出来就是手雷了!谁刨就炸谁!远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他在办公室里坐到深夜,反复想着柠檬的话,反复判断着真伪。如果她撒谎,说明她想摆脱他;如果是真的,她和他的交往就充满了无耻的色彩,那么,她想和他断绝关系就是可以原谅的。无论远方怎么想,答案只有一个: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他们的爱情就像一场叫“拉丽”的台风,走了就不会再来。如果他以后还有机会感受到劲风扑面,那肯定是“玛丽”,或者是“喀秋莎”!

远方沉浸在复杂的伤感中,一个月后才决定不再想钱柠檬。他看得很清楚,钱柠檬没有伤他,如果他感到自己伤了,那是自残,与人家无关。不再想,就意味着把与钱柠檬有关的生活全部抛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远方没有过于强迫自己,他允许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听从旧日情感的召唤。这种听从,其实是泄洪,时间长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真是爱情又能如何?靠自己的想象激发出来的能量,能把你推出多远?远方渐渐习惯了,他继续喝自己的冬瓜汤,对于别人的西红柿蛋汤,他只是淡淡地看上一眼,从来没有想过舀上一匙尝尝。

但是,有一点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发疯似的喜欢上了那种果实意义上的柠檬。对外的理由是柠檬含有多种维生素,还可以减肥。他给自己的理由模棱两可,喜欢就行,何必搞得那么清楚!他的办公室里和家里随时都能找到几只柠檬。淡黄色的光洁的果皮,令他想起某人粉色的脸,某人洁白的身体;那种椭圆的曲线令他想起某人身体的某些部位;还有那些清泉般的酸味的汁,更令他想起某人给他的酸酸的感觉。他从不把柠檬切片,他用回形针或者小刀轻轻地在柠檬上钻眼,一平方毫米就行了,然后用力挤压,那些清清的汁就从小孔里喷射而出了。他把汁注进茶杯里,不加蜂蜜,只加白开水,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品味,品味那种略带涩感的酸,酸从唇进入他的感觉系统,渐渐浸遍他的全身。有时他还会冒一下险,直接把柠檬汁注进嘴里,那种酸得无处躲藏的感觉让他恐慌,因为,它太像和钱柠檬做爱时的感觉了。

远方不再奢望余下的时光能与冬瓜以外的谁谁相伴,有淡黄色的柠檬伴着就够了。

如果生活就这样花开花落地继续,远方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妥。但是,意想不到的变化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发生。一朵花开了,你以为有足够的时间欣赏,却被夜里的一场风雨摧落;前年种的树,两年都没有发芽,当你准备把它从土里拽出来当棍用当柴烧时,它突然向你绽出了新绿。钱柠檬的电话就是在朱远方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打来的。一周以前,距离那个温暖的夜晚整整五年。张惠妹唱起《阿里山的姑娘》,手机屏上显示出钱柠檬的名字。远方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是,他认为串号的可能性更大。直到柠檬用亲昵的语气喊他远方哥,远方才意识到,一个曾经惹人肠断的故事在发酵五年后又重新开演了。是续集?还是仅仅假借一个名字?不知道。远方端起一杯柠檬水,慢慢地喝了一口。有这口柠檬水垫底,什么样的酒他都能对付得了。

柠檬转弯抹角和远方说了半天话,就是不奔主题,似乎压根儿就没有主题。远方知道钱柠檬已经成熟了,她再不是那个在床上向他提出要求的女孩了。远方喜欢那个女孩,这种委婉让人感觉虚伪,当然,这样比较安全,也让人觉出更多的人情味儿。远方知道肯定有一个不同于闲聊的主题在不远处等着他,而且,那是一个只有他才能理解的主题,若非如此,他不可能接到这个电话。四十分钟以后,柠檬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远方知道,它来了。果然就来了。

还是为了考试,公开选拔考试。不同的是,上次是面试,这次是笔试,柠檬报考的职位竟然是他原来的岗位:该死的P单位的人才办主任。远方长出了一口气,感到一种锥心的痛苦。除了痛苦,他不可能有其他感觉。这个岗位让他受了伤,无法治疗,就像射进体内又无法剜出的子弹,逢到阴天下雨就会让他时不时地疼一下。生活之所以让人无奈,是因为它总是让快乐尽快成为过去,让痛苦慢慢行走。远方的痛苦已经踽踽行走了一年多,现在还没有离开他的视线。一年零两个月,他记得很清楚。去年的初夏很炎热,持续的高温让人无法忍受。在远方被天气搞得一天比一天烦躁的时候,部长找他谈话,说为了更好地发挥他的能力和专长,决定调他到S局,是提拔,做副调研员。他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根本就想不出来他的能力和专长与S局有什么关系。这是一场羞辱,即使他不这样认为,全市人民也会这么认为,所有对P单位和S局有所了解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宁为凤尾,不为鸡头,何况,是让他到S局当鸡肋。看着部长毫无表情的脸,远方后悔了。让自己免受这场羞辱的机会很多,就像天上的鸟儿一样,他只要抓住其中一个,就会远离今天的尴尬。但是,没有,他没有抓住。简简单单地把手伸出去,再握起来,那不叫抓。手伸出去的时候,手心里要有东西,钱,或者一张来自某处的纸条,或者钱和纸条都有;手握起来的时候,手心里的东西已经消失,它已经去了你想让它去的地方。这才是抓!这才能抓住!远方熟悉这一切,他每天都看到一些鸟儿被人抓走,都看到鸟儿把人带离地面,飞向天空,把那人变作鸟人。但是,远方却无法成为鸟人。远方不清高,也不自诩清高,他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他恨不能同时抓住两只小鸟。但是,他看着自己的工资卡,只有黯然神伤,只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钱是好东西,它能让人胆气壮起来,让人脸皮厚起来,它能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好处。远方渴望有钱,渴望在工资之外还有别的收入。但是,当工资之外的收入到来时,他却变得胆小,甚至惊慌失措。比如那个吴胖子,有一次让两万块钱跑进了远方家里,跑到他的沙发扶手上,他只要装作没看见,或者微笑一下,它就姓朱了,他就可以在第二天上午胆气壮壮地牵着它的手到某人那里去了,然后就可能抓一只小鸟回来。但是,他拒绝了吴胖子。他当然知道拒绝意味着什么,他固执地认为那些跑进自己家里的钱与那些安静地躺着的钱不一样,奔跑的钱有火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的房子给烧了。远方记不清有多少跑来的钱被自己请出了家门。我没有钱,但我永不放弃目标。远方想。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等待是唯一的办法。等待是一碗素净的汤,对肠胃好。等待虽然有一种淡淡的苦涩,有时候也能咂出一点儿甜。远方没有想到,现在,他连等待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他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被一枪击倒在地。远方被调到了S局,消息传出,他遇到的所有熟人都和他握手,说哥哥兄弟啊,心态好比什么都重要,想开点儿吧!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大家都把他当作配军了。他有一种羞于见人的感觉,于是他就打的,出门进门都打的,能少见一个熟人就少见一个。远方去了S局,没有野猪林,也没有老军火料场,但是,高俅却活在了他心里,让他时时有一种夺妻之恨。现在倒好,钱柠檬找来了,她需要他的帮助,她要他帮助她占领过去的他。

柠檬的冷静让远方惊讶,也让他预感到,当她到达他的年龄时,肯定已经远远地超越了他。虽然她是从县里出发,虽然她在很多方面不如与她同龄时的他,但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成为一枚月亮,她肯定会迎来自己的十五和十六,那时谁也圆不过她。而他呢?他的月亮走到了初八,就被乌云遮住了,当那乌云散去时,恐怕已经是农历二十八了。当柠檬提出要求时,远方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帮她。他在那个岗位上的经历和经验,对于她来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人能代替他,没有人能超越他。远方佩服柠檬的精明和勇气,这样的女孩子前途无量。

远方设计了一套完整而科学的传授方法,为了柠檬,当然,也是为了他自己。远方利用手机和QQ教给柠檬很多东西,让柠檬真心感叹姜就是老的辣,多年的人才办主任真不是白当的,一出手就知道势大力沉。在得到柠檬的美誉之后,远方在电话里建议柠檬到市里来一趟,他从P单位带出来的一些资料,特别是那些来自外省市的材料,对她的笔试将产生非常大的作用。他不知道柠檬会不会说“你不能寄给我吗”之类的话——柠檬肯定明白他的意思,她对于这句话的回答意味着更多的东西。她会怎么回答呢?远方心里没有底。于是他又加了一重保险:“你来这里,我给你出一张卷子,给你搞一次模拟笔试,当场批卷,这样对你会有更大的帮助。”柠檬在电话那头笑了,他能感觉出那是由衷的笑。柠檬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方便的时候,我随时都可以过去。远方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已经失去的活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他身上。远方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补了无数个补丁却仍然挂在桅杆上的帆,当钱柠檬的疾风吹过来时,毫无自信的他在一瞬间竟变得非常饱满,像一面大旗一样猎猎飞舞了。

远方用了三天时间作准备,当他觉得一切都完美无缺时,他发了一个短信给柠檬:万事俱备,只缺柠檬。柠檬回道:远方真好,即刻起程。

吃过早饭,我告诉谢林光,我要到市里开会。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今天晚上能不能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说,钱柠檬,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生日?我真把它忘了。我不喜欢过生日,生日总让我回忆起一些事情,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生日还让我无端地生出一些感慨,我似乎看到自己的红颜在一点儿一点儿褪去,这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谢林光说他已经订好了生日蛋糕,本来要在中午给我一个惊喜的。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尽量在晚饭前赶回来吧!到市里开会,这样的理由我很少用,除非我无法判断什么时候能回来,今天就属于这种情况。谢林光往我包里塞了两盒纯牛奶,说留着路上喝,一来一回正好。我不爱谢林光,一点儿都不爱。我需要结婚,碰巧他爱上了我,这就是我们结婚的原因。客观地说,他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如果我能爱上他,我们这个家庭就是幸福的了。他对我的关心,他对这个家庭的贡献,他对他的语文老师岗位的奉献,他为左邻右舍提供的无私的帮助,为他赢得很多尊敬的目光,也赢得了好人的称号。他当之无愧。我不爱他,但我仍然准备为他生孩子。等我办完眼前这件劳神的事,我就为他生个孩子。家是港湾,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我知道,我们的港湾是否幸福,全在于我的表现。谢林光和他的母亲已经尽了全力,他们都有些精疲力尽了。

天气好得很,但有些热,中午会更热。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让单位的车送我。司机老王总是用期盼的眼神看我,他盼我用车,他不想天天在局里待着。对于司机来说,车不动,人就死了。局长老吴是个非常斯文的人,斯文人有可爱的地方,也有可恶的地方。外界对老吴的评价很准确:车子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工作原地画横。当然,老婆基本不用,不是夫妻关系不好,是因为他没有激情。老吴快退休了,大家都猜测我会顺理成章地接上去。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朱远方想和我长期保持那种关系一样不可能。我最后还是决定坐公共汽车去,我不想让单位的人知道我的去向,更不想让老王了解太多。打个出租?有些奢侈,谢林光平时连三轮车都舍不得坐。我到单位取了一点儿东西,然后应杨换三的要求去城南他的家里和他见了一面。我已经一个月没见他了,他明显地老了,他就像一头下坡的老驴,看来已收不住衰老的脚步了。今天和杨换三见面,当然不合适。我知道朱远方要我去市里的真实目的,他很想帮我,但是,他也要我帮他。而我,也确实想让他再有一个难忘的记忆,我知道他有些迷恋我。当然,他的记忆已经很深刻了。如果没有杨换三,也许我会认真考虑一下和朱远方长期相处的可能。杨换三帮过我很多忙,我曾经答应过他,要陪他到老。“老”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在他的理解中,是死亡来临。而在我的理解中,女人三十就是老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已经老了。我和杨换三多次提到分手的事,四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曾经和他郑重地谈过一次。我说我们分手吧!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就让我的这个起点作为我们关系的终点吧!他哭得很厉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镇长岗位上干得风风火火的男人,他的眼泪像一颗颗石子,能把一个敏感女人的心击打得剧痛,能让她改变一些本来就有些犹豫的想法。

我和杨换三的关系,一直是我的痛点。爱恨情仇,恩怨交织,我自己也理不清。我大学毕业那年,没有别的工作好干,就跑到杨流镇应聘,做了一名计生服务员。杨换三是那个镇的镇长。我没有好的家境,家里所有的人都需要我帮助,他们却无法为我提供任何帮助。我在杨流镇干了两年,看不到任何希望,所有的机会都和我擦肩而过。我要求什么?转正而已。我在这段时间里得到最多的是男人们馋得发红的目光,我最想得到的友情和公正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给我。当我准备从这个偏远的乡镇撤退,到北京去做一名手机推销员时,杨换三突然找到了我,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能持续多长时间,但是,几乎穷途末路的我非常需要它。是离家出走还是就地转正?当然,后者对我的诱惑更大。我坚守了两年,不就是为了它吗?前者是无奈之举,它带给我的风险远远大于诱惑。杨换三帮我争取了一个编制,我顺利地成了镇里的正式人员。转正的当天晚上,他请我吃饭,然后,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在他那辆破旧的桑塔纳里,用一种我非常反感的强硬方式让我接受他。我拒绝的手和脚全被他死死地摁住,我唯一能拒绝的是我的嘴唇,当然,这种拒绝过于无力。我的泪水落满油污的座位,我下定决心第二天就把他送进纪检委,我要让他为自己一时的冲动,或者说为自己的邪恶买一张他一生都付不起的单。但是,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我改了主意。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是什么使我改变了主意。是黑夜的黑,还是早上的阳光?还是他跪着的双膝以及那两片说出“我爱你”的嘴唇?当然,肯定不是他举到头顶似乎我一收下就等于宣布了他的安全的那两万块钱。男人和女人,这是世界上最说不清的一对雌雄。如果我们能像老虎和狗熊那样让简单的本能决定自己的行为,倒是一件轻松的事。我没有去控告他,我不理解自己的行为;而我从此离不开他,更是令我对自己充满了恐惧,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多少令我无法把握无法理解的事情。这些年,杨换三确实帮了我不少忙。他帮我转了正,帮我调到了县城,帮我买了一套房子,还帮我疏通了很多关系,为我提供了一个相对温暖的环境。当然,这些都将成为过去,我的未来注定不能和他绑在一起,我不可能陪他到老,如果我继续犹豫,他会成为我的累赘。我会找一个时间和杨换三告别,告诉他,我很珍惜过去的一切,但是,过去的事情最好还是留在记忆里,让它继续在现实里行走,是非常危险的。无论它能带来多大的欢乐,为它冒险都不值得!

公共汽车上非常拥挤,座位上挤满了人,走道上也站了不少人,我没有坐下的希望。我决定转身下车。在车上待了十秒钟,我就感到呼吸急促,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司机挽留我,在他看来,除了漂亮以外,我没有其他的理由不坐他的车,而以漂亮作理由,总是不合适的。在这辆车上,我会很快成为男人们目光骚扰的对象,他们还会想出种种看似合理其实很无耻的方法进一步满足他们的欲望。我不在乎这些,一个漂亮女人的前半生,总会被男人们无尽的欲望包围,无论你是否盼望意外,你时时刻刻都可能得到它。但是,车厢里的臭味令我很不自信,如果我以呕吐来回应,对自己,对别人,都不是好的选择。我推开司机油污的手,刚要下车,坐在第二排靠窗位子上的一个年轻的男人站了起来,他喊住了我,他喊我钱局长,并且要把他的位子让给我。他认识我,而我,看着他的白皙的脸和一身比较整洁的衣服,实在想不起曾经和他有过什么接触。我犹豫了一下。下一趟车一个小时以后才出发,如果坐下一趟车,时间有些晚;不下车,就要占这个男人的座位。问题是,人家站起来了,走的理由就消失了。我想对他说我就站在这里吧!但是,我的勇气背叛了我的嘴,它跑到我的屁股上去了,于是我一屁股坐到了那张有些发热的座位上。

从这一刻起,一直到和朱远方约好的下车地点魏家埠,我被无数的各种内容的目光包围,不只是男的,还有女的。那个给我让座的男人已经走到走道的尽头去了。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我的尴尬还是为了躲避众人哂笑的目光?在这样一辆车上,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副局长让座,真的需要不小的勇气。我很感动。这样的男人现在太少了,当然,这样的女人更少了。我所认识的那些男人,没有谁会在付出牺牲以后默无声息地走到看不到我或我看不到的地方。杨换三不会,朱远方更不会。朱远方甚至想用一次付出换取我一生的奔波。好男人应该被人记住,而今天这个男人,我更要记住他。我抬起身子,扭头向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正微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当然,站在烦躁的人群和刺鼻的气味中,睡觉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我已经三年没坐过这样的车了,是三年。这并不是说我有专车,没有。局里的车只能偶尔坐一次,老吴不坐,谁都不好意思多坐。没有车坐而又必须外出时,我就打的,或者徒步。我不再骑自行车,也很少去挤公交车,我不想坐在一群男人中间,被他们染上浓烈的香烟的臭味,还要被他们不怀好意地品评我的身体以及揣摩我身上香水的档次。

我掏出手机,告诉朱远方我到了哪里。我不想坐到车站再下车,然后在拥挤的人群中抢到一辆出租,然后像投奔一样跑到他那里,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杯水就被他的热情包围住,被他不知轻重地挤到床上。我不想!我让他到魏家埠接我,我知道他有办法。

这两年,我几乎断了他的音讯,仔细想一想,心里也有些不忍。他是个优秀的男人,这一点我从没怀疑过。认识他之前,我就知道他的才情。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P单位召开会议,会前半个小时,部长突然觉得秘书写的讲话稿很糟糕,于是让朱远方执笔重写。朱远方带着一台手提和一台打印机,带着人才办的两个科员来到会场主席台后面一个休息室里时,离部长讲话还差五分钟。当主持人宣布请部长讲话时,朱远方写的第一页材料正好放到了部长面前。第一页还没念完,第二页已经传到了手里。当部长念到第十页时,全部十五页材料带着油墨的清香全部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个故事到处流传,为全市公务员带来一个美好的期待,大家都盼望他在近期内被提拔,真正体现出选贤任能这句已经说烂了的话的可信性,给肚里有几点儿墨水的人带来一些希望。但是,没有,他得到的唯一的奖励是在虚幻名誉中的沉浸。我真心盼望他被提拔,当传说他有可能到Y县任职时,我着实高兴了一阵。但是,在我们那次实质性的接触以后,我知道他是不可能被提拔的。当然,我说的是那种实质性的提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便甩给他一个副处的帽子就让他滚蛋。这种帽子,对于每一个得到它的人,都是一个骂娘的充分的理由。他对于自己的才干非常爱惜,也非常自矜,以至于他不想用任何一种方式玷污它,为了晋升而去蝇营狗苟,也是玷污它的方式之一。他的孤芳自赏满足了自己,却无法满足领导和同事对他的期望,虽然他经常在领导和同事面前努力地挤出一些笑,但是,恐怕幼儿园的小孩子也能看出来,那些笑有多么假,多么虚伪。虚伪的笑,无论背后掩藏着什么原因,都是不可原谅的。还有,他肯定是一个经济非常拮据的家伙,这种拮据让他非常痛苦,让他不得不精打细算,从而阻止他的野心变成现实。

没有谁会爱上一个年龄大到可以做自己父亲的老男人,我也是;但是,如果一个女人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并且说他们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你也千万不要不信。爱情有无数种可能,这个纯属理论的说法让爱情充满了魅力和神秘,所以,给那些所谓的爱情一点儿面子吧!我不相信自己会爱上朱远方,但是,我真的很同情他。同情,让我有可能和他成为好朋友,如果他说这是爱情,我也不否认,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当我听说他从P单位调到S局以后,我心疼了很大一会儿,估计有十分钟左右。我很想给他打个电话,陪他说一会儿话。我不想安慰他,我想祝贺他。安慰他的人肯定很多,有的人甚至会认为他之所以不自杀是因为心理素质超棒。我的祝贺也许会让他产生一丝错觉,认为S局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我没有打电话。我不想让一个简单的行为被误解成复杂,或者让一个复杂的行为被误解成简单。为了不被误解,我还是少招惹他。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最终还是要给他打电话。之所以打这个电话,是因为我要和他说的事情对我很重要。一次考试能改变我的一生。没有机会时,我可以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当机会来到时,我必须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地抓住。我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当我和杨换三在那辆破旧的桑塔纳里开始的第一课被我默默地接受时,除了往前走,我还能向哪里去?既然是往前走,为什么不尽量走远一些?我要尽量走远一些,让所有人忘记我曾经的卑微,让他们只能看到我的现在和未来。当然,仰视最好。

路边偶尔一现的合欢树长得很茁壮,粉红色的花很香,就像美好的前景一样充满诱惑。如果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安静地站在树下背诵朱先生的《荷塘月色》并为之流泪,该有多好!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

不成立的假设,也是月光和流水,就让它们泻到叶子和花上吧!

魏家埠到了,我似乎看到朱远方正站在宽叶杨树的凉荫里等我。

朱远方一直坐在车里。天很热,车子像一个铁壳的热球,远方觉得如果放一个鸡蛋在身边,五分钟就能熟透。幸亏自己比鸡蛋坚强,他想。他不想到车外去乘凉,或者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这条道路是省道,每秒钟都有很多车子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一些车子里可能坐着他的熟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像憨狗等羊蛋一样在这里傻等,说不清。发动车子,打开空调?好主意,但是,他不想浪费过多的油,毕竟是借的车子。车子是P单位的,是他向那位头很大但胆子很小的司机借来的。之所以借这辆车,一是因为车号小,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二是因为从别的司机那里他很难借到像样的车。和钱柠檬很久没见面了,他不能带着一辆不像样的破车去接她。为了借到这辆车,他付出了一身精力和两包中华烟,在他感到绝望时,司机终于答应借给他,但是,只能用半天时间,晚上七点之前一定要还。远方擦着脸上的汗,看着那几只柠檬,想着即将到来的幸福,心里甜得发腻。他看了看表,如果他的计算是正确的,钱柠檬还有一分钟就要到了。他发动了车,打开了空调。一股冷气冲出来,与周围的酷热搏斗着,令人感到非常舒服。远方想让柠檬一进车门就感到惊喜,她肯定也被热坏了,冷气营造的小环境会让她更加宽容和耐心。当然,这一次,她肯定会有足够的宽容和耐心。

一辆公共汽车从对面驶来,远方还没来得及看清前挡玻璃上贴的起点和终点,它就带着呼啸擦肩而过了。又一辆公共汽车驶来,在对面一百米的地方突然减了速,然后停了下来。远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他看着它,面带微笑,心里充满了感激,是它把钱柠檬带了过来,是它把幸福带了过来。但是,他没有看见有人下车。车子慢慢地开动了,严重的失落感压得远方长叹了一口气。有一团粉红色慢慢向这边移过来,远方一下睁大了眼睛。真是钱柠檬!钱柠檬正优雅地迈着她的小步子,慢慢地走近。柠檬看到他的车了,她在向他招手,他甚至看到了她兴奋的表情。远方迎着柠檬开过去,然后慢慢地停在她身边,并为她打开了车门。柠檬先伸进来一条长腿,然后是她的屁股和上身,最后是另一条长腿。远方有些头晕。那两条长腿,竟然是光光的,它们闪着白色的温柔的光,带着一阵强烈的肉香,一下就把远方击打得不知所措。柠檬穿着一条粉红的连衣裙,柔软而有弹性的料子,包裹着她的美妙的肉体,似一枚太阳落进了车里。远方的额头重新冒出了汗。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穿这么一条裙子,扎眼,引人注目,能把自己很快暴露并让人无法忘记。远方向柠檬微笑了一下。柠檬也向他笑了一下,问:“你的车?”远方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柠檬打开包,取出一小包湿巾,抽出一张,擦了擦脸,说:“时间能来得及吗?我今天晚上还要赶回去。”远方有些失望,他所做的准备,完全可以让他们幸福到明天下午或者更晚。他尽力挽留,理由充足得不得了。但是,柠檬的一句话就把他击溃了:“我不想让谢林光怀疑我,他对我不错。我婆婆对我也不错,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远方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唯一的理由是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她得到她想要的,付出她需要付出的,然后斩钉截铁地走人。远方调整了一下情绪,既然时间有限,就把该办的事情抓紧办了吧!

仍然是上次那家宾馆,远方还想要上次那个房间,但是,他没有订到。远方把车开到宾馆门前,把房卡递给柠檬:“你先上去,我把车停了。”对于并肩进出宾馆的男人和女人来说,危险就像草丛中的蚊子一样,随时都会飞出来咬上一口。柠檬扭着腰进了宾馆。远方看着她扭动的腰和肥肥的臀,咽了一口唾沫,长叹了一口气。他感到爱情已经丰满得让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为了爱情,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远方把车开向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的凉荫,眼前仍然晃动着钱柠檬的影子。五年不见,钱柠檬更漂亮了。三十岁的女人与二十五岁的女孩子相比,更可以用风情万种来形容。车身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同时传来一声尖锐的摩擦声。远方心里一紧,完了。他下了车子,看到右后门外侧被划了一条长长的深痕,凶手是从水泥地面上长出来的一根半米长的钢筋。估计需要五百块钱修理费,远方疼得心里哆嗦了一下。他今天下午肯定没有时间去修车,那么,七点钟怎么还车?远方一时沮丧得无以复加。他看着在树叶上方闪烁的太阳,想,他妈的这难道是报应?难道我就不该吃这一碗不属于我的饭?

远方敲了敲门,没有动静;他又用力敲了敲,传来很轻的脚步声。门开了,一只白白的手臂迅速地缩回了卫生间。柠檬在洗澡!远方感到一阵轻松。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一直担着心的。担心什么呢?担心柠檬的成熟会成为她的一道安全屏障,担心她不会让他称心如意,担心这场精心的策划到头来只是一场普通的排练。现在好了。远方坐在沙发上,取过一颗荔枝,慢慢地剥了,白莹莹的,柔软而有弹性,就像柠檬缩回卫生间的那只手臂。远方由手臂而推及全身,他更愿意把钱柠檬比作果实意义上的柠檬。远方在房间里准备了足够的水果和吃食。他甚至把手提电脑也带了过来,里面有足够的娱乐储存,如果需要,可以随时提取。远方还带来了一个大大的公文袋,里面装着他为柠檬准备的资料,包括一份试卷。他甚至幼稚地带来了一本《世界上最伟大的一百个女人》,他认为柠檬在这个时候肯定需要类似的书。当然,这本书现在不能给她,要留到临出门的时候,因为他不知道,这一百个女人中有多少是和她们丈夫之外的男人上过床的。如果柠檬由此而产生其它联想,倒是得不偿失了。

远方在一只柠檬上钻了一个小孔,然后把汁水挤到一只白色的瓷杯里。他往瓷杯里加了一匙蜂蜜,然后把开水注进去。一杯上好的柠檬茶,将伴着他和钱柠檬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

柠檬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身上蒙了一块洁白的浴巾。站在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进来的阳光里和窗外合欢树叶摇曳出的绿影里,柠檬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像一朵在一场小雨之后刚刚盛开的白色的栀子花,鲜嫩而芬芳。柠檬向远方笑笑,远方把柠檬水递过去,然后进了卫生间。

远方迅速地把自己洗干净,然后认真地检查和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觉得把握不是太大,于是打开一只牙刷盒,从里面取出一粒淡蓝色的药,那是上午他来查看房间时藏在那里的。远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吃了。这个下午对于他非常重要,可能关系到他的后半生,关系到他会不会拥有持久的幸福。远方知道,S局对于他来说,就像一把千疮百孔的伞,无法为他遮阳,也无法为他挡雨。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一把他需要的伞。如果找不到,更确切地说,如果等不来,他希望钱柠檬是一只精巧的电火炉,能够随时温暖他被雨打湿的身子和心灵。那么,今天下午,在他再次尝到幸福的味道时,必须拼尽全力,他要凭借自己的魅力,让钱柠檬回味和留恋,让钱柠檬甘心情愿地做他的电火炉。

五十一岁的朱远方怀着一颗激动的心,拖着他的因为案牍劳形而有些佝偻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正坐在沙发上优雅地吃着荔枝的钱柠檬。

对于幸福,朱远方曾经有一个量化的标准。在P单位时,在一次全体人员会上,他被部长用疲惫而温暖的声音狠狠地表扬了一次,而那时正好是提拔的敏感期。会议结束后,很多同事向他表示祝贺,在这个时刻被表扬,无疑是一种前奏,这个前奏是为之后的高潮服务的。远方陶醉了三天,沉浸了三天,那个疲惫而温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三天。远方认为,好感觉能持续三天,就是一种幸福。三天以后,现实把远方狠狠地揍了一顿。当一个资历比他浅得多的家伙被提拔时,远方才明白,美好的前奏只是一种安慰,它是隐含着他无法理解的变奏的。远方遇到钱柠檬后,才意识到幸福是有品级的,把它量化是愚蠢的。橄榄油再少,哪怕只有一滴,它也是一级;菜籽油再多,也是二级或三级。他从钱柠檬身上得到的幸福,是其它任何幸福都无法比拟的,这种幸福是橄榄油啊!远方在无比的幸福里认真地思考着一件事:他要不要制造一个完美的结果?欲死欲仙不是完美,他要把自己的热情留在钱柠檬身体里,留下了,才是完美。五年前的那次,他听从了柠檬的意见,在最后关头运用超人的自制力,把热情留给了酒店里的一块白色的毛巾。在这五年里,他一直在后悔,一直感到遗憾。九十分钟的过程中,热情一浪高过一浪的钱柠檬答应不再抛弃远方,她会陪他到老。柠檬把透过玻璃窗照在床上的太阳光和映在窗户上的合欢树都拉了过来,说让太阳作证,我愿意一生一世和朱远方做那棵合欢树,哪怕最后变作一截木料,我俩的名字还叫合欢。远方知道激情的火可以把很多人烧得面目全非,认不出自己,所以激情之下说的话,有可能是替别人说的。他一时无法决定要不要完成自己的心愿,或者说,要不要再给自己留下一个遗憾。当一个小时零三十一分来到时,远方猛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有时间认真思考了,那个答案,它自己出现了。远方大喝了一声,一把抓住已经奄奄一息的钱柠檬,把所有的热情都倾给了她。

“安全吗?”远方觉得自己已经昏迷了,但他仍然问了一句。“应该是安全的。”柠檬柔软无力地说,“但也可能不安全。”远方从昏迷中醒过来,吃惊地抬起了身子,当他看到柠檬脸上的几缕狡猾的笑容时,才长出了一口气。太累了,哪怕天塌下来,他都要把自己交给睡眠了,十分钟也好。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肯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远方认为柠檬就是上帝为他打开的一扇窗,令他意外的是,他似乎看到上帝重新为他打开了那扇关上的门。同时拥有打开的门和窗,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想象力无法抵达。远方在第二天早上把车还给了司机,理由是他昨天晚上喝多了,无法动车。事实是,柠檬晚上八点拦了一辆出租回家,远方在八点一刻把车开到修理店整了容。司机脸上没有出现远方害怕的怒容,反而笑眯眯地告诉他,近期要提拔一批人,而朱远方好像是其中之一。远方被意外的惊喜挠得坐立不安。八十得子是一个传说,同时拥有打开的门和窗,恐怕也是一个传说。远方为了解除这份疑惑,在内心斗争了十来天以后,去找了过去的同事,现在已经是P单位的副职。同事让他安心等着,等着了就是真的,等不着就是假的。远方像被一个臭屁薰了一下,捂着鼻子回了单位。

远方不相信好运就这么轻易地找上了自己,但是,他也不想轻易否定,他为什么要否定呢?就像柠檬,当他彻底放弃的时候,她却像一只画眉一样啾啾叫着落到了他的菜园里。远方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在电脑上玩一款叫“极乐世界”的游戏,一边想着自己的双喜临门。两件喜事对于他都很重要,如果非要排出哪一件是最重要的,他会选择柠檬之外的那一件。柠檬自然重要,但是,她会飞走,就像画眉一样,它在他的菜园里叫几声之后,肯定会像箭一样冲天而起,转眼无踪。柠檬走了十多天了,他无时无刻不想她。他回忆着那些细节,回味着那些感觉,有时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似乎要抚摸什么。他每天给柠檬发一个短信,问她在忙什么。他希望当短信来回飞的时候,会产生一些话题,他们可以就这些话题热烈地议论半天,兴致浓时甚至会打个电话。但是,柠檬要么不回短信,要么只回三个字:在看书。这三个字就是一把锁,一下就把远方关在了门外。远方预感到他会再次失去柠檬,就像上次一样。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他,今后更不会。

远方的手在键盘上无力地拂来拂去,“极乐世界”被他玩得一蹋糊涂。远方沮丧地打开百度,搜寻玩好“极乐世界”的办法。答案有很多,他对其中一个产生了兴趣:用极乐币买装备,制作一种叫“粉色柠檬”的手雷,一个手雷扔出去,能消灭对方十五个人。而制作一个“粉色柠檬”手雷的成本,是一千个极乐币,也就是十块人民币。如果是在以前,远方会一笑置之,但是现在,他有一种强烈的购买愿望。买,买一百块钱的,他要制作十颗手雷,十颗“粉色柠檬”,他要把它们一齐扔出去,然后看着无数的烂肉碎骨,仰天开怀大笑。当他真的把装备买到手并制作出十颗“粉色柠檬”时,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许,是“粉色柠檬”的名字吸引了他,才有了这笔不可思议的交易。能用柠檬去把敌人炸掉,实在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手机响了,号码竟然是钱柠檬的。这样极少有的意外,让远方感到有些紧张。虽然这是他盼望的事情,但是,当它到来的时候,仍然让他有些茫然无措。他无法猜出柠檬将说什么,将做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去猜测。估计是学习方面的问题。远方想。那天下午,当他们穿好衣服以后,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解决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对于柠檬的考试非常重要。柠檬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目光是敬佩的,甚至是崇拜的。远方在柠檬的目光中陶醉得一塌糊涂。现在,远方盼望柠檬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再陶醉一次。离笔试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远方的保底意向是在笔试之前再和柠檬重温一次那种销魂的幸福。那种幸福极可能激发起他的灵感,给柠檬的考试提供更多的帮助。

“我告诉你,可能要出问题。”柠檬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刚刚在一盆浊水里浸过。这样的声音会令陌生人以为它的主人至少在四十岁以上。远方吓了一跳。他立刻想到了柠檬的丈夫谢林光。从柠檬那里,远方知道谢林光是一个心思细密而品格忠厚的人。难道,是谢林光发现什么了?远方想了想,突然发现疑点实在太多了,从头到脚都是,借助那些疑点,有心的人用简单的视觉和触觉都能把事实迅速还原。远方还想到了自己升职的传闻,难道柠檬听到了什么不利于他的说法?“怎么了?”远方从自己的声音听出了内心的胆怯。一个星期以来一直留在心里的愉悦的感觉迅速被恐惧取代,他忽然感到一丝后悔。“我身上没有来,昨天就该来的。”柠檬的声音又在水里浸了一遍。远方的心里略略安稳了一些,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当然,如果让他选择一种必须面临的危险,他宁可选择这个。远方对这个问题其实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柠檬回家以后,远方当天晚上就在百度上查了一下。根据柠檬告诉他的上次来潮的时间,他确定她是处在后十天安全期的第一天,也就是说,刚刚出了危险期。远方当时想,安全期的第一天也是在安全期内,也是安全的。但是,现在远方有一种惶惶的感觉,当安全离危险很近的时候,用理论来说服自己是很愚蠢的。就像春末与夏初,谁又敢说前者比后者更像春天?或者,后者比前者更像夏天?晴天的白云也可能下雨,阴天的乌云也可能只是一阵清风。

“不是才过了一天吗?一天能说明什么?”远方说。远方努力让自己笑一下,他希望柠檬能听到笑声,但是,他自己都没有听到。“我一向很准的。”柠檬说,“一天都不会差,十年了一直这样。”远方心里有些乱。柠檬的担心当然有道理,但是,刚过了一天就这么紧张,也没有必要吧?远方叹了一口气。当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困难境地时,所有的答案对于他都是痛苦的,痛苦不只是源于事情本身,更多的是源于无法挽回的愧悔。“再等几天吧!你这几天学习有些累,也可能是因此推迟了。不要紧的,你放心吧!”他尽可能地把声音调到最温柔,生怕声音里的一点点生硬伤到柠檬。“我还学,我还学个屁啊!”柠檬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如果是真的,真的怀上了,该怎么办啊!”远方突然有些生气。他知道柠檬曾经做过两次人流手术,柠檬没有告诉他为谁而做,一般情况下,没有注释,就说明原因是不便说的。但是远方能判断出,这两次,肯定不是谢林光造成的,或者说,与谢林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也许,那时她根本就不认识谢林光。远方想你已经做过两次了,怎么还会发出“该怎么办”的疑问?该怎么办,你不比我清楚?远方的眼前出现了柠檬愤怒的脸,那张因为愤怒而走形的脸与床上那张光鲜的因为兴奋而走形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远方想你为什么就不能以商量的口气和我说话呢?他感到非常委屈。如果不和柠檬发生这种关系,在柠檬面前他应该是很威严的,起码是有尊严的,现在好了,她可以随便对他发火,随便把一些与他有关无关的愤怒都发泄到他身上。

“如果是真的,我必须找你!”柠檬把电话挂了。

远方疲倦地坐在办公室里,愤怒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恐惧。恐惧刚开始并不强烈,就像刚涨起来的海潮,挟带着一些诗意的泡沫,慢慢地向他涌来。但是,泡沫很快就从眼前消失了,一层层浪带着嚣叫把他围住,他看不到浪以外的东西。一个浪头像山石一样砸来,他的全身顷刻便湿透了。他反复想着柠檬最后说的那句话:“我必须找你!”远方想,如果要做手术,她肯定会找上门,但是,为什么她要说出来呢?她说出来,是不是有其他的意思呢?远方从电脑里调出一些风景照片,那是前些年到九寨沟旅游时拍的,有上千张。远方想用这些照片稀释一下自己的紧张和恐惧。清泠泠的水,如画的溪边的树和草以及透过树隙洒进来的点点滴滴的阳光,美到极致。远方真盼望此时就在那些树下站着,坐着也行,哪怕傻傻地躺在那里也行啊!他没有得到期盼的安慰,反而添了许多伤感。刚从浓情蜜意中爬出来十来天,柠檬就用这种态度对待他,难道真的就那么简单?即使她已经无求于他,就一定要这样吗?远方冷静下来,认真地思考着。如果她担心的那种可能真的变作了现实,的确会打击她迎考的热情,她的恼怒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自己该怎么办?远方想,给她一些钱,让她自己解决?这话确实不好说出来。她怎么解决呢?她只有一个人郁闷地走进医院,一个人红着脸面对一群医生和护士——医生有可能是男的——然后在他们幸灾乐祸的目光的注视下爬上脏兮兮的手术台,非常尴尬地分开双腿。没准,那个男医生她还认识。远方忽然想起来,柠檬所在的单位,正是主管卫生系统的,即使她不认识那些医生和护士,人家也会认识她。耻辱、羞愧,肯定是她处在那种境地时最主要的感受。如果有一个人陪在身边呢?谢林光?远方摇头苦笑了。这不仅仅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污辱,还是一种极大的风险。她怎么对谢林光说?就说是谢林光的不小心造成的?真他妈的无耻!远方想,这种情况是非常糟糕的,结果会是这样吗?她也许根本就没有事,她也许一切正常,她之所以打这个电话,是想,想什么呢?远方脸红了。柠檬会讹诈他?产生这种想法太无耻了,这对于两个人都不公平。但是,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既然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存在无限的可能性,为什么这种可能性就不存在呢?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办呢?另外,他怎么证实这种可能性呢?他有很多方法证实,但是,每一种方法都会让他作难和难堪,都有很大的风险。

一不小心,贻害无穷!

老实说,我很烦,特别是给朱远方打电话时,我烦得想咬自己几口。当然,我更想咬他几口。我心里想的最多的一个词是“无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无耻的,包括我自己。朱远方呢?他更无耻。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被冠以无耻的称号,我会把它送给朱远方。

我痛恨在车上把座位让给我的那个家伙。我现在终于搞清了,他是城关镇一个社区的医生,就在离我办公室不到三百米的那家社区医院工作。如果他不把座位让给我,也许我就不去了,也许我就去不了了。如果我第二天再去呢?那是安全期的第二天,危险性会小许多,我肯定不会有现在的惊恐了。所以,当那个给我让座的家伙在今天上午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的眼里几乎冒出了火。他的手里拎着一盒茶叶。他放下茶叶,问我是否还记得他。我忍住愤怒,点了点头,然后问他有什么事。他作了一个简单而明白的自我介绍,看来他是作了精心准备的。他的行医资格证被医政科吊销了,原因很简单,他为一起伤害案件做了假证。虽然他的虚假证明在司法机关那里没有发挥作用,但他在两千块钱的诱惑下做假证的事实却无法改变。我讨厌做假证明的人,特别是在我们这样的系统。当你不是处女时,你就实话实说好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为什么要拿一块蓄满鸡血的海绵来做道具呢?和谢林光结婚前,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曾经有过男朋友,而且还上过床。如果谢林光犹豫五分钟以上,即使他表示不在乎,我也会离开他。好在,他仅仅犹豫了一分钟,就把我拥进了怀里。这个姓许的社区医生让我作呕,我能看出来,他的内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次自省,他认为他之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运气不好,而不是一种必然。他应该被拘留,然后被逮捕,判三年以上。事实是他到目前还是自由的,不仅如此,他还跑到这里来,让我恢复他的行医资格。世界上可笑的事情太多,他目前正在做的事就是其中一件。我告诉他我无能为力。我还想说即使我有力量,也不会为他浪费一分。忍了忍,我把话咽回去了。他的脸色没有变,似乎我所说的话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放下茶叶,转身离开了,他轻松的表情让人以为他是到我办公室串门的同事。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像看着一朵正在蠕动的乌云。它会不会下雨呢?它下的雨与我有多大的关系呢?我不知道,我想,我没有必要知道太多。五分钟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很多信息你可以拒绝了解,但是,有一类信息你永远无法拒绝,那就是与你有关的信息,特别是威胁你的信息。姓许的狗东西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是一张彩色照片,在照片上,我正走向朱远方的那辆黑色轿车。照片很清楚,车牌号都看得见,狗东西的手机肯定是高像素的。我的那件粉红色的裙子,曾经像一面鲜艳的旗帜,现在,它变作一把锋利的刀,割着我的心。我知道狗东西的手机里还会有一些与我有关的照片,比如,我微笑着坐进朱远方的车子,比如,朱远方的车子疾驶而去。这些照片,暴露给别人的信息是什么呢?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对我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呢?我揣测着,心里拿不准。除了这些相片,他手里不会有其它的证据。是这样吗?他应该不会有!但是,他会不会尾随我呢?我坐上朱远方的车子时,他会下车另寻一辆出租跟踪我吗?如果他手头只有在公共汽车上拍下的照片,他怎么敢把它发给我呢?这些照片不足以揭出事实,甚至离事实还很远。仅仅凭敏感和猜测他就敢这么做吗?他难道不知道,如果他判断错误,他这一辈子肯定不会再拿到行医资格证了?他有什么理由和我赌呢?

我的心里乱极了。

我该迁怒于朱远方吗?他是个自私的家伙,这是我本来就知道的。那么,我不怪他又能怪谁呢?

我从来都认为朱远方是个有才的人,我从不怀疑这一点,就像我从不怀疑我为了自己的将来所做的事都是正确的。他的才气令人惊叹,而他对于职业的敬重一样让人叹服。这样的人应该得到重用,我真想不出那些人为什么要把他放在S局那个死人都能称职的岗位上。这不是对远方的污辱,是对他们自己的污辱,因为所有的人都可以从对朱远方的任用这件事看到他们的用人标准,看到他们的虚伪和贪婪,同时也看清自己的未来。当然,才气和敬业这样的优点对于掩盖一个人的缺点是无用的。任何人都有缺点,有些人的缺点远远大于优点,却待在一个比他的能力高得多的位子上。朱远方的缺点之一是他精于算计。精于算计是好事,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算计,就成了缺点了。撒泡尿都要从筛子眼里过一下,生怕漏掉一粒金砂;喝口水都要分三次咽下,生怕把自己噎死。这就是朱远方。当然,这与他经济拮据有很大关系。我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身上的衣服全是假名牌,当然,非常仿真,没有一定的经验肯定看不出。如果他把有限的财力集中起来,花到某一个人身上,他可能早已在P单位风光无限了,也就能避免后半生的困顿和无奈了。谁知道呢,也许他不屑于此吧,也许是脸皮子薄吧!无论怎么说,他在P单位的那个岗位上待了那么多年,经济却如此拮据,正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他很清廉。如果把怨怒抛开,公正地评价,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他在最关键的时候帮了我的忙,改写了我的人生。对于眼前的这场考试,我能感觉到,他所提供的帮助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他对那个岗位的了解与理解,算了,不说了,再说下去,我的心会软下来。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十分关心。问题的关键是,他把我送到了麻烦之中。

一次意外可以成就一个人的一生,也可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现在,我面临的是第二种可能。在此之前,我已经面临过两次性质相同的意外。第一次自然是杨换三给我的,当我把那份确认我怀孕的化验结果放到他面前时,他给了我五千块钱,让我自己解决。羞辱以及对身体的摧残,甚至让我下定了永远不再与男人来往的决心。但是,这个世界的诱惑太多,而且,很多诱惑是男人给予的,决心在诱惑面前失败的次数太多了。第二次,我真的不想提起,连想起都令我感到痛苦。真爱是有的,我始终坚信这一点,但是,真爱是可遇不可求的。当你认为找到了自己的真爱的时候,危险已来到身边了。让人最痛苦的是当危险来到身边时,你还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真爱之中。那个英俊的男人,现在已经在市政府的一个部门里提了副处。我知道他会有今天,当他在我怀孕的时候告诉我,他必须和我分手时,我就知道像他这样冷血的男人会爬到他盼望的高度的。当时他还是县直单位的一名科员。一个月以后,他和一个丑得让人不忍看到他们并肩走在一起的女人结了婚,而那个女人自然有着显赫的家世。从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一对儿面容和地位差别很大的狗男女结了婚,其中一个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过去的事情,如果没有强烈的刺痛般的唤醒,已经不会出现在我的意识里。但是,刺痛有时会不期而至,让你防不胜防。难道,在我这样的年龄,真的无法让自己的生活像流水一样自然地流淌吗?

如果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怀了孕,我把自己杀了算了。如果是真的,我绝不会放过朱远方。

以前的那两次,我的愤怒一点儿也不亚于这一次,结果呢?

我摸着自己柔弱的手臂,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真正强大起来。什么样的强大是真正的强大呢?

无心学习,无心看书。

那天晚上,当我告别朱远方,打的回到家里时,已经十点钟了。谢林光和我婆婆竟然还没睡。他们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剧。那是一部能让所有人很快就睡着的电视剧,但他们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脸上还有一些令我怀疑的兴奋。看到我,他们都高兴地跳了起来。我的心里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谢林光打开客厅里的大灯,那是一盏花了谢林光一个月工资的水晶吊灯。它明亮地闪烁着,让我感到家的温暖。这时我才发现,在我们那张小小的餐桌上,摆着一只三层的硕大的巧克力粉蛋糕,上面插着三支蜡烛,一支红色,一支黄色,还有一支,是绿色。我把那支绿色的焟烛想像成青色的,绿色,这种环保的颜色,总让我想到自己的罪过。

我受了感动,这绝对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块冰,把我的感动压住,压得紧紧的,不让它翻身。不然,在这个疲惫的夜晚,我注定无法入睡。

三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从青春走向成熟的年龄。但是,我向身后数着那三十个清晰的脚印,心里为什么有一种酸楚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怀疑,让我茫然。如果我没有不停地奔走,如果我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十年,或者,就坐在沙发上看了三十年的电视,我的境况,会比现在差吗?也许,还会好一些?

我感到眼角有一点儿冰凉,我知道那是什么。我最讨厌的东西,它为什么无声地爬上了我的脸?

那事也许是真的。这个念头在朱远方心里慢慢放大,就像一块糖果在嘴里慢慢地洇开。“那事”刚开始是指司机告诉他的那件事,渐渐地,就变成了两件事,另外一件,就是钱柠檬告诉他的。两件事搅在一起,让远方欢喜,也让他忧心,两种情绪都让他感到恐慌。欢喜的事情如果最终成了泡影,还不如没发生过。忧心的事情发展下去,肯定会更加忧心。

柠檬每天给远方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两三个短信。这曾经是远方热烈盼望的,现在却令他五味杂陈。柠檬的电话或者短信总是以“烦死了”或者“我要杀人了”开始。远方忍了,但是,有一次他差点儿没忍住。是在晚上十二点,远方刚要休息,柠檬的短信发了过来:朱远方,你个老王八蛋。远方这些年经历过许多屈辱,领导给的,同事给的,他的冬瓜也给了许多。但是,那些屈辱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一句伤人。他看到这句话,愣了半晌,以为她发错了,于是回了一个字:“谁?”柠檬的回答打消了他的幻想:“你!”远方放下手机,泪水慢慢地溢了出来。

远方盼望一刀把这团乱麻斩断,他怕被乱麻缠死。远方知道柠檬不可能公开做出伤害他名誉的事情,比如说,到他单位检举,打电话给冬瓜,等等。女人的理性有时会超过男人,因为她们首先要保护好自己,然后才是伤害别人。否则,她们宁愿选择放弃。远方所感到的伤害,源于他的敏感的内心。当远方处心积虑要挥出这一刀时,柠檬的短信又来了。柠檬告诉他,他们那天见面的事,已经被人发现了。那人是一个无赖,手段极其卑劣,目前她和他都面临着身败名裂的危险。远方险些崩溃了,这块从天而降的陨石,一下儿就把他砸晕了。他半天才缓过气来,然后给柠檬打了个电话,问她详情。柠檬不肯告诉他。柠檬说这样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你开动自己的想象力不就明白了吗?远方的想象力足够用,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是不是走得太远了。如果真像柠檬说的那样,安全的空间将被挤压到最小。多了一种被伤害的可能,意味着伤害的程度更深,而且,更加难以脱身。问题的关键当然是在柠檬那里。柠檬能不能把事情摆平?她和他一样是被威胁者,她解除这重威胁的愿望肯定和他一样强烈,甚至强于他。问题是,她有没有这个能力?或许,她需要一些经济方面的援助?如果柠檬解决不了,哪怕柠檬想保他,希望都微乎其微了。而且,柠檬为什么要保他?她在无法自保的情况下,会保护一个始作俑者?她如果真是那么高尚,还会有那句“老王八蛋”吗?远方不再想快刀斩乱麻的事,没有快刀,在这种事情上,所有的刀,都是生了锈的,连女人的一根毛都无法斩断。

远方后悔了。那些曾经让他纵情高歌的欢娱的感觉,现在都像护城河里的泛着绿泡的水一样令人作呕。傍晚,远方从单位回到家里,看到了他的冬瓜。他真想抱住冬瓜痛哭一场。如果能一直心平气和地搂着冬瓜,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美好!无论屋外是阳光还是阴雨,他都会非常满意。阳光中他可以晨练,阴雨的时候,不出屋就是了。但是,现在他已经被一根绳子勒住了脖子,垂死的感觉与阳光和阴雨都没有关系。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那只已经停摆的时钟,时针一直指在七点钟。邻居家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远方叹了一口气,停摆的时钟也有准点的时刻,自己怎么就踩不住一个点儿呢?远方在冬瓜身边坐了一会儿,冬瓜身上的老年的酸腐气息让他有一种置身于腐草的感觉,令他厌烦。冬瓜站起来,从冰箱里端出中午的剩饭,疑问地看了看他。他明白,她是在问他,是将就一顿,还是再加一点儿新鲜内容。远方站起来,说了一句不饿,就走出了房门。

远方去了小区南门外的一家小酒馆。馆主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叫吴美丽,酒馆的名字就叫“美丽”。小酒馆开业三年了,远方来吃饭的次数并不多,总共才五次。每一次都是忧郁而来,欣悦而归。远方自己都不明白,吴美丽端上来的二两小酒为什么很快就让他的心情像吴美丽脸的笑靥一样,灿烂得没有一点云彩。远方每天都要从酒馆门前经过几次,有时是必须经过,有时是专门绕过来。他没有在心里认真地想过吴美丽,但是,一天不见吴美丽,心里就像缺少了什么东西。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酒馆门前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远方喜欢在香樟树下站一站,装出欣赏的样子。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在欣赏吴美丽。那个活跃的愉快的身影总能让他感到生活是美好的,往前走,会遇到阳光的。远方走进酒馆,在里侧的一个角落坐下。靠近窗户的座位视线最好,但远方每次都选择这个角落,在这里坐着,他感觉很安全。美丽走过来,笑眯眯地问他想吃什么。美丽认识他,美丽还知道他在哪里工作。美丽的酒馆刚开业三个月的时候,远方单位的勤杂工辞职了,留下了一个缺。远方找到了美丽,问她愿不愿意去试试,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每天只做半天。美丽笑着拒绝了,说她想趁年轻多挣一点儿钱,她的理想是在三十岁以前用自己的钱开一家大一些的鲜花店。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她肯定会接受他推荐的那个岗位,因为她知道得到那个岗位并不容易。远方每次来吃饭,都会得到一份免费的五香小鱼,那是美丽店里最有特色的一道菜:香香的醪糟气息慢慢升起,似乎蕴着美丽的青春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远方喜欢这种感觉:坐在角落里,滋着醇香的酒,一点儿一点儿在齿间品着五香小鱼,再看着美丽的健康和成熟。他没有太多的奢望,对于美丽,他只想静静地欣赏。今天,远方第一个菜就点了五香小鱼,并且声明,这个是要付费的,如果再免,他以后就不来了。美丽犹豫了一下,有些羞怯地说:“今天仍然要免的。再过几天,我的鲜花店就要开业了,这个小店我只有盘出去了。”远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美丽将带着她的美丽离开这里,去开始她更美丽的生活。但当事情真正来临时,他却感到深深的留恋。远方问清了鲜花店所在的地点,说开业那天他一定要赶过去,而且要送她一个装着一群通红的金鱼的椭圆形的鱼缸。远方非常喜欢这样的鱼缸。那些通红的金鱼,虽然是被圈在鱼缸里,但是游得非常从容,非常洒脱,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或者根本就不在乎在鱼缸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它们是把鱼缸当作自己的全部世界的。既然自己的世界只能这么大,倒不如把它当作整个的世界。远方曾经在家里摆了一个鱼缸,一次就买了十五条锦鲤,肥肥的,有力地甩动着尾巴,每一次游动似乎都能搅出水的声音。看着它们自在的游动,远方感到了幸福。但是,一个月不到,十五条锦鲤全部报销,原因只有一个:冬瓜往里面倒了一盆温水,说害怕鱼儿被冻死。远方从此便把这种唾手可得的幸福当作了希望,而且,再也不抱实现的奢望。现在,他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美丽身上了,能在美丽的鲜花店里看到自己的幸福,是多么美妙的感觉。美丽向远方道了谢,为他端来一盘五香小鱼和一盘醋泡花生,又给他打了二两店里泡制的琥珀色的枸杞酒。远方呷着酒,看着美丽的身影,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

如果远方忘记带手机,或者把手机关闭,这个晚上,他可能是满足的。但是,他带了手机,而且,音量调得很高。当尖锐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时,远方像被一枚尖利的鱼刺狠狠地扎了一下,而且,是扎在心上。是柠檬的短信,他不用看都知道。自打他调到S局,晚上六点以后,基本上没有短信和电话打扰他。偶尔有一个短信,还是群发的广告。有一天晚上,远方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睡着了,突然被一个电话惊醒,一个嗲声嗲气的娘们儿问他想她了没有。远方说你是谁呀?我为什么要想你?娘们儿说你刚拔掉就忘了?男人真没有一个好东西。远方连一缕荤腥都没闻到,这骂挨得有些窝囊,一时情绪激动,就和娘们儿吵了起来,直吵了半个小时,直到手机电池全部用完。远方没有因此而决定在晚上关掉手机,他总觉得会有一些惊喜在晚上来骚扰他。远方呷了一口酒,慢慢地打开柠檬的短信:已经这么多天了,如果你是我,你还能等下去吗?明天去找你,上午十点,你到城北的春风医院等我。很荣幸,能和你成为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五香小鱼哽在了喉头,怎么也咽不下去。远方绝望地翻了翻眼,把剩下的一两多酒一口倒进嘴里,似乎要与五香小鱼同归于尽。好在小鱼呛不住酒气,闹着别扭钻进了肚里。远方知道,这个结果,就像一辆从山顶冲下来的滑车一样,注定要把他撞得粉身碎骨。

无论多么沮丧,远方也得打起精神。有一件事情必须弄清:那位目击者,或者说那个潜在的威胁,现在还是威胁吗?他提心吊胆地给柠檬发了短信,没有得到回答。他无法判断,柠檬明天上午的到来,是他和她的问题的最后一个环节还是中间的一个环节。他希望是最后一个。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他是被动的,始终是被动的,无论事情向何处发展,都有一根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绳子的另一端,拽在柠檬的手里。

如果置之不理呢?这是他以前不愿意想的。这样做,风险也许并不比唯唯诺诺大多少,只不过良心上要背负重担。这种重担,可以把有些人压得抬不起头,而对于另一些人,就是一个臭屁。

远方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压在酒杯下面,悄无声息地撤退了。美丽还在忙,他不怕打扰她,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他不想让这样的脸色扫美丽的兴。这样的晚上,应该是轻松而愉快的,但是,他的沉重感竟是从未有过的,好像五十年的重担全都叠加在一起,同时压在了他的身上。

远方出了酒馆的门,没有回家。离酒馆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台自动取款机。远方脚步迟滞地向它走去,就像一个失败者走向最后的归宿。

这不是女人独立承担的事情,我也不想独立承担,我受够了。完了,它已经爽约十天,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我不想用什么试纸去检测,我不相信试纸,它曾经误过我一次,几乎把我摧毁。即使它是准确的,我也不想使用它。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所有犯错的人都要承担责任。当然,杨换三也是其中之一。那天上午我和他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也可能导致这个结果。杨换三是小心翼翼的,他从以前的事件中吸取了教训,变得聪明了。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完全排除他。当我打电话把这个还未被完全证实的坏消息以一种确定无疑的语气告诉杨换三时,他用愤怒来表示他的不相信,他甚至认为这是我的一种讹诈方式。这是我无法接受的。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他,我可以独立承担一切后果,然后我就把电话挂了,并关了手机。半个小时后,我再次打开手机时,发现了一条银行信息,我的一张银行卡里,十分钟以前被注入了三千块钱。唉,杨换三,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在这张卡里浪费你的钱了。事情解决之后,我要和以前的我以及所有的你们全部了断。一个全新的开始,是需要和以前完全告别的。

对于那个要挟我的姓许的家伙,我不会轻易举起我的双手。我用了一个小时认真地了解他的情况,然后经过五分钟的思考,便知道了解决他的办法。我看了他为那起伤害案件做假证的卷宗,对案件的细节有了充分的了解。一个姓王的家伙在一起械斗事件中被对方一杠子砸在腿上,造成了骨裂。骨裂和骨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虽然程度严重的骨裂与骨折只是一步之遥,但是两者导致的法律后果差别很大,经济赔偿的数额也有很大区别。在姓王的家伙的要求下,姓许的坏蛋采取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方法:在他自己的医院里,他把伤者的骨裂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骨折,然后心安理得地用处理骨折的办法完成了手术,并提供了一份骨折证明。其实,他并不具备提供骨折证明的资格,他明白这一点,但在利的吸引之下,他还是按照伤者的要求做了。我对这些细节兴趣不大,我感兴趣的是,在事情真相被他的同事揭穿并被有关部门核实之后,他竟然能从法律身边悄悄溜走。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是,他做到了。答案是明摆着的:一是他动用了一些关系,瞒天过海,以医政处罚代替了刑事处罚;一是打人者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这样一个节外的生枝,打人者一直认为自己真把姓王的腿砸折了。我给姓许的家伙发了个短信,说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属于那个被蒙在鼓里的打人者。我说这个名字的主人已经向我提出了申诉,要求把做伪证的医生绳之以法,请他在一个小时以后到我办公室来,我要在双方都在场的情况下为他们作一次调解。如果调解无法成功,只能移交给公安机关了。十分钟以后,我的手机接收到了他的投降书:他把自己比作一些在地上跑的动物,说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优秀的领导,如果你和动物当真,气量未免太小了。为了表示他的真诚,他把自己的手机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让本城的一家快递公司送给了我。我很轻易地在手机里找到了那些偷拍的照片。不多,十来张,全是他在公共汽车上偷拍的,这说明他当时并没有下车跟踪我们,不可能知道我们在宾馆里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他没有从我的杀手锏里看到我的恐惧,如果他再坚持两天,未必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好了,这件事终于解决了,接下来,该解决朱远方了。我没有把解决偷窥者的事情告诉朱远方。两个炸弹绑在一起,效果肯定会超过一个。现在,我恨不得把他炸得粉身碎骨。明天,我要去找他。我已经在网上预约了市里的一家医院,它具备我要求的两个条件:一是没有熟人,一是专业水平较高。我现在几乎要庆幸自己的交往并不广泛,不然,要找到一家没有熟人的水平较高的医院,还真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偏僻对于一家医院来说,肯定不是优势,但对于朱远方和钱柠檬来说,却是一件好事。远方坐在春风医院对面的一家茶馆里,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着医院门前的萧条,感到内心孤单而萧索。早上有个好消息,可惜被冲淡了。好消息是早上七点多得到的,P单位的那位司机在吃早餐时给远方打了个电话,说消息基本得到了证实,这次真要考察他了。具体的去向还没有得到确认,极可能仍是现在的单位,副职。远方不相信。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时会让人无端地怀疑是一堆狗屎。司机为了证实自己说法的可靠性,把有关的传说全告诉了远方。很简单的一件事,偶然性远远大于必然性。市里某领导在本省一家权威杂志上看到了一篇论文,是远方去年写的,关于人才的引进方式和使用方式的。某领导看后大为赞赏,就让秘书和作者联系,说这篇文章高屋建瓴,论点新颖,论证有力,对工作有很强的指导意义,可以据此推断出,作者是一个有高深理论水平和丰富实际工作经验的同志。如果有可能,近期就把作者邀过来,给本市有关部门的同志上一堂课。秘书告诉某领导,这位作者原来是本市P单位的一名主任,现在是S局的一名副调研员。某领导有些惊讶,然后陷入了沉思。某领导给P单位的部长打了个电话,要求更加科学地使用远方,这样的人才,埋没了太可惜。部长接到电话后,一时非常为难。人才办主任的岗位已经拿出来进行公开选拔了,让远方原路返回来,会打不少人的脸。那么,与某领导的意思最接近的岗位,无疑是人力资源局副局长、公务员局局长,等等。但是,这些天上掉下的馅饼似乎太沉了,部长担心远方被砸中以后过于受惊,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地提拔为副职,同时聘他为人才办的业务顾问,而且要颁发证书。司机的小道消息情节丰富,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没能走上更重要的岗位,远方自然有些遗憾,但是,毕竟是提拔重用了,心里还是有些激动。某领导没有喝你一杯水,能解决到这个程度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可恶的倒是部长,一边伸出手来作拉人状,一边在下面使了个扫堂腿,太小家子气了。远方带着红润的脸色,八点钟就来到了办公室,把窗户和桌子擦得一尘不染。如果不是突然想起了柠檬要来,他有可能跑到隔壁的屋里继续他的打扫。柠檬要来,如果是十几天以前,这是一个多好的消息,但现在,这个消息就是深秋的霜,任你躲在屋里,也要染白你的头。远方没有了兴致,匆匆地洗了手,打的去了城北的春风医院。

柠檬是十点左右到的。一辆绿色的出租车缓缓停在茶馆门前,车门开处,一条白白的长腿伸了出来。远方怦然心动。这条白腿曾经给了他无比的幸福,今天,会不会把他一腿扫倒?柠檬走进茶馆,坐到了远方对面。那份美丽,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是,风景已经与他无关了,或者,它只能保留在他记忆的相册里了。“你打算怎么办?”柠檬问。远方想笑一下,没笑出来,他感觉哭倒是一件更容易的事情。远方从衣袋里掏出三千块钱,然后取出一只信封,把钱装进去,把信封推到柠檬手边。日你妈!远方想,我给你钱,你嫌不够,我再给。柠檬微笑了一下,说:“我不要你的钱。”远方愣了一下,红了脸,打开身边的皮包,又取出两千块钱,卷成一卷,塞进那只信封。远方看了看表,忽然笑笑,说,“要不要我订一个宾馆?你手术以后可以在那里休息半天儿,或者,我们现在先去休息一下?或许,你考试的事,这些日子的复习,会产生一些新的问题,我们共同探讨一下?”

柠檬也笑了,然后摇了摇头。

远方的目光轻轻地掠过那只信封。在一瞬的迷乱之后,远方又重新镇定下来。他现在的想法只有一个:尽快把这件事解决掉。解决掉以后,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他要去虫鱼市场,为美丽即将开业的花店寻一只椭圆形的鱼缸。然后,他要回到办公室,把工作日志补全。多久没写工作日志了?三个月了。

他把信封推到了我的手边,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露出复杂的神情。疼,这是肯定的。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果他对我道歉,我会把信封还给他。当然,从道理上说,他没有必要对我道歉。从我告诉他我有可能怀孕的那一刻起,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怎么摆脱这个麻烦上,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安慰的话都没有,过去的那些温存全没了,似乎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和他相处的这几分钟,我甚至感觉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似乎我是个只会给他惹事的女人。他永远不会认识到,在这种事情中,受伤害最大的永远是女人。是的,如果他对我说一句对不起,无论是发自内心还是虚情假义,我都会把钱还给他。但是,他没有说。他盼望我赶紧走上手术台,然后赶紧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我站起来,又坐下。我知道他会在这里等我,一直到我带着新的创伤回到他面前,和他说一句再见,那样他才会感到真正的安全。我之所以重新坐下,是想起有一句话我忘记问了,我要问他:你能陪我一起进去吗?如果他点头,或者说一个“行”,我真会把钱还给他,说不定,我还会要求他去订一个房间,然后心平气和地说上半天儿话,从此做个好朋友。我知道这对他是不公平的。我没有向杨换三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有向那个已经做到处级的王八蛋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为什么要向朱远方提这样的要求呢?如果他答应陪我进去,我也会拒绝他。两个人一起走进这家以安全堕胎著名的医院,如果不是夫妻,那就是一对儿疯子。我问了,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好吧?”他的犹豫肯定不是因为思考,而是因为他没有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笑了一下,站起来走了出去。“不好吧!”这老王八蛋,他勾引我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三个字呢!

当我走进医院的大门时,感觉中,我是被一张大嘴吞没了。大嘴黑黑的,布满了污秽的牙齿。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走进这家医院吗?我觉得是。上次做手术时医生就对我说过,如果再有下次,可能造成终身不孕。我虽然不爱谢林光,但是,我必须保留为他生孩子的能力。今天,我必须把这个能力保留下来,并得到一个百分之百的保证,如果得不到,我会选择离开。我只能对自己这样说:到此为止,下不为例!如果这次考试能够成功,将给我现在的誓言加上一把保险锁。如果考试失败呢?我不去想,我觉得失败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因为我输不起!我输不起,如果失败了,就太不幸了!

我没有害怕,只有沮丧和对于身体的担忧。这个医院比在网上显示的要差一些,这是符合常理的,我根本就没指望它有多好,只要安全就行了。我想到了手术的危险性,虽然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手术的安全率非常高,但危险性肯定是存在的。妥善的办法是,带一个人陪着我,让他守在我身边。但是,真没有这样的人选,没有。人一生会有很多朋友,但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你会发现,你的朋友对你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在我的朋友们眼里,我是漂亮的,可爱的,幸福的,前途无量的。他们都对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并且时时给我一些鼓励和祝福。我时时刻刻要做出他们希望的样子,所以,有些问题,我只能一个人独自解决。还好,我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

我挂了妇产科的号,然后找到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我觉得她的年纪可以减轻我的心理负担。她很漂亮,但是,那张脸似乎戴着一个面具,或者被一层蜡给封住了。我忽然想到,如果是在县里的医院,如果我是去做别的检查,身边肯定已经围了几个头儿,他们会像关心自己的阿姨一样地关心我。唉,不想这些。女医生听了我的情况介绍,问了几个问题,然后给我开了一个单子,让我去抽血,做个HCG检查。我知道这个东西,因为我已经与它打过两次交道了。医院里的病人不多,抽血的人更少,我很快就让一个实习的护士在我胳膊上扎了一个针眼,然后坐在验血室的对面的椅子上,等待结果出来。

手机已经响了数次了,有电话,也有短信。我不想听,也不想看,对于我来说,别的都不重要,我唯一想知道的,是我到底有没有怀孕。我希望没有,如果没有,我就到商场去,为自己买一件歌莉娅的裙子。我喜欢这个牌子,但我舍不得买,一件裙子两千多,太奢侈了。如果我真能考上那个人才办主任的岗位,我便无法穿这样漂亮的裙子了,钱再多,都无法穿了。太扎眼了!所以,我今天就要去买一件。但是,我有这样的机会吗?

化验结果在五分钟以后出来了。我拿着写着我命运的单子,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似懂非懂。我慢腾腾地来到那位年轻女医生面前,她正在给一个大肚子女人检查胎位。她看了我一眼,让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等一下。没等多长时间,也就是三分钟,但我感觉是三十个小时。当她伸出白白的细长的手指把化验单子要过去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可以与对面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相比了。

“没有。”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没有听清。“什么?”我问了一句。她笑了笑,说,“我不知道是应该祝贺你,还是应该和你一起忧愁。没有,你没有怀上。”我呼地站了起来,脸上一阵狂喜。她显然把我的表情看得很清楚,也理解得很透彻,因为我在她脸上看出了不屑。女人总是明白女人的事,她有什么资格对我不屑?

“要不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我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我用急切的语气问她,“要不要做尿检,或者B超?”她把眼睛转向窗外,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有两片叶子从它的身体上飞出来,落到窗台上。“不要。”她说,“取尿样远比取血样容易,但是,检测它远没有检测血准确。至于B超,超什么呢?你肚子里没有要超的东西啊!”这样的逻辑,我听明白了,她在讽刺我,甚至是在骂我。这个女人,她是在运用她一时的特权污辱我。我要和她吵吗?我要用更难听的话去攻击她吗?算了,检测结果是个意外的惊喜,有了这样的惊喜,我为什么要和人吵架呢?她肯定是个性生活缺乏者,他丈夫肯定不爱她,或者,是性无能者。对于这样的人,我不和她一般见识。

我离开那个可恶的女人,心情无比轻松地走到了院子里。阳光一下就把我包围了,有阳光的生活真好!那么,怎么和朱远方说呢?我停下来,想了想,走回了门诊室。我要认识思考一下这件事。我要不要告诉他实情?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实情?我有告诉他实情的理由吗?没有理由,起码没有充分的理由。十几天的担忧,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煎熬的滋味。我单独承受了痛苦,为什么要和别人一起分享快乐?我与手术刀擦肩而过,我已经感觉到了刀刃的寒气,嗅到了它的血腥,与此同时他在做什么?他在茶馆里品茶!这些日子,他肯定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他的可怜的欢乐,或者运用他手里那点儿可怜的东西去寻找另一个和他上床的女人。我不能和他说实情,我还要用这些钱去买我的歌莉娅呢!

我找到了医院的后门,门前是一条宽阔的街。站在后门的里侧,我给朱远方发了个短信:就要手术了,你来吗?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离开手机屏幕,他的回答就来了:放松些,我在茶馆等你。我不再犹豫了,我一脚跨出了大门。我要去买我的歌莉娅,然后打的回我的县城。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会给朱远方发一个短信,让他别再等我,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们没有见面的可能了。

但是,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什么地方窥视着我,我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着,扎着。我相信自己的本能,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低头慢慢地走着,当我走到一棵开满粉红色灯笼花的合欢树下时,我猛地回过了头。

天哪!是那个狗东西!那个作伪证的狗东西,正在我身后一百米的一个绿色电话亭子边站着。虽然他像狗一样伶俐地躲到了亭子后面,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

我的天!

远方坐在茶馆里,喝完了一壶茶水,又要了一壶。等待,他必须耐心地等待,能以等待代替奔波,令他感到欣慰。十几天的沉重,在两壶茶水的浸润下,慢慢溶化了。茶水的清新可以活血化淤,他信了。等待的时间有些长,他本来以为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而现在,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远方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耐心拉到最长。柠檬正在里面经受痛苦,他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当柠檬走出来的时候,他只需喊一辆出租,只需出租车的前门或者后门发出“嘭”的一声,这场噩梦就结束了。事情已经变得非常简单,心情轻松地等吧!

远方竟睡着了。茶馆的椅子非常不舒服,但没有妨碍他美美地睡上一觉。远方是被出租车门的关闭声惊醒的,嘭!像打了一个雷。远方睁开眼睛,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远方猛地坐直了身子。他的直觉强烈地告诉他,出事了,钱柠檬到现在还没出来,肯定是出事了。从医院大门能看到门诊大厅,大厅里似乎很安静,没有发生重大事情的征兆。但是,这是个对意外事故已经麻木的地方,哪怕是死亡,在这里也像是一次短暂的离别仪式。远方的心激烈地跳了起来。他迅速地结了账,向医院门诊大厅走去。

医院里,像他在外面看到的一样,很安静,甚至比他看到的还要安静一些。他来到手术室门前,推了推门,很沉,可能是上了锁。一个护士向他走来,他知道如果不主动说些什么,护士肯定要冷冰冰地问他有什么事。“我一个亲戚在里面做手术,半天了还没出来,我来看看。”他说。护士摇摇头,说:“手术室今天没有任何手术。”远方笑笑,问护士这家医院总共有几个手术室。护士说就这一个。远方疑惑地离开了手术室,在门诊大厅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难道这种小手术不用麻烦手术室,在科室里就能做掉?远方站起身来,向妇产科走去。一肚子茶水随着他的走动摇晃着,似乎能听到咣咣的声音。

妇产科到了,门关闭着。远方的手举起来,还没来得及落到门上,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他盼望是柠檬的,果然是。柠檬的短信很短,每一个字却都是一枚炸弹,把远方炸得一脸赤红:事办完,我已回家。被跟踪,作好长期准备。

远方几乎要瘫坐到地上。

半个小时后,远方坐到了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摸出一包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眼前飘着的丝丝缕缕的烟气,组成了丰富多彩的图案,一时像云,一时像海,一时又像是钱柠檬的脸。作好长期准备!远方想,是什么样的准备呢?又该如何准备呢?准备了又能怎么样呢?不准备又会怎么样呢?他无法继续思考,继续思考可能会导致昏厥!有一股浓烈的酸楚飞快地向鼻子袭来。远方迅速打开门冲到卫生间,用凉水把脸湿透,然后又把头发湿透。这样,他就感觉不到自己的泪水了。

远方回到办公桌前,用一块散发着酸味的毛巾把头发擦得半干。然后,他打开电脑,打开那款叫“极乐世界”的游戏。最好的忘记是转移,最好的转移是游戏。他指挥着金盔金甲的自己走过一段长长的阴暗的甬道,进入一座幽谷。一声狼嗥,冲出数十个奇形怪状的江湖侠士,举着兵器搂头盖脑地砸来。他一边后退,一边迅速调出不久前花了一百块钱制作的那十枚叫“粉色柠檬”的手雷。他扔出了一颗,一声巨响,十五个人倒下;他又扔出了一颗,又倒下了十五个人。还有不到十个人围着他。他取出第三颗“粉色柠檬”,扣在手心,犹豫着。扔出去吗?只有不到十个人了,虽然能解除包围,总感觉有些亏;不扔出去,自己能不能对付这几个人?他正在犹豫,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定睛看时,金盔金甲的自己已经与近十个敌人同归于尽,粉身碎骨。那些金色的碎片,在屏幕上慢慢地飞舞着,就像是漫天的雪花。

远方这才想起购买手雷时看到的使用说明:扣在手心,五秒后自动爆炸。

“粉色柠檬,粉色柠檬!”远方喃喃自语。柠檬的粉色的美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在向他笑。他痴痴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那些幸福的时刻。同时,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秒针走动的声音,一秒,两秒!远方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还有三秒,如果他不能在三秒内把柠檬甩出手,就会伴随着一声巨响粉身碎骨。三秒,他想,三秒!这么多日子都没有机会甩掉,他能在三秒之内扔出去吗?

一声巨响!不是“粉色柠檬”的爆炸声,是远方把电脑扔到了地上。

孙志保:男,1966年4月出生,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亳州市文联副主席,亳州市作家协会主席。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发表中篇小说20余部,短篇小说多篇,计200万字。中篇小说《黑白道》《温柔一刀》《灰色鸟群》《父亲是座山》《麦子熟了》《葵花朵朵》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温柔一刀》同时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中篇小说《干事的日子》《奔月》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飞龙在天》被《小说月报》转载。中篇小说《温柔一刀》被中国作协创研部编入《1998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著有中篇小说集《黑白道》,系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9—2000卷。中篇小说《黑白道》获第三届安徽文学奖,中篇小说《温柔一刀》获第五届安徽文学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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