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

◎张玲



仙草

◎张玲

常言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生长于长白山深处的野山参之所以被世人尊为“仙草”，不仅仅是因为它神奇的功效，更多的是缘于人们对这种吸纳天地精华而成的神秘植物由衷的膜拜。传说中，它是智慧、善良、勇敢的化身，洞明世事，洞察人心，时常化身成慈祥的长者、善良的姑娘、白胖的娃娃。它用慈悲扶危济困，以禅心开悟众生：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计较都是闲事。

生病

清晨，刚刚卸去了绿装的山林在初冬的薄雾里时隐时现，江边小路旁的枯草第一次披上了苍白的晨霜，瑟瑟于寒风之中。

仿佛一夜之间，贾灵儿便从一个活泼灵动、说话嘎嘣脆、走路带着风声的“凤辣子”，变成了苍白着脸儿，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气若游丝的“林妹妹”。老实木讷的丈夫王四，睁着六神无主的眼睛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贾灵儿长叹一口气，艰难地撑起身子，取过一支笔，在纸上颤抖着写下一行字：找车，带我去医院。

“哦。去医院。咱是去市里医院，还是去省里医院？要是去省里医院，咱手里这点儿钱可能不太够啊。”丈夫王四愁苦着脸，低声嘟囔着，挪出门去。

是呀，今年刚买了房子，买了车跑货运，手里还剩几个钱，自己心里能没有数吗？唉！这该死的病，来的真不是时候。在市医院做完检查，被医生告知无法确诊后，他们只好乘客车直奔沈阳军区“xxx”耳鼻喉专科医院。仅专家门诊挂号，就花三十七元。老专家六十开外，神情专注，他戴上眼镜认真查看病人的片子，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只有左眼上方那道花白的长眉一抖一抖，抖得让人心惊肉跳……

诊断结果出来了：双侧声带均有不规则形状粘膜白斑。老专家说：“声带白斑”是癌前病变，容易复发及癌变，保守治疗一般效果不大，除非家里有条件每天坚持服用人参。要不，就应尽早手术。手术方式较多，你这声带白斑的情况，建议采取声带粘膜全层切除术。

癌变、手术、服用人参……老专家那平淡的语音传进贾灵儿耳朵里，却如一声声的闷雷，震得人全身发抖。

去哪儿筹钱呢？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就是这个严峻的问题。当她转头望向丈夫的时候，她看到丈夫的脸色阴郁得能拧出水来。

是呀，她和他白手起家，共同奋斗了十三年，风里来雨里去，真可谓甘苦与共的患难夫妻。这样的夫妻感情应该是最深厚最坚实的。看着妻子得了这种病，他心情能不沉重吗？她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丈夫，可是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手术需要回家筹钱。当夫妻二人踏上返程的客车时，贾灵儿看着身后始终愁眉紧锁一言不发的丈夫，疼惜之情又一次涌上心头……

当初选择嫁给王四，就是觉得他虽然家境贫寒，但人老实憨厚得像个大姑娘一样腼腆，人前一站脸就红。这样的人虽说没有大能耐，但绝对不会欺负自己。因为自己深知，女子就算再厉害，如果遇见一个打老婆的混蛋，也是枉然。更何况自己从小无父无母，无人庇护，是个心里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子。而王四在家排行老幺，从小牵着母亲衣角长大，用他母亲的话说：“我这儿子从小就老实，树叶掉了都躲得远远的，怕砸脑袋。你想让他打人，还不如打他两下呢。”这话乍一听，让人直觉得这男人好像有点窝囊，但却恰恰是这一点，迎合了贾灵儿内心深处对安全感的迫切需求。

于是，贾灵儿和王四开始了角色互换的生活。女主外，男主内。贾灵儿一改往日小女子神态，变成了麻利泼辣、不折不扣的女汉子。王四一如既往的木讷寡言，无论大事小情一律听贾灵儿意见，唯妻子马首是瞻。长此妇唱夫随，贾灵儿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子虽然清贫，却也算是整体和谐。

可是，怎么就没想到自己会得这么重的病呢？我病倒了，这个家该怎么办呢？手术费就要一万五，还有其他费用呢。全部下来怎么也要三四万吧？如果万一真的癌变治不好，自己撒手走了，扔下他自己带着刚满十岁的儿子可怎么过呀？！他这么懦弱，今后若再遇到难事儿，能挺起门户吗？以前他受人欺负有我护着，今后他和儿子再受人欺负怎么办？还有，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得了癌症呢？如果真是癌症，那还治吗？两人辛辛苦苦攒了十年的钱，总算买上房子供全家遮风挡雨，买上车用以维持全家生计。真的要把全部家当都送到医院，去和死神赌一注吗？以国内目前的医疗手段，如果真是喉癌，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少呢？别说自己是一个平头百姓，就算是那些身家上亿的明星大腕，得了癌症不是一样的束手无策吗？如果真的倾家荡产去手术，万一到最后人财两空，自己还是走了，让他和孩子靠什么生活？他们父子又住在哪儿呢？！总不能让他们爷儿俩两手空空去睡马路吧？！

…………

车子从黄昏一路颠簸到深夜。贾灵儿的心，被千头万绪纠结得生疼。当贾灵儿走下客车的时候，内心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不管是不是癌症，明天开家庭会，我就坚持保守治疗。至于服用人参，那更是不敢想的事儿了。没办法，听天由命吧。谁不想好好活着，可是谁又能忍心让亲人为了自己去受苦呢。

生死

贾灵儿终于知道人之将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有那么一瞬间，贾灵儿真切地感受到天旋地转，天地倒悬的滋味儿。那不是幻觉，那是人在头顶猛地遭到一记重击，大脑一片空白之时，那种目瞪口呆的绝望。对，是那种万念俱灰，心底冰凉的绝望……

“那个……以前开家庭会都是你先说话，今天既然你说不了话，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蜷缩在门旁小凳上的王四嗫嚅着说道。

“贾灵儿，你平时不是一向主张讲道理嘛，那今天这事儿咱也得讲理，是吧？你这病是操心上火得的，没错吧？那么，问题来了。你从小父母双亡，姐妹三人里属你最操心。你为你姐和你妹操的心，不比给我们老王家操心少。既然她们有啥事都找你，那这回你病了，让她们承担一部分医疗费也是应该的，你说对吧？这样啊，我也不是不出钱，手术费不是一万五吗？我和你姐、你妹每家出五千，这样公平吧？对了，你打不了电话就写信吧。不过咱话可说在前头，要是她俩不拿钱，或是钱拿晚了，耽误了手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别怪我老王家小子心狠……”

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此时躲闪的目光和冰冷的语气，让人感觉他整个人都在“嘶嘶”地冒着寒气。贾灵儿直愣愣地看着王四的眼睛，很多事情豁然间就有了答案……

原来从相识那天起，王四就一直在她面前说自己没钱，每个月挣那两个钱儿连自己都养不活，而贾灵儿一个月的工资都快顶他十个月的了。贾灵儿一直将这些错误地理解为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的自卑。每到这时，贾灵儿就赶紧柔声细语地安慰他，困难是暂时的，没钱不怕，咱还年轻，只要肯干，就能过上好日子。每逢节日，他从不送她礼物，她也不以为意，径自为他精心挑选了礼物，然后笑呵呵地送给他。贾灵儿一直认为，他不是不舍得为她花钱，是因为他手里没钱才不得已的。

直到婚后，王四因为很多琐事和贾灵儿争吵，都一度让贾灵儿觉得可气又可笑。比如：他曾因为妻子过春节花五元钱买冻柿子和她大吵，理由就是，他不喜欢吃柿子……她气得流泪：“你不喜欢吃我就不能买？大过年的，别说我还挣钱，就算我不挣钱，我买五块钱柿子就不行吗？”他便一直黑着脸不说话，她气得一把抓起柿子，用力摔进垃圾堆……

他曾因为妻子花十三元钱为自己添了一件衣服和她大吵，理由就是：你买的衣服哪有我姐、我妈给你的衣服好看……她气急反问：“那些衣服再好也是旧的，你觉得我穿着你姐和你妈穿过的旧衣服和你一起回家，你脸上好看吗？”“那有啥呀？反正咱又没花钱。”她气得转身跑回集市，又买了两件衣服回来摔在他面前。他又开始一连好几天黑着脸……

最让贾灵儿不能理解的是那次他们在市场卖快餐。因为自家的摊位被人抢占，贾灵儿挺着三个月的身孕与那个卖水果的小贩子撕打起来，滚倒在地。看热闹的人和拉架劝架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最后有人打了110，才算将事件平息。当贾灵儿一身泥一身土，披头散发地被人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四处寻找丈夫的身影，却看见他猫着腰低着头，坐在快餐车的后座上，在人群外偷偷向她这边瞄着……她为此沉默了一周，这一周的时间他们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贾灵儿忍不住开口：“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眼看着自己的老婆被那么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推来踹去，你却稳稳当当地坐在车子上看热闹，别说帮我教训他，就是拉一下偏架，护着我一下也是那么回事儿呀？！更别说我还怀着你的孩子……我是你老婆呀……你就不怕他一脚把我踹流产了吗？”

他实在被逼得不得不说话了，便面红耳赤地扔回一句：“我不是看着车子，怕车子再趁乱让人偷走嘛？再说，他也能看出你怀孕，量他也不敢下死手打你，他要是真把你踹流产了，赔钱他也赔不起！”

时隔多年，贾灵儿对这件事一直不能释怀。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怎么就能在那样的时刻冷眼旁观，如此笃定对方不敢伤害她？万一真被打流产了，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妻儿的安危，而是对方能赔多少钱……

那一回，贾灵儿心里第一次开始泛起疑惑：他还是她的丈夫吗？在他心里可曾将她当作最亲近的人？不是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的吗？这道理如果真的成立，那么，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负，不是应该本能地挺身而出，拼命保护的吗？怎么会这样无动于衷地躲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热闹呢？这样的时刻，就算是一个朋友抑或是同事遇见，也不会这样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吧？

他爱过她吗？或者，他爱过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吗？

……

此时，这个正在冷酷决绝地宣判自己死刑的男人，冰冷的眼神，连同那一连串冰雹一样冰冷坚硬的话，将贾灵儿心里坚守着的婚姻观、爱情观、亲情、信赖一股脑地砸了个粉碎……此时，用心如刀绞、万箭穿心来描绘贾灵儿心底的悲凉一点儿都不过分。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泪水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在脸上横流、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都已经不重要了。此时，贾灵儿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掌控肢体的能力，她只能像个被雷击中的傻瓜一样，四肢冰凉，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发呆。

“你看什么看？！反正今天我话说得够明白的了。你想指望我卖房子卖车给你看病，门儿都没有！”

男人说完这话，起身绕过贾灵儿，“咣”的一声门响，震得贾灵儿随着墙壁一起，猛地晃了两晃。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留下贾灵儿一个人直愣愣地傻坐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直至转黑。儿子放学回来拉开门探头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虚掩上门，退了出去。该掌灯了，没有灯光的屋子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一些飘忽不定的影子在黑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窜出来，诡异地发出嗤嗤的冷笑声，仿佛无数条蟒蛇吐着红信，肆无忌惮地舔舐着贾灵儿冰凉的脸颊和麻木的四肢……当巨大的恐惧来临时，还有比孤独无助更让人感觉糟糕的境地吗？！黑暗中有无数尖利的爪子铺天盖地地袭来，贾灵儿索性两眼一闭，将自己陷入更深更久的黑暗里。

万念俱灰。所有美好都是幻象。

……

失语

贾灵儿彻底失语了。

不是声带病灶导致的，是贾灵儿心里开始排斥说话。

是呀，说些什么呢？和谁说？像祥林嫂那样逢人就诉苦，让人嘲笑够了，然后再厌恶地退避三舍么？

不，够了。人生至此，已经够失败的了，何必再去自寻烦恼让人添堵呢？况且自己还有时间去做那些愚蠢的事吗？

好了，生老病死，上帝的旨意。遵循便是。

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度过剩下来这有限的生命，才是应该认真思考的事。

认真对待生命？三十七年的岁月，弹指一挥，怎么过的呢？为生存，为家庭，为孩子，为房子，为车子，为争口气，为了人前有面子，为了所谓的成功……

到底有没有一天是为自己内心而活的呢？

答案显然让人沮丧。

这么多年奔波忙碌，是自己将灵魂甩得太远，怪得了谁呢？

那么，好吧。坐下来，趁着现在病了，人闲下来了，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看看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是想完成却一直未完成的心愿，赶紧趁着呼吸尚在，好好为自己活一回。

回望从前，心里有太多话要说，可找谁说呢？既然有口难言，那就诉诸笔端如何？对，好主意。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上帝独具匠心打造的一部传奇。无论是伟人抑或是最卑微的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

没有争吵，也不必争吵。仅用了一天的时间，贾灵儿便和王四协议离婚了。所有财产一人一半，女方的财产全部留给儿子作抚养费，儿子抚养权归男方。

贾灵儿只带走自己的随身衣物和几本书。

哀莫大于心死。对一个人最大的蔑视，就是不屑争。争什么呢？与这样一个让人不想多看一眼的男人。况且，多少财产能换回被自己错置的那段风华正茂的青春呢？

贾灵儿在城边以每月240元的价格，租了个简陋的顶楼两室一厅，然后登广告把一间大屋租了出去。每月收取合租女孩儿300元租金，自己做起了二房东。

虽说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但是也不能还没病死，先被饿死吧。贾灵儿买来一台网吧淘汰下的二手电脑。每天开始对着电脑练习打字。一周之后，贾灵儿找到这家网吧，做了收银员。电脑记账，不用说话。每晚值夜班，贾灵儿给客人开完通宵之后，便找一台视角能兼顾全场的电脑坐下，开始对着屏幕倾诉自己的心事。

有时她想，既然剩下的生命不多了，那么，少睡几个小时是不是也就算是多活了几个小时呢？这样算的话，若每天按12小时计算。要是不眠不休，每天24个小时都保持清醒的状态，那三个月的生命岂不是就被拉长，变成了六个月么？至于健康，就算每天躺在床上静养，什么都不做，难道到了那日，就可以不必死了吗？

电脑真是个好东西。特别是键盘上这二十六个字符真是太奇妙了！它能帮助人类用手指代替舌头，在屏幕上打上自己想说的话，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沉浸在自己的王国里，和自己灵魂对话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贾灵儿有时甚至觉得，不能说话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就这样安静地离开也挺好。对这个凉薄的世界，自己真的无话可说。

失忆

贾灵儿失忆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仿佛睡了几个世纪。梦境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梦里，贾灵儿依稀觉得有人呼唤自己的乳名，“灵儿，灵儿——乖，快回来，别乱跑——”一声远，一声近。温柔的，温暖的，声音带着呵护和宠爱……

贾灵儿紧闭着双眼，不舍得睁开。这声音简直太暖了！暖得人心都要化了。再听一会儿吧，再听一会儿。再感受一会儿这种疼爱、怜惜和在乎……

在这样温柔的宠溺里，自己是可以任性一小下，撒娇一小下的，是吧？此时的贾灵儿，忽然发现自己就是那个蹒跚学步的小丫头，仰着胖嘟嘟的小脸儿，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儿，扎撒着小手，叽叽嘎嘎地笑着、跑着，眼前就是爸爸迎向她的温暖怀抱……

贾灵儿想着，笑着，睫毛一颤，眼泪顺着耳边滑落。

睁开眼睛，坐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电脑屏幕发出柔白的光，映得屋子四壁朦朦胧胧。身边没人，没有爸爸。电脑屏幕右下角倒是有一个小喇叭一闪一闪。点开一看，是一条群组验证信息：妙手仁医群。“妙手仁医”？哼哼，一看就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不过，也罢。自己现在不是有病在身吗？反正也是没钱治，准备等死，倒不如进群看看，万一碰上华佗转世、孙思邈附体的大师，那我没准儿还有救了呢。心念至此，鼠标一点通过验证。贾灵儿一头扎进这个中医的世界。

一进群，就发现一个网名叫“仙草”的人，在给大家讲长白山林下参的功效。他说：“野山参实在太稀缺太珍贵，价格也不是寻常百姓能接受的。其实，现在东北林下参籽货达到二十年以上，在品质上已经与野山参很相似了。这种林下参价格又很亲民，现在有很多肿瘤患者，术后身体虚弱，元气不足，免疫力低下人群，都在服用林下参，效果真的非常好。”贾灵儿一看乐了，这个家伙一定是开人参特产店的，在这里忽悠大伙买他的人参呢。刚想关掉群聊写东西，忽然想淘气一下，逗逗这支“仙草”，于是，贾灵儿随手打了一条信息发到群里：“仙草神医好！小女子不幸身染恶疾，苦于没钱医治，如今在家等死。不知神医能否慷慨解囊，赐一棵仙草救我一命？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女子这厢感激不尽！”

消息发送之后，贾灵儿赶紧将聊天框关闭，想象着这位仙草神医此时瞬间石化的表情，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

笑了一会儿，刚想关闭QQ，转身下线。荧屏右下角一个头像“铮铮”叫着闪了起来。点开一看，是“仙草”。一看消息内容，这回轮到贾灵儿石化了。仙草说：“贾灵儿，你好！刚才在群里看到你发消息，说你病了需要人参，方便告诉我你得了什么病吗？我帮你分析一下，看看到底能不能帮到你，好吗？”

“呃，先生好！”反复看了几遍屏幕上的字，贾灵儿感觉每个字都透着真诚温厚。忽然就开始为自己刚才的调皮捉弄羞愧起来。赶紧调整语气，认真地回复仙草：“嗯，是这样的。我得了一种叫做声带粘膜白斑的病，医生诊断癌变几率很高。家里没钱手术，医生说要是找中医用中药调理内分泌，同时每天都服用一定剂量的人参或许能有效果。正好看到您在群里发言，所以，就冒昧向您求助，真不好意思，请勿见怪！”这段话敲完，贾灵儿抬手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的脸蛋儿像火炭一样烫手。

“哦，没事儿的，灵儿。求医问药多正常的事儿呀，你能信任我，也是我的荣幸呢。能不能把病历和在医院拍的片子发给我看看？”仙草又打过来一行字。

“好，谢谢先生！我这就发给你。”不知怎么的，贾灵儿对屏幕那端的这个叫“仙草”的人感觉很亲切。

隔着网络，对方是男是女尚不确定。但是，他叫自己“灵儿”，这个语气，让贾灵儿一下子想起刚才那个梦，这声呼唤让她想起刚才梦里爸爸唤她的声音……

把病历、片子一起拍照，在线传给仙草后，贾灵儿就坐在屏幕前一边打开文档继续自己的小说，一边内心隐隐期待仙草的回复。

大约过了半小时，仙草的头像闪了起来，他说：“灵儿，我刚才把你的病历和片子发给了我一个朋友，他现在是我市中医院五官科主任医师。他说你的病情应该没那么悲观。这样吧，你把地址给我，我先请他帮忙配几副中药给你寄过去，你先调理一下试试。这是我的电话：1381193xxxx。身体有不舒服，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哎，等等，先生。你说要请人给我配药？可是，先生能不能先帮我问问你那朋友，他配的药一副多少钱？还有，还有就是，我现在是真的没有钱买药，我这不是开玩笑的。所以，先谢谢先生，您的好意我领了，这事儿还是以后，以后再说吧。”

坚持着打完这段话，贾灵儿窘得手心都是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有道是：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今天自己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嘛，真是丢死人了！

“呵呵，这样啊。也是，这药还真不能乱吃。要不这样，灵儿把地址发给我，我先给你寄点红参片。先声明啊，这些都是我切片剩下的边角料，不能卖钱的。就送给你每天煮水当茶饮，咱这也算物尽其用，不浪费资源，你说是吧？然后，你再去药店买一种叫做‘金嗓子散结丸’的药，水丸剂，这个药不贵，一盒也就十多块钱，咱先坚持服用一段时间试试，好不好？”

相信仙草这样真诚温暖的话，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反正贾灵儿是全无免疫力地，红着眼圈将自己的地址敲过去了。然后，逃也似的关了电脑，对着屏幕傻愣了一会儿，开始伏在桌子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个仙草到底是谁？怎么感觉这样温暖？像至亲的人一样贴着心的那种温暖。如果是我的亲人，我为何一点也想不起他是谁？难道……难道我失忆了？

一想到失忆，贾灵儿开始莫名地慌乱起来。

探寻

贾灵儿抬头望向悠远的天空：我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

仙草果然一诺千金，包裹很快寄到贾灵儿手上。贾灵儿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包红参片，还有几个纸包分别写着：玄参、金银花、丹参、蝉蜕、蒲公英，每包都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着备注：此六味药具有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功效。均匀分成十等份，用文火煎服，每日早晚各服一次。

在打开红参“边角料”的时候，贾灵儿发现切片形状规整，颜色红亮润泽，切面密度细密。贾灵儿心里一惊：坏了！仙草肯定是发错了，把好的参片当作边角料发来了。贾灵儿赶紧上网找到仙草，把参片拍了个图片发过去，并急急地跟了一句：“先生好！这是我刚收到的参片，拍张照片发给您看看，是不是您发错货了？要是发错了赶紧把地址给我，我给您再快递回去！”

“仙草”头像一亮，上线了。先发来一个调皮的表情，接着写道：“呵呵，傻丫头，没错儿。这个就是边角料。别瞎想了，赶紧去把水杯拿来，拿2、3片红参切片加热水冲泡20分钟左右，当茶喝就行。泡两三次，直至水色变浅了，味变淡了。红参片可以直接嚼着吃了。”

“对了，灵儿，我上次让你买的‘金嗓子散结丸’，我估计你那里够呛能买到，我就让朋友帮你配了几副中药。这些中药都是清热解毒，活血化瘀的，对人体没有毒副作用。记着啊，等量分成十等份儿，用砂锅或搪瓷锅煎药，每天服用两次。红参茶喝一周，停一周。连着喝怕上火。它可以帮助提高人体免疫力，抗疲劳，抗辐射，抑制肿瘤细胞生长。还有，你从现在开始，每天早上坚持晨练一小时，跑跑步，压压腿，然后吃完饭再吃药，别忘了啊。”

贾灵儿看着屏幕上仙草一行行打过来的字，心里一阵阵地涌着暖流，眼睛不知不觉间湿润了……

贾灵儿含着泪花敲过去一行字：“先生……问你件事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呵呵，傻丫头，不是都说，医者父母心吗？我就是觉得如果能尽自己微薄的力量，挽救了一个美好的生命，心里就觉得挺美的。算不上父母心，顶多能算上个兄长心，也就不错了。好了，不说了。听话，赶紧泡水熬药去，每天要按时吃药。我可是定时监督你的，记得了啊。”仙草轻松风趣的话，让贾灵儿如沐春风，感觉自己就是个被大人宠惯着的小女孩儿，既甜蜜又有点小羞涩。

“嗯，好。哥哥，我记住了。”贾灵儿手指不知怎么就自然而然地打出了“哥哥”这个称谓，她觉得这个称呼，最适合仙草给她带来的温暖感觉。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了。在仙草的细心陪伴和监督下，贾灵儿每天坚持晨练，按时喝茶吃药，脸色开始红润了，嗓子居然开始能够发声了。虽然还是沙哑，但是基本句子都能听清了。

这个清晨，贾灵儿如往常一样沿着鸭绿江边晨练，远眺鸭绿江碧波浩荡，举头看南飞雁阵成行。忽然，贾灵儿从心底涌出一个强烈的念头：给仙草哥哥打个电话！让他听听我的声音，让他跟着高兴高兴。

电话拨通了。贾灵儿屏住呼吸没敢出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清澈圆润、非常好听的男子的声音：“喂？是灵儿吗？呵呵，真好呀！灵儿能打电话了是吗？那就快说一句，让我听听吧！”

“……”这是第一次听到仙草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口齿清晰，轻柔悦耳。贾灵儿握着电话一时不知该称呼他什么才好。拥有这样好听声音的仙草，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呢？

“呵呵，真是个傻丫头，我当然是你哥哥，这还有错儿？”当贾灵儿拐弯抹角问及仙草年龄，仙草开怀的笑声让贾灵儿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仙草的声音太美妙！仿佛山间流泉，月下琴筝。那金属的质感直抵人的灵魂。

唉，仙草，这样心地善良，连声音都如此美好的暖男，一定是被上帝格外恩宠眷顾着的少数幸福的人。

迷障

贾灵儿发现，世上很多事一旦走近探寻，就会陷入重重迷雾中。

不知不觉，与仙草相识近三个月了。在仙草细心的呵护下，贾灵儿不仅气色越来越好，说话声音也越来越接近正常了。仙草平时话不多，但心细如发。对贾灵儿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给贾灵儿邮寄过来的东西，也从开始单纯的中药，逐渐增加了三七粉、山药粉、纯奶、大枣之类的补品。

细致的呵护，常常让贾灵儿心里产生一种错觉：这个男人要是自己的丈夫该多好呀！一念至此，贾灵儿顿觉脸红心跳，一个女人家家的，真没羞！

羞归羞，贾灵儿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开始试着走近仙草。想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莫非他也对我有情意么？

这天晚上，贾灵儿吃过药，又开始习惯地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再打开与仙草的聊天框。贾灵儿一边在文档里写字，一边等着仙草忙完找他聊天。

在遇见仙草之前，对贾灵儿来说，生活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但是现在不同了，贾灵儿觉得自己太依赖被仙草呵护的感觉了，只要看着他的头像，即使不说话，内心也是安稳踏实的。

贾灵儿想给仙草一个礼物，亲手写一封信寄给他。她想通过这种方式对他说说心里话。那些沉积在心底，一直没说出口的情意，如果他永远不会知道，想想该有多不甘心……

当然，这封信在寄给仙草之前，必须先弄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否则，她真会无地自容的。

贾灵儿胡思乱想之际，仙草“铮”的一声上线了，发来一个笑脸，问道：“今天嗓子怎么样呀？丫头，照这样下去，我估摸着离灵儿给我唱歌的日子不远了。”

“哥哥好！今天嗓子还行。今天遇见一件有意思的事儿，是关于哥哥你的。哥哥要不要听？”贾灵儿嘻笑着将一行字打过去。

“哦？什么事儿让我家丫头如此开心呀？说来听听吧。”仙草回复道。

“哥哥，恭喜了！我有个闺蜜，人长得可漂亮了，今天来看我，听我说哥哥人这么好，动心了，非要让我介绍认识你。哥哥，我可告诉你啊，我这闺蜜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加才女！最重要的是，人家——现在——可是单身！嘻嘻，咋样？哥哥。你要是有意思，我就把你电话给她了啊，然后我就等着吃猪头了，嘻嘻……”贾灵儿将这一串看似没心没肺的话打过去的时候，心却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个调皮丫头，没个正形。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不理你了啊。人家逗你，你可别当真啊。再认真告诉你一句啊，我现在确实单身，但我这辈子就打算自己一个人过了。自由自在，挺好的。”仙草说。

“嗯，哥哥，我心里一直很奇怪，像哥哥这么好的男人，嫂子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贾灵儿问道。

“丫头真想知道呀，呵呵，那好吧。今晚就陪丫头聊聊天、解解闷儿吧。”

手机铃声响起，仙草电话拨了过来，贾灵儿心脏狂跳着接通了电话。听仙草用娓娓动听的干净的男中音，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仙草说，丫头，这个世上，没有哪一个家庭是完美幸福的。婚姻就如同天上的月亮，阴晴圆缺，各有缺憾。人性本就是善恶同体，人心更是变幻多端。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是没有道理可讲。没有谁对谁错，只有珍不珍惜。不能简单地以好人、坏人来划分人类的属性。

我和你嫂子当年结合的时候，在众人眼里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当时在省人参研究院任研究员，她大学毕业留校做讲师。婚后两年，家里添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真的很知足。

可是，上帝有时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他开心的时候，就会让你跟着一起开心幸福，他不高兴的时候，就随手整点儿恶作剧，看人们惊恐慌乱，无助痛苦……然后，他躲在角落里窃笑。

十五年前，妻子单位体检，忽然检查出胃部有大面积阴影，病理切片一出来，初步诊断为恶性肿瘤。妻子那年才40出头，一看结果就哭了。我当然不能看着妻子束手待毙。我带着她去当时全国最权威的肿瘤医院做了手术。妻子身体本就羸弱，经过放疗化疗之后，免疫力更低了，常常需要住到重症监护室观察。虽然我们小有积蓄，但是面对巨额的医疗费用，我还是不得不将家里的房子偷偷卖掉，卖了20万交到医院。由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加上还要日夜照顾她。我索性带着女儿搬一张行军床，一起住进了病房。

眼看着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妻子的状况却还是时好时坏，不容乐观。住院时间一长，医生护士都混熟了。有一天，在医生办公室，主治医师拍着我的肩膀说：“不是我说，你真得有个心理准备，照你爱人的情况，这样下去，恐怕你再卖一座房子也不够。”

我告诉医生，现在逼到这个份儿了，没别的选择，全力治，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我由于着急上火，竟然也病倒了。医生检查结果是急性肾小球肾炎。当时，妻子正处在康复治疗的关键期。我顾不了自己的身体，依然每天不眠不休地照顾她。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妻子康复出院了。我却在把她们娘俩接到出租屋安排好后，自己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经过治疗，虽然没出现肾衰竭之类的严重后果。但是，医生对我说，由于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今后夫妻生活可能会受到影响。

说实话，这事当时我并没太在意。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这事儿真的比我想象的重要多了。妻子和我之间的感情越来越疏远了。由于居无定所，妻子短时间内又不能回去工作，家里的烦心事开始莫名多了起来。妻子和我分床睡了一年。在她返校上班的时候，我们和平分手了。她只带走了她的行李和衣物，把女儿留给了我。

我其实心里谈不上恨她。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我做的没错，她也做的没错。我当时全力救治她，是尽我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但是，她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毕竟，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不能用道德绑架她的自由。既然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那就选择放手，也算是一种慈悲吧。

“呵呵，好了，丫头。我今天算是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啊。现在就是，女儿研究生毕业正准备读博。她也在几年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我们现在如同朋友一样，不怨不恼，不爱不恨。平时除了为女儿的事通个电话，基本上互不打扰。我现在每天生活很平静，工作之余也经常组织我们人参院的研究员一起参加一些社会公益活动，为社会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看着大家都活得多一点幸福，少一点痛苦，心里也挺知足的。”

电话里，仙草的声音始终那样云淡风轻，波澜不惊，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贾灵儿却觉得自己心尖儿一剜一剜地疼得滴血，咬着嘴唇哭成了泪人儿。

重生

岁月仍然静好，时光依旧从容。

草长莺飞，万物萌动。

时隔半年之后，贾灵儿又一次在沈阳xxx耳鼻喉专科医院，见到了那位当初给她看病的老专家。贾灵儿永远不能忘记专家看到她时，那掩饰不住的惊诧表情。老先生紧抿着嘴唇，戴上眼镜将复查前后的两张喉镜片子放在桌上，认真地做着比对。良久，只见他舒展眉头，长出一口气，摘下眼镜看着贾灵儿的脸，说道：“从片子上看，你这病恢复得很好。病灶部位由原来的双侧声带6处白斑，变成现在只有这左侧声带还有两处斑点，白斑直径也比原来减少了40%。现在只要平时注意饮食营养均衡，注意休息，少食辛辣食物，避免用嗓过度，对身体基本上应该没有什么影响了。”

“医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您的意思是说，我的病现在已经度过癌变危险期，快要好了，是吗？”听老专家说完这些话，贾灵儿激动得声音颤抖，鼻子一酸，泪花滴溜溜地在眼里打转。

“可以这么说，不过回去还要注意调理。”老专家低头再次将两张片子认真地做了对比之后，拿起来递给贾灵儿。“不过……”在贾灵儿起身伸手接过片子的时候，老专家迟疑了一下，问了一句话：“说实话，作为一名西医，我真的很好奇。能不能把你的治疗方法告诉我，我记下来，以后再遇见和你患同样病症的患者，我就将这个方法提供给他们作为参考，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中西医结合，一切为患者服务。”一阵清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贾灵儿和老专家一起扭头向来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穿红色冲锋衣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身的清爽，干净的笑容，推开门，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哥哥？！你怎么来了……”

“孟工？！哎呀，贵客贵客，快请进，快请快请……”

贾灵儿和老专家几乎是同时站起身，老专家抢先一步握住来人的手，连声让座。贾灵儿面色绯红地看着来人，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贾灵儿此时仿佛置身于大山深处，漫山遍野满是火红的人参花！随风摇曳，灿若朝霞……这般美好的画面，让人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贾灵儿眼里闪着幸福的泪花儿，她听见自己深情的吟诵声在山谷间随风回响：

感谢命运

让我遇见你

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感谢你

用如此温暖的方式

让我在迷茫中找回自己

你让我懂得人世多艰

你教我体谅众生不易

感谢你帮我重新获得爱的能力

……

世人都在赞叹你的神秘

世人都在歌颂你的传奇

唯我心知

若没有春雨

干涸的土地

如何让麦苗返青？

若没有爱的滋养

荒芜的灵魂

怎能让生命重现奇迹？

……

（责任编辑 象话）

作者简介：张玲，女，汉族，笔名雅风。1973年出生于吉林省通化市，现居集安。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集安市作家协会理事。2008年开始尝试文学创作，曾在《长白山》《参花》等文学杂志上发表《寻找》《枷锁》等中篇小说、散文、诗歌约五十余万字。现就职于吉林省倍增乐凯利科技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