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小城热闹的去处,除了东门外菜市场就要数说书馆了。说书馆即说书的场地儿,当地人把说书人一律称为说大鼓书的。大多数人并不清楚西河大鼓和东北大鼓两者有什么区别。
书馆藏在菜市场里面的一条小胡同里,不大的两间屋子,里面能容五十多人,摆着二十几个长条凳子,有茶水、白水伺候。茶水五个子儿,白水两个子儿。凳子前面有一土炕,相当于一个台子,上面摆放着一桌一椅,是说书人的地方。有时候没有桌子,就一鼓架子,根据说书人的习性而定。
每天晚上五点钟,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里头外头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凳子上坐满了人,凳子后面也站满了人,说话唠嗑,喝水叫茶,人声不断。待说书人进来,听到一声醒木脆响,屋子里才安静下来。
今天场子里的人格外不安静,人也比平常多,门外窗户前都站满了人,都是来一睹新角儿风采的。说是河北来的名角儿,叫李香莲。这名字能叫人想起那个驸马陈世美的原配,都想一睹其风采,再看看她那两嗓子,能否值得这些关东汉子们入眼入耳。
李香莲进来了,她是坐马车来的。车停铃止,人们都住声观看。她上身穿了一件大襟蓝外罩,罩着绿旗袍,烫着披肩长发,芳华四射,目光从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从过道里款款走过,走到台后一小屋。后边跟着个子很高、面露微笑的琴师,没有进屋,坐在一边调琴。须臾,李香莲从小屋走出来,一身绿缎子旗袍,上面绣着几朵粉红牡丹,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有几道弯弯的波浪,丹凤眼亮晶晶,稳步来到台前。小桌子换成了支架,上面放着一面小扁鼓。琴师坐在扁鼓左边,微笑着面对听众。
醒木啪的响了一声,只见李香莲左手拿着半月形铜板,右手拿着小细鼓棒,双手一动,半月形铜板伴着鼓声顿时咚咚锵锵响起来。书场立即安静了,几十双眼睛都盯着李香莲,有的盯着她的脸,有的盯着她的身上,有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等着她发声。她唱的这段书叫《呼杨合兵》。
李香莲先是含笑点头,接着开口唱道:汴梁大道上一队人马风儿似的朝着京城飞奔。声音清脆响亮,大道上和飞奔这几个字拉着悠长的鼻音,大鼓书的韵味浓浓地弥漫了全场,引起一片叫好声。接下来那是唱腔优美动听,说白抑扬顿挫,表情时紧时松,有如身临其境,把听众牢牢地抓住,引到书的意境中去了。
琴师从容地彈着大三弦,看着她的表情,配合着她的唱腔,真是声情并茂,人琴合一了。听众全都听入了迷,有的半举着茶碗忘记了茶水,有的瞪着说书人,屁股底下像有尖似的坐不住了,蹭来蹭去,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生怕那紧张、热烈、悲壮的场面落下一句唱词自己听不到。
李香莲的头场演出一炮走红,名声一夜之间传遍小城。小城好像经历了一场地震,人人都在谈论那个漂亮的大鼓书艺人李香莲。看过的还想再去,没看过的更想一睹美人风采。什么样的厉害女人,竟然毫不费劲地就与在此城说书多年的沈大嘴比肩了?
沈大嘴是本城的书场名角儿,一个长得气宇轩昂的东北大汉,擅长东北大鼓和评书。喝点酒一上场,那可真是声若洪钟,唇若涂朱,说起《武十回》来,真是步步紧张,扣人心弦,吐字清楚,朗朗上口。说得神采飞扬,声情并茂,唱得抑扬顿挫,浑厚悠扬。把听众折腾得大气都不敢喘,大眼瞪小眼,五迷三道的,一会儿紧张得要死,一会儿又松弛得会心一笑。
李香莲一来,人年轻长得又漂亮,又是河北来的角儿,自然吸引人的眼球,尤其是那些中青年,都被她的才艺抓走了。那段时间李香莲的书场都怕被挤爆了,真是一票难求。更别说年轻人了,以看她、听她一场书为荣,张口闭口不离李香莲。
二
郑明山是郝家油坊的榨油工,生得膀大腰圆,一身力气。他没别的爱好,最喜欢听大鼓书。无奈口袋里比脸都干净,偶尔听一次像过年似的,能兴奋好几天。听说李香莲书说得好,人又长得美,心里痒痒得不行,早就按捺不住了。好歹征得老婆同意,领着儿子书意去书场过了一次瘾。回家就兴奋得睡不着了,滔滔不绝地说着李香莲怎么好怎么妙。
妻子刘氏听了不入耳,哼了一声,一句话就给浇灭火了:那狐狸精把个县城都给搅翻个儿了,把你们那些臭男人的魂儿都给勾走了吧?郑明山一时无语,捅捅儿子说:好不好?儿子直点头,兴奋得脸上放光。刘氏又哼了一声说:一个戏子呗!我就没见过她怎么好,好在哪里。郑明山嘴又关不住了问:你见过她咋的?你上哪见过?刘氏嗯了一声说:咋没见过,那哪是个过日子人?浑身上下灰刺都没有一个,出门还叫个马车,走道也不好好走,风摆柳似的,腰像没有骨头,生怕没人看见她,呸!你往后少看她吧,别叫她把魂勾了去。郑明山嘿嘿笑了:人能看上咱?浑身油渍麻花的生豆油味。又问:你在哪看见她?刘氏嘴一撇说:能在哪?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就住在他姑姑家隔壁。郑明山不服气地说:说书人能跟你个妇道人一样?不鲜亮点谁看?
书意没听懂妈妈说了些什么,感觉妈妈不喜欢那个说书的漂亮婶婶,他可喜欢上那个婶婶了,书说得多好啊!长得也好看,什么时候再去听一次多好啊!那个婶婶在书场里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吸引着他。还有那个弹琴的叔叔,胳膊一上一下,拨拉出来的声音真好听。那个李香莲婶婶就住在姑姑家隔壁?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真是太好了,去姑姑家一定能看到她。从此以后,书意放学后有意无意地就往姑姑家跑。
姑姑家离他家并不远,在一条街上,拐进一条胡同就是,一口气就跑到了。姑舅弟弟宝成小他一岁,都在一个学堂读书。书意只需要对妈妈说一句话:去姑姑家写字,就堂而皇之地去了。
他在姑姑家和宝成写完字,说笑几句就走出门外,隔着障子往那边院子里张望。有时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有时能听到弹三弦的琴声,小哥儿俩就伏在障子上听,宝成听了一会儿不耐烦了,就说:真不好玩。进屋了。书意却听得津津有味,感到那琴声比什么都好听。
有时能听到李香莲和着琴声唱,宝成这才愿意听下去。姑姑喊他们也没听见,直到姑姑开门大声叫,他们才回到屋子里去。姑姑说:你们写完字了吗?他们没有写完,急忙又去写。姑姑说,再不好好写字,书意你别来了。书意就不敢抬头,说:姑姑,我一定好好地写字。他真怕姑姑不让他来,那可坏了。尽管在写字,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优美的琴声和李香莲那甜脆的声音。
小哥儿俩在障子外偷听的事还是被发现了,门一开,人出来了。小哥儿俩嚇得急忙跑回屋子里,听听什么事也没有。后来他们就不跑了,李香莲笑着看他们,他们也看着李香莲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李香莲一开口吓他们一跳,怎么还是书场上的声音:喜欢听吗?小哥儿俩点点头。李香莲说:进来听吧。小哥儿俩一怔,摇摇头跑回屋里。身后传来李香莲的声音:小鬼头。接着用手指打出了一声脆响。
一来二去小哥儿俩不跑了。书意说:婶婶,你唱得真好听。宝成也直点头。李香莲说:想学吗?书意说:想学,我妈不让,说什么也不如读书好。李香莲眼睛一闪说:你妈妈说得对,还是读书好,我像你们这样大时读不起书才学艺的。宝成磕磕巴巴地说:你妈妈为什么不让你读书?李香莲笑了笑说:我没有妈妈,你们不懂。接着大声对宝成家的窗户喊:王嫂,你这俩孩子真讨人喜欢,他们喜欢就进我屋吧。姑姑急忙走出来说:小孩子不知深浅,懂什么?看不住就乱动,给你们添乱,弄坏东西,耽误你们练功。
书意一听能进婶婶的屋子,急忙说:姑姑,我们啥也不动,就听叔叔弹琴,婶婶唱,就让我们去吧。他恳切地望着姑姑。姑姑板着脸说:还不知道你们?一离了大人眼就恨不得飞上天,上人家屋里淘气可不行。姑姑的话明显是松动了。书意心里乐开了花。
三
小哥儿俩就大胆地进入李香莲家。那个弹三弦的叔叔一点也不烦,见书意轻轻碰了一下琴他就笑了,说:喜欢吗?书意直点头。宝成捅捅书意,书意也假装不知道,还盯着琴看。那叔叔就教书意弹琴。书意把琴抱在怀里,笨拙地拨了一下弦,发出难听的声音,吓了一跳。宝成也不老实了,只敢用手摸摸,不敢抱过来。叔叔笑着说:两手拿住。宝成还是不敢拿。书意推他一下说:怕什么?拿不坏的,看我的。说着用手使劲拨了一下琴弦,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扑拉拉的声音,格外刺耳。宝成惊叫着:看看,你给弄坏了。几个人都笑起来。几次后,书意在叔叔的调教下,居然能弹出几个好听的声音来。
人一熟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书意和宝成刚开始还挺守规矩,乖乖地坐在那里听,拨弄几下琴,后来就东瞅西望了,看到大照片也稀罕,扁鼓也摸摸,站起来摸摸这动动那,像到了自己家。
李香莲也不拿他们当外人了,经常叫他们帮着去小店里买这买那,还买了槽子糕。那是一种糕点,小哥儿俩只见过没吃过。买回来后,李香莲打开包装纸,一人一块。小哥儿俩不敢接,李香莲边往他们手里放边说,既然来我家就别夹夹咕咕,吃。小哥儿俩接过槽子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吃着。李香莲又递给叔叔一块,自己也拿起一块吃着说:好吃吗?小哥儿俩直点头,李香莲摸摸他们的头,一笑说:真是好孩子。
书意和宝成终于去了书场,是李香莲婶婶一手拉着一个领他们进去的。小哥儿俩没有座位,站在一个角落里。宝成未来过书场,书意像老师似的说:看见那个架子没?还有那上面的大鼓,宝成有些眼花缭乱,胡乱地点着头。书意说:那是婶婶说书的大鼓,等一会儿,婶婶手里的半月铜板一响,大鼓一敲,魂都跑过去了。再听婶婶开口一唱,叔叔的三弦一弹,叫好的老鼻子了,你一宿都睡不着觉。宝成很虔诚地听着,书意突然说:快看,婶婶出来了!
书场静悄悄的,小哥儿俩盯着李香莲。李香莲穿着蓝色缎子前胸绣着一枝梅花的旗袍。书意从来没看到婶婶是这样美。几十双眼睛也盯着李香莲,他们都被那种美惊呆了,完全沉浸在那优美的琴声和豁亮的说唱声中了。小哥儿俩被婶婶声腔里透出来的那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所激励、鼓舞,抑制不住地双脚在动,手也不自觉地抓挠,像身上有多少虱子在咬。
正当听得入迷时,书场出现了不正常的声音。细细一听,是叫好的声音,大声叫着好,喝倒彩的声音也大声地叫着,打着口哨,紧接着双方越争越激烈,竟然骂起来,接着挥拳打起来,板凳也飞起来,双方厮打在一起。叔叔的三弦被砸坏了,急忙拉着婶婶不见了。书意正呆着,被宝成一把拉起说:快跑!拉着书意跑出书场。书意叫着:叔叔的琴,还有婶婶。宝成像没听见,仍然拉着书意跑,一直跑回家。
警察来了,闹事的都被传到警察分所。沈大嘴也去了,他对分所长杨大巴掌说得头头是道:书场江湖历来如此,行里规矩是相互捧,不是相互拆,大家都有碗饭吃,听众里有好事的捧这个贬那个,我们也惹不起。杨大巴掌半眯着眼面无表情,听罢把脸转向李香莲。李香莲看看所长,不卑不亢地说:沈先生作为前辈,谦恭有度,德高望重,是我们书界翘楚,深受书界爱戴尊重,香莲对沈先生除了景仰还是景仰,这件事香莲也认为是听众个别人在故意闹事。
闹事的挨了所长杨大巴掌的巴掌,脸肿得老高,还挨了罚,这场治安风波就算平息了。
小哥儿俩那几天没出门,书意被妈妈看得紧,除了学堂就是家,不准再去别的地方,也没再去姑姑家,也再没见到李香莲婶婶和叔叔,不知道他们何时搬走的。
书场一下子清静了,少了李香莲好像丢了魂,尽管有沈大嘴的《武十回》,人气仍然聚不拢。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起色,一个月后才渐渐地有了人气。也常有外地的角儿来书场亮亮嗓子,走马灯似的,一拨又一拨,但都不如李香莲在书场那么吸引人。小城人说:李香莲?那可真是个角儿。
书意妈妈时常纳着鞋底对邻人说:那个李香莲书说得好,人也长得俊,嘎乎人办事可得体啦,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呀!在家里,书意爸爸笑她:还得体?不骂人下九流了?书意妈妈马上?回去:人好和下九流那可是两回事。
书意可不在意妈妈的话,他在意婶婶那好听的声音和叔叔那灵动的琴声。几十年后他坦陈,在音乐方面的造诣,离不开香莲婶婶和叔叔的那段启蒙。
作者简介:雷学胜,系吉林省作协会员。出版长篇侦探小说《金剑刺向暗夜》《人狗狼》,长篇动物小说《长白山森林报》,长篇地域小说《晏和门》,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在《浪淘沙》发表案例纪实多篇。
(责任编辑 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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