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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哗哗

时间:2024-05-04

◎刘家朋



河水哗哗

◎刘家朋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平日无暴雨时,水流不急。河水清澈可见水底白沙。它似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走路那样,时而摆手,时而扭腰,时而又晃着脑袋,日夜欣悦地向前流动,同时发出如美妙音乐般的朗朗响声。虽是河身弯曲,岸边的柳树却依然按小范围成行栽植,随着河身这一行,那一行,密密麻麻绿绿地排列在那里。粉蝶燕雀时而成群结队戏于其间。

在这条小河的边沿,有一块二亩左右的长方形的可耕地,土壤肥沃,连年丰收。这块地属于沿这条小河往东一公里处大约二百多户人家的李家庄的。从前曾属于本村村民李善义和李彩霞家共同的责任田。现今因李彩霞一家人全不在本村住了,东边的一亩已归别人,西边靠河边的一亩仍属于善义管理。

阳春三月。丽阳含笑,和风轻拂。

早饭后,善义心里想着清明节已过,也该到地里挖挖堰下渠,修整一下地堰地面为春耕春种做准备了。于是,他肩抗铁锨,身披一路霞光,兴致满怀地向河边他那块地走去,准备大干一场,争取抓紧时间干完这一点活也好腾出时间再去干别的。可是,每当他踏上这块地边,不由得便会想起一些他永远都不愿去想的往事,这次依旧如此!他和彩霞谈恋爱多年,他关心彩霞一家人,曾经就在彩霞家河岸边这一亩地里多次帮他们家干活,可是,帮来帮去,因自己经济条件达不到彩霞的要求,只有先努力创造,结果,条件创造一年又是一年,彩霞最终还是抛弃了他另嫁他人,这让他怎么会不伤心呢?唉,伤心也没有用,眼下,这活该干还是得干,不愿想的事也只有努力克制自己了。干了大约一个多钟头,善义觉得有些劳累,抬起头用手擦了擦额边的汗水,看看太阳,已由起初的正东方转向东南方了。他便来到河堤上,把锨横放在地上,屁股就坐在锨柄上休息起来。听着那枝头上的麻雀唧唧喳喳戏闹不休。正听得有趣,身子不觉一歪,只见远远地有位四十多岁的妇人从河西边公路上下了车,然后下了公路边的坡,沿着河边的羊肠小路,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这条羊肠小路本是下了公路后去往李家庄的必经之路,善义心想:哦,这可能是谁回家看家里人吧,或是走亲访友的人路经此地。不理会她也罢!

那妇人越走越近,大约还有五十米距离时,善义忽然觉得这位妇人有些眼熟,等到再走近一些,便看得清了,“啊,原来是她!”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彩霞!善义不愿见她,心里一阵慌乱,想躲开。再看迎面走来的彩霞,好像早已看出坐在河边的人就是他。以前她见了他也曾躲着走,此时却似乎一直盯着他,大大方方地向他走来。二人毕竟离得近了,善义见她笑面迎来,不好意思再躲避,只得同样笑颜相迎。

“喂,彩霞!”善义站起身喊着。

彩霞没应声。

善义又喊:“彩霞,彩霞,你回来啦!”他喊着,彩霞已来到了身边。彩霞红着脸说:“嗯,回来了。善义,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善义说:“我把地边整理整理。”说罢,到路边用双手划拉了两把干草,往地上一放,用手一比划,“在这坐一会儿吧。”

彩霞听善义说整地挖堰下渠。想起当年他们共同耕种的情义,而最后,二人恋爱关系竟然不欢而散,不觉扭捏地说:“俺不。”

善义说:“没关系的,咱们坐下说说话。”

彩霞便坐下了。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涨得通红,半天不说话,各自都觉得心跳得厉害,似乎两颗心都要冲破肚皮,跳到外面凉快一番。二人静静地坐了足有抽半袋烟的工夫,终于还是彩霞先打破了这个僵局。

“善义。”她含情地叫一声,头是低着的。

“哎。”善义也含情地应了一声,歪着头看了看她的脸,见她的脸是红红的。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可能也是烧得通红。

“这些年生活得好吗?”彩霞问。

“嗯,生活得很好。”善义应着,接着便问彩霞,“你呢,你生活得好吗?”

“我……”彩霞想想近些年来自己过的日子多有不顺,要是能和亲近的人说说心里话,那才是求之不得的。经善义这么一问,也不知话该从何说起,终于没有回答。善义呢?想想过去那失恋的情景,心里自然是不好受,也不再问下去。场面一时间又僵下来。

小河里的流水好像突然减速了,流水的声响也好像突然变得小了,那流水冲起的在阳光照射下的银白色浪花,一时间也好像失去了光泽,她似乎也想起善义和彩霞那段不理想的初恋,皱起眉头不愉快。柔和的小风此时也不刮了,柳枝全都垂着脑袋。空气好沉闷。

“善义哥。”彩霞叫一声。

“哎。”善义闷声地答应着。

彩霞说:“你看那河里的流水多美呀!”

善义说:“是的,河水很美。”

彩霞又说:“你看,那远处的麦苗,绿油油的多好看。”

善义说:“不错,那麦苗绿油油的是很好看。”

“去年地里收成好吗?”

“嗯,收成不错。”善义勉强应付着她的话。彩霞本是有一肚子的心里话要和善义说,却不知应从何说起,善义本来也是想听听她说些什么,可是,心里生她的气,想听,却又因心里不乐意,话不投机。那过去的事儿就像一幕幕戏剧一样同时在他们二人心中反复上演……

李善义,年四十六岁,未婚。他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人,凡事温柔得像个姑娘,遇不顺心的事,常常火气在心,表面却若无其事的样子。年轻时,他和人们常见的一些读书出偏的人一样,凡事与人以友情为重,义气为先。可是,等遇到原则性大事的时候,往往忽视了人本自私又欲望无止境的人生原理,只顾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帮助他人,却未能按照对方的真实思想情况办事。结果,对方有些属于无奈地接受现实需求,有的则天生思想素质差,他那些婆婆妈妈的恩惠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越是向人家献殷勤越是远离所追求的目标。除此之外,他还有两大性格特点:一是夸夸其谈,二就是好高骛远。他求婚的标准很高,力求女方不管知识文化方面和容貌方面都超出常人,可是,他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异想天开和志高这两个概念混淆。今天盼望和彩霞结婚,明天盼望和彩霞结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没能达成愿望。

他和彩霞是从高中刚毕业时开始恋爱的。

恋爱就恋爱,正常的恋爱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然而,凡是男女之间谈情说爱的事,从初恋到正式定亲,再过渡到结婚,往往需要一些相关因素和条件。有的是因年龄不到结婚的时候,有的是相互间思想未达到彻底沟通,还有的是因经济条件未达某一方的要求。善义家共七口人,兄妹五人,三男两女。在生产队时靠父母到生产队挣工分养活全家。日子过得甚是贫寒。彩霞家五口人,有父母,再加她姐妹三人。彩霞爸在本县物资局任局长,在吃大锅饭那些年代,爸爸在外领高工资,母亲身强力壮再到队里天天挣工分,就当时情况来说,五口人又算不上大家口,算是经济条件优越户。按农村风俗习惯,婚姻事大多男娶女嫁,彩霞既无哥哥兄弟,爸妈自然省去建新房、花钱给儿子娶媳妇这些负担,全家可谓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彩霞心里早就爱上了善义,善义也爱彩霞。但两户人家的家境条件差距大,想成亲事,这就要看男女双方恋爱观和成亲的因素是否相符了。

一九八三年秋,也就是善义和彩霞刚高中毕业的那年秋天。时正逢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善义家的责任田其中一块被分在村西头的小河边,凑巧,彩霞家的责任田其中一块也被分到那里。于是,两家子不但人是邻居,地也成了邻居。这片地本是高低不平。秋苞米收割完,一天,阳光灿烂,鸟语花香。彩霞娘吩咐彩霞到河边地里整地面,正逢善义也去整他家那块地。善义顾不得自己的活,挥舞铁锨先帮彩霞干。彩霞心中高兴,也不推让。二人肩并肩,小不平的地方就双双用锨铲土除高补凹,大不平的地方就把高处除土装到小推车,然后再往凹处添。似一对鸳鸯戏水,总离不开左右。不用小推车的时候,二人便拉开了话匣子,一边干活一边闲谈。谈着谈着,彩霞忽然莫明其妙地说:“善义,听说有人曾给你提过亲事,是吗?”说着,双手把铁锨拄起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地瞅着善义。

善义说:“哪来的事,你听谁说的?”说着,只见彩霞急忙把头低下,似害羞的样子。

彩霞红着脸说:“难道没有这事?”

善义说:“绝无此事!”说着,也拄起锨柄来。

彩霞便说:“善义,你别糊涂啊,按现时说,人一般二十二三岁定亲最合适,咱都二十多了,也该考虑婚事了呀!”她说着,把最后那个“呀”字拖得很慢,情深意长。

善义说:“想是想过,可是,没有缘分哪!”心里暗暗揣摩着彩霞说话的意思,觉得彩霞似对他有意,然后紧跟着反问:“那你考虑过自己的事了么?有茬儿了?”

彩霞说:“你不用管我有茬儿没茬儿,先谈谈你自己。”

善义借机以言语诱导她:“我不会谈,你给我谈谈吧。”

彩霞说:“缘分这东西,虽然人创造不出来,但你可以去促进呀!”

善义问:“怎么促进法?你教教我。”

彩霞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说:“善义,像你家这情况呀,经济条件一般,娶远处媳妇难办事,你最好看看自己村谁家闺女多,又没有男孩,就和谁家闺女谈,这样人家没有整壮劳力,你多帮她一把,人家或许对你要求条件轻呢!”

善义心想:哦,这下不用多猜了,她就是想让我追求她呢!却故意装作什么没听懂地说:“自己村哪有这样合适的茬儿,你直接给我点明就是了。”

彩霞说:“自己动脑子想啊!”说罢,两眼紧盯着善义的脸。

“哦……”善义心里热得像开了锅,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彩霞紧接着问:“你听懂了吗?”

善义语气缓慢地说:“嗯,听懂了。”

“唉……”彩霞叹息一声,然后仰起脸来,两眼看着远处的蓝天引诱他,“人与人啊!能互相帮忙,便就算朋友。不过,交人可是有深有浅。平日小事能相互帮忙这只属于浅交,到事关紧要的时候未必有用。要想真有用,相互应当交心。”

这时,善义便就拉开他的话匣子了:“让你说中了,彩霞,朋友之间交往,确是有深有浅。不过,这在于双方努力促进。假设甲乙双方交友,甲方敬了乙方一尺,乙方感到不过意,后又敬甲方二尺;而甲方得到乙方的恩惠后,心里也不过意,后又敬乙方四尺,乙方再次受感动,又敬甲方八尺。这样相互轮换相敬,日久天长,越交越深,最后必成生死之交,这就算真正朋友。”

彩霞不说话,善义又说:“人,做事要有一定的正义感,要有憎有恨,爱憎分明。我认为,为朋友应两肋插刀,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连死也不怕……”别看他平日性子不急,此时为了表达,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语。

“是呀!是是……”彩霞想着,善义这么个平日慢性子的人,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欢喜又佩服,欢喜的是自己心中没选错人,将来要是能成起亲事,定会相亲相爱。佩服的是他深明人情事理,见解超群。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谈越投机,谈着谈着,不知不觉中,太阳落山了。二人便共同回家,走到村口,二人分手时,彩霞亲切地说:“今晚到俺家耍啊!”

善义应一声:“嗯,肯定去。”

晚饭后,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静躺在床上的善义,他心里又想着白天在地里彩霞和他说过的那些含情的话,又想起少年时他们之间一幕幕的友好交往,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恨不得立即把彩霞娶到家。想着想着,忽想起当天傍晚他们共同从地里干活回家的路上,彩霞曾含羞地约他晚上到她家去玩,他便匆忙起身,向彩霞家里走去。

一路,他想着,彩霞约自己到她家玩,到底想说些什么呢?他喜欢彩霞,彩霞也喜欢他,难道彩霞已和她娘商量好,她娘能替彩霞提起有关他和彩霞之间感情的事?一旦提起,自己又当如何答复呢?他反复琢磨,心里思虑,不知不觉已来到彩霞家的大门口。

彩霞家的大门是两扇刷着黑漆的很阔的门,善义看着这两扇很阔气的门,想想自家的寒酸条件,没有勇气敲门进彩霞家。他犹豫良久,想要回去。可是,彩霞的美貌和友爱的心在吸引着他,他觉得不抓紧时机追求她实在可惜,他心中那股占有欲望在驱使着他,他恨不得立即便和彩霞结合到一起。他的热血在沸腾,他什么都不考虑了。彩霞家的大门是带摇闩的,他摇开门便壮着胆走了进去。

屋里,彩霞听到院里有声音,开屋门迎了出来。彩霞娘见善义来了,急忙热情打招呼。

平日,除了星期天,彩霞爸没有什么主要事,一般是不回家的,善义生怕见到他那严肃的面孔,见只有彩霞和娘在家,又没有别人来玩,内心暗暗欢喜。

双方你吃了我喝了,相互客套一番。彩霞把善义迎到正间,便开始刷洗碗筷。彩霞娘说:“坐坐吧,善义。” 说着便脱了鞋到炕里边坐下,拿起一件半旧不新的有破洞的衣裳开始缝补。善义便坐在了炕边一个梧凳上。他两眼不由得看正在刷碗的彩霞,只见彩霞也在看着他,目光相碰,他见她的神情似高兴,又似有什么担心。他把眼神急忙移向一边。两眼瞅瞅这儿,瞅瞅那儿;一会儿用手挠挠头,一会儿用脚擦擦地;一会儿整整衣襟,一会儿拍一拍膝盖,像是中了邪。

彩霞刷完了碗筷,慢慢走到善义身边,坐在了炕沿上。彩霞用异样的眼神看一眼善义,故意引导说:“有啥事吗?”说着,便胆怯地看看娘。善义慌乱地答道:“没啥事,没啥事,来耍。”说完不知不觉便两眼看着彩霞,彩霞避开娘的目光,也斜着眼瞅他。

彩霞娘看了看善义,再看看彩霞,两个青年人的表情引起了她的思考。原来,彩霞娘几年前就已看出彩霞喜欢善义,其实她很希望彩霞嫁到本村,为的是母女永远离得近,将来闺女、女婿照料她方便。可是,普通的乡间妇女就是这个样子,嘴里都会说“宁挑高郎,不挑高房”,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都想让女儿找个富裕人家。至于男方属不属于高郎,却不深做计较。

“哎呀,大侄儿,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事快说吧,犹豫什么?”彩霞娘见善义举止不自然的样子,便这样说。她说话的嗓门有些嘶哑,语调也是缓慢的,显出很有感情的样子。彩霞也顺水推舟地说:“有啥事尽管说,这些人都喜直来直去,不用拐弯。”说着,便胆怯地看看娘。

原来,彩霞娘打孩子在本村是出了名的。原因:一是她天生脾气大。二是她生了三个女孩,想生男孩就是生不出来,于是,只要看到女孩子做了不对她心意的事,动手便打,直到打得孩子们不敢跟她犟嘴为止。彩霞在姐妹三人当中,从小是受娘打骂最多的一个,她一看到娘的脸色不好便害怕。于是,从小就养成了胆小的习惯。

善义见她们娘俩这样对待他,便先说起一些恭维的话,引人家欢心。彩霞和娘便也回敬几句,一会儿,善义忽然问:“大婶,您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吧?”

彩霞娘听他这么说,不知他的用意,便试探着说:“戏是看过,不过就是看看热闹,看不懂意思。”这时,善义便借机滔滔不绝地细细讲述起戏中内容来,意在启发她们娘俩学习祝英台那种为了爱情至死不渝的心。彩霞娘听他讲了一会儿,便引诱他:“你也不用拐那么多弯,也不用不好意思,俺家人都痴,三嫚更痴,你有话就说出来。”那表情仍是很和善的样子,像是嫌善义瞧不起她家的人。善义的心轰的一下热起来,全身如充了电。看看彩霞,眼睫毛耷拉下来,脸色红润,像初开的桃花。她两手轻轻地理着她那柔软的辫梢。

善义心想:哦,人家引诱我说那事,作为男子汉,我要是不如实表达心里话,就意味着我不喜欢彩霞了。便鼓起了勇气:“大婶……我……我真瞧得起彩霞……”出于农村的风俗习惯,他不愿用喜欢和爱那些字眼,也不敢用那些字眼。

“啊,有话就说,瞧得起彩霞还怎么样?”彩霞娘紧跟上一句。善义激动地说:“大婶,咱以后改了称呼行不行?我想……”

“想干什么?”彩霞娘稳稳地问上一句,脸上显得既严肃又亲切的样子。想必是提前就知道善义能追求她的女儿,她已胸有成竹,表面这么问,而内心里早已想好了如何答复善义。

“大婶,我想和彩霞定亲……”善义终于勇敢地表达出来了。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彩霞娘的脸突地拉长了,“……哦,你真想得美,天天两家这么合适,那么合适,弄半天你心里打这个主意呀!”

“怎么的,不行?”善义惊慌,大出所料,失望地看着彩霞娘,轻声地问一声。再看看彩霞,见娘说这般话,也带有害怕的神情,可是,她又带有喜悦的样子,先胆怯地看了看娘的脸色,见娘虽然面部严肃,却又对善义带有几分亲切的样子。于是她还是幸福地眯起眼睛来。善义见此情景,稍安定了一些,寻思恋爱事本无一帆风顺,遭到这样回绝,定有原因,不行以后慢慢来。

“哦,弄半天是这样……”彩霞娘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你真把你这大婶看得半文钱不值了。你不说这话来耍耍倒也没什么,说这些……俺醋心。”原来,当时农村封建习惯,谁家妻子只生女孩不生男孩,在人面前是很没有面子的。没有男孩就会被人暗骂孤老杆子。彩霞娘一生只生了三个女孩,未生男孩,生怕别人说她孤老没法过,便往家招养老女婿。按当地风俗,招养老女婿大多是最小的女儿,她怀疑善义想图她的房子家产才到她家做养老女婿。“你有这想法,以后别再到这耍了。这是干什么……” 稍停,彩霞娘又这样说着。

善义细细察言观色,见她似恨他,却隐隐约约又带有几分情意,他慌乱不解其中原因,胆怯地应道:“好……行……大婶,我再不来了,我再不来了……”说罢,他就告辞。看看彩霞,彩霞却羞红着脸,仍然显出情意绵绵很幸福的表情。彩霞见善义那尴尬又害怕惹事的样子,先小心地看了看娘的脸色,然后说:“没什么,这没什么,这都是碾砣子砸碾底——石打石(实打实)的人。”说归说,却还是一直胆怯地看着娘的脸色。彩霞站起身,把善义送出大门外,二人谁也再没说什么。善义自回家去,彩霞转身回她的家。“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屋子里的灯光似乎一瞬间微弱下来,微弱得像块将要熄灭的火炭。彩霞试探着问娘:“妈,你怎么能对善义那样说呢?”

彩霞娘怒视着女儿:“小死嫚,你妈怎么了?你妈哪句话说错了?!”接着又训斥,“小三嫚你是不是对他真有意思?”

彩霞怕娘拿出家法打她,胆怯地分辩:“人家哪里不好?你说话那么硬气。”

彩霞娘开口便骂:“你个小死嫚,倒还管起娘来了,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你妈过的桥可是比你走的路还多。他家里穷得要饭都没有个竖棍子的地方,你愿意跟他你就去,以后日子没法过可别回来哭闹!”

彩霞掉着泪说:“穷富随命,只要人好就行了呗!”

彩霞娘又骂:“你个小死嫚,你敢肯定他就和你想象的那么好?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老古语有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娘一片好意劝你,等吃了大亏,可别说当妈的没有劝你!”

彩霞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彩霞娘气哼哼地说:“你再说一句!”说着随手从炕上摸起笤帚就要打彩霞。

彩霞一看娘要动家法,便不说话了,吓得眼睛斜瞅向一边。

见彩霞被她镇住了,彩霞娘稍缓了下口气又说:“小三嫚我告诉你,你这就是饱暖生闲事。你从小有爹娘挣给你吃,挣给你穿,花钱也没少你的。你是不知受穷的滋味。以妈看哪,你看好了那小子也不要紧,不过,快步无好步,还是慢慢看看为好,看看他家能不能把日子过起来。你爹妈不挡你,要是他家的日子一直这么个穷样,你妈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嫁给他去受穷。你要是不想听妈的,就给我滚出去,从此不许再登这个家门!”接着,连骂带劝没完没了。

彩霞经不起娘的威吓,最后竟然顺从了娘的意思。

第二天早饭后,善义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放有铁锨和铁耙子,又要去整河边他家那块地。刚走出村口,远远地见彩霞站在路旁,等到善义到了近前,善义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眼窝下阴阴发青,眼角有泪痕,料想她肯定是晚上没休息好,并且那泪痕肯定是为他而留下的,她肯定是为自己和他这回事跟她娘看问题不一致,而心里左右为难暗暗哭过的。善义惊讶地说:“彩霞,你这是……”

彩霞含情地说:“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说罢,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支自己在校时常用的红色钢笔,声音颤抖地说:“善义哥,这就是我在校时常用的钢笔,你拿着……”话没说完,早已泪流满面。

善义疑惑地问:“彩霞,这是……”

彩霞说:“你把它保存好,看到它就等于看到我的心。”说罢,她抽噎着,“善义,你有合适的自管找吧……我……咱俩的事恐怕是不行,只要看不到你结婚,我一辈子也不嫁……”

刹那间,善义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哦,这纯粹是她娘嫌俺家穷,不愿让女儿和俺谈论亲事……善义为彩霞的深情所感动,眼泪不知不觉也流了下来:“不,彩霞,大婶的意见是对的。你不要伤心,我会把日子过起来的,我一定会把日子过起来的!”

彩霞擦一把眼泪说:“好,善义,我等你。”

她只说是等,可是,她娘究竟对善义要求什么样的经济标准,她终不摸底。根据她那软弱性格,要是善义创造的条件不合她娘的要求标准,她娘朝她把眼一瞪,硬要她嫁别人,到那时,她能不能再等善义,这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小河的流水依然只是皱着眉头缓缓地向前流动,小风仍是不刮,柳枝还是耷拉着脑袋,周围的一切也均不见半点活跃的起色。

“善义,你是不是还为过去的事生我的气?”彩霞突然这样问善义。

啊,她怎么突然问起这话呢,莫非她有回头之意?善义心里想着,不由得一阵紧张。同时心里也真的为过去的事生她的气:她没有回头之意倒也罢了,要是真有回头之意,那她以前那些行为又有些解释不清了。

“彩霞,过去的事咱就不去提它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有什么可提的。”他说。

“真的不提了吗?”彩霞试探着问。

“嗯,真的不提了。” 善义慢慢吞吞地应着。

经善义这么一说,彩霞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想想她和善义从前虽相爱,到最后毕竟还是未能凑在一起。是她背叛了他,她对不起他呀!她想跟他道歉,然后设法补偿他,可是,他又不想听她说话,她真是没有办法。

于是,二人暂时又没了话语,那些苦辣酸甜的经历继续在他们二人心中涌动……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偏远的农村,人们的思想还是很保守的。凡是婚姻事,虽说婚姻法支持自由恋爱,但是,要是没有媒约,一旦泄密,那是很被人看不起的。彩霞娘到她的妹妹家串门,不慎把善义追求彩霞的事告诉了妹妹,街上的舌头立即就传开了。那些传话对彩霞的名声倒是没有什么妨碍,但很失善义的尊严。彩霞娘生怕别人耻笑她支持女儿和一个穷光蛋谈恋爱,又怕别人说她孤老杆子除了招养老女婿日子便无法过,又怕女儿恋爱不成反闹个不贞洁的名声。当人家问起她是否同意彩霞嫁给善义,她便拉长了脸说:“哪行?这事根本不沾边。那个死不要脸的,他一说那话,当场就被我骂出去了。”

不久,这话传遍了全村,人们议论纷纷,把善义好一顿嘲笑。彩霞担心被人们这么议论下去,到最后亲事能成还好说,要是不成,对她和善义的声誉都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决定在娘不同意她和善义婚事之前,以后尽量少和善义见面。从此,她便开始躲避善义了。大约是在彩霞和善义最后谈话又送定情钢笔后的第六天早上,善义走在街上,老远见彩霞迎面走来,彩霞见对面走来的是善义,急忙拐弯走进另一条胡同。善义蒙了:她这是怎么了,我得罪她了?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饭后,天空青得像块青石板,群星都在诡秘地眨着眼睛。善义心里犯闷,便到街上转悠散心。转悠到北大街本村小学门口,忽见街坊比他小两岁的韩小六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看星星,他便凑过去,二人闲聊起来。聊着聊着,韩小六突然说:“义哥,你没有骨气呀!”善义暗暗吃惊,便问:“兄弟如何这般说话?”韩小六说:“二哥真不知道?”说罢便把彩霞娘在人们面前所说的有关她不同意善义和彩霞定亲的话告诉了善义,善义不觉气冲斗牛,全身不由得哆嗦起来。想想自己那天晚上因一时激动向彩霞娘提起要和彩霞定亲的场面,自己出于一片热心,却被彩霞娘说了些那样令人伤心的话,他几乎要晕过去。他无心再和韩小六闲聊,便回家去,一路上,他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像吃了几个凉柿子。他走得很慢很慢,说是走,简直是挪行。到家后,连自己也不知是如何走回家的。当他躺到炕上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已打十一点了。

这一晚上,他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没睡好。他真想立即去找彩霞娘评评理:你个疯老太太,你不愿意闺女这回事不要紧,不该在街上传瞎话,侮辱别人的人格!可是,正当他压不住心头的怒火,要去找彩霞娘评理时,经反复考虑,心里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不对,自己不能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既然出现反常现象,这正说明彩霞娘是有意让女儿嫁给俺的呀!要不,自己没得罪她,她咋能这样无礼呢?自己家境条件差,应努力创造条件才是,当经济条件好了,双方成了亲戚,那些瞎话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彩霞虽对俺很了解,她娘未必全了解,人家当娘的不轻易让女儿摸着一个男人就嫁,也是正常的事。作为一个男子汉,自己应多担待一些才好。他忽然觉得彩霞娘那些疯言疯语也是对他一种表达感情的暗示,又觉得彩霞白天躲着他走路就是处理这件事唯一正确的方式。 她把彩霞的无奈选择竟当成天经地义的真理了!于是极力稳住了自己。

早上,天气突然阴得就像人哭丧着脸那样,让人感到沉闷。那些闲话传至善义父母耳朵,父母大发雷霆。善义父亲起床,严厉地说:“小义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善义胆怯地挪到父亲身边。父亲说:“我问你,你去李彩霞家都说什么了?”善义默然不语。父亲再也不问,照善义脸上“啪啪”连续打了几个耳光,然后老两口对善义严厉训斥,教善义别痴心妄想,以后干脆和彩霞一家人断绝来往。

父母发过了火,大哥把善义喊到了西间,二人共同坐在炕沿上,大哥问:“到底怎么回事,说出来我给你参考参考。”善义便把自己和彩霞相亲相爱的经过大略和大哥谈了谈。

大哥文化并不高,只高小毕业,可是读书却比善义要多。他是位共产党员,平日里,和善义一样,也是极好助人为乐,凡事与人也是处处以忍让为先,但办起大事,却很是讲究章法和原则的,从不胡来。在处理具体事务时,帮助他人归帮助,有些事从表面看似帮不到对方什么,只要从大局方面能说得过去,通过捷径帮助到对方,求个心安理得也就算目的。对于自己的个人追求,他很讲究中和务实,能求到的则求,求不到的则不强求。

大哥劝道:“不行,善义。与人凡事,小事讲风格,大事必须讲原则。坚贞不屈的爱情,必须男女双方达到了一定的协议,才名正言顺,人家彩霞已明确地告诉你,说你们俩的事恐怕是难达目的。她娘不同意她嫁给你,她又依从她娘的意思办事,你没有必要再去想她。”

善义说:“不是的,大哥。她娘要是真的不愿意,可以心平气和地说,用不着生气,也用不着背后说那么些让人凉心的话,既然办事反常,事情绝非那么简单。人家恨铁不成钢,咱努力创造条件便是。”

大哥说:“不对,善义,人家到底是恨铁不成钢,还是纯粹就是嫌咱家条件不好,这问题你可必须搞清楚。说是创造条件,那么,这条件究竟创造到什么标准人家才能同意呢?叫我说,彩霞娘表现反常也并非似你想象的那样美,咱不如找个人传通传通,公开和人家谈谈条件,彩霞要是愿意,就早早把亲事定下,不愿意的话,干脆各走各的路。”

善义把头轻轻一摇:“不能找人传通,那样介绍人只能根据双方的家境条件和人的外表撮合这事,咱条件不行,我长相又一般,自然就吹了。”

大哥说:“既然知道能吹,那就别跟她往婚姻上去扯,条件,咱该创造还是要创造,到一定时候,有给咱提亲的,只要你看差不多,谁先愿意,就和谁先定亲。等定下亲事以后,再讲海枯石烂心不变这样的话也不晚。”

善义说:“这可不行,爱情的内涵最主要的还是应以包容和舍献为主,不能只想占有。彩霞爱我的心专一不专一,这个咱现在只能努力争取,不可深做计较,而咱要求自己却必须爱情专一。古书上有话:‘凤凰攀高枝,英雄娶烈女。’咱按理去做,即便失败也问心无愧!”

大哥严肃起来说:“你错了,善义。爱情专一是对,但你这样理解爱情,从表面看好像是做到了包容舍献,实际是异想天开,恰恰正是占有欲望在作怪。不但做不到问心无愧,纯粹是瞎胡闹。”

善义不服地说:“哼!我瞎胡闹,那么,你说这事应当如何处理?”

大哥略一思考,便给他解释:“人办事想完全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求爱最好还是应求博义的爱,你要是能把自己的利益和整个社会的利益掺和到一起去想事,然后彩霞也把自己的利益和整个社会的利益掺和到一起去想事,二人由共同愿望走向一条路,在这种思想基础上,才可说是不管婚事成不成,真正做到了问心无愧呢!”

“唱什么高调!”善义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说话的语气仍是缓慢,“我只因心里爱彩霞才努力创造条件,没有她,我情愿不活在这个世上。”忽觉得这样说法,的确还是逃脱不掉自私心,便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没有占有欲望,我是不辜负彩霞对我的爱,这叫志高气昂。”

大哥反复劝说,善义只是不听。

那天晚上他在彩霞家向彩霞娘提出想和彩霞定亲的事,本是彩霞娘话语催得太紧,又有彩霞白天话语的引诱,再加他对男女之事属于外行,才说出来了。既说出来,他便想给话做主,他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彩霞,除了努力挣钱创造条件外,他还要在彩霞最需要他帮助的时候拿出实际行动向彩霞献爱心,甚至不惜献出生命,至死不变!

秋天的后半夜,群星闪烁,月光如雪。大约离天亮还有两个钟头,善义找个借口向家里人告诉说要到邻村朋友家帮干点活,推起小车便到村头深沟里去给彩霞家推土。他想着,彩霞家养了个牛,并且猪圈里还养了几头猪。牛圈猪圈天天都是尿汪汪的,没有土常垫一垫不行。本村虽有一家富户有拖拉机,但却大多给人干些整装活,没有时间去干拉点土这样的零星活。姑娘们干粗活毕竟不得力,彩霞父亲在外忙于工作,彩霞娘更是干不了重体力活,此时,他要是出手帮他们一把,他们一家人肯定是感激的。善义推了一趟又一趟,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周围一切都是静静的,月亮在天空用她那强烈的白光给地上的万物录像,在这条高低不平的村边小路上,只有善义和他的影子在不停地晃动。至天明,他推了二十余车。土全堆在彩霞家门口,堆得圆圆的,像个小土山。他便悄悄回家,做“无名英雄”。心想:彩霞呀!我不用自夸功劳,是谁心里挂念着你们一家的难处,你心里总归会明白的。

第二天中午,彩霞家大门口出现了三个人,先出现的一个就是善义,他是故意来到彩霞家的大门前来回走着,心想等彩霞出门后,借机观察她的表情反应。一会儿,便是彩霞和她娘打开大门一起出来了,善义急忙看她们娘俩的脸色,只见娘俩脸上虽然都带有感恩的神色,却装作什么都不知。彩霞一见善义,急忙匆匆走开,办她的事去了。彩霞娘故意对着善义说:“这谁真他妈的闲疯了,给推那么多土堆门口干什么,讨厌!”善义心里纳闷,只得匆忙走开。他很是扫兴。可是,很快地,他心里又产生了另一种想法:哦,她心里感动,故意说这样的话,这也只能说是火候未到,待我慢慢给她加温。

十月间,天气越来越凉了,勤快的雁群在九月间早已飞向南方去了,还有那懒惰的小群雁时而往南飞去。庄稼基本全部收割完毕。野地里,只有彩霞家临近西河边的那一亩多苞米,棒子掰了将近一个月了,冷风扯去了它们已被寒流染黄了的叶子,像是一根根光秃秃的旗杆扯去了旗面,赤身裸体地群立在那里,实在是太不雅观了。善义忽然想起这事,便决定趁夜间把彩霞家这片苞米收拾了。

晚上,没有一丝儿风,月光依然像水银一样洒遍大地,群星都在神秘地眨着它们顽皮的眼睛。善义吃罢饭,便带着小镢来到彩霞家这块地里。这地方人们习惯用短柄小镢刨苞米,而不习惯用镰割,原因是当时机械化还没有达到一定水平,怕用镰割了后,还得再费二遍事刨根。善义来到地里,抡动镢头便干起来。用镢头刨苞米秆本是一件重活,爱情却似登山的猛虎,再加上善义年轻力壮,他刨一会儿擦擦汗再刨,再累也不觉得。和上次给彩霞家推土一样,在这空阔寂静的山野里,万物入寝,只有善义和他的影子在这片苞米地里不停地抡动镢头晃动。随着发出清晰的噼里啪啦的镢头和苞米秆相击的声音。从晚饭后七点半到地,大约到十点,一亩多的苞米秆便全部刨倒了。善义得意地笑在心里,心想,捆苞米秆不是重活,就让彩霞家人自己捆吧。这次我就不信你们还能不给我好脸色!

到晚上十点半,善义拖着疲劳的身子回家了。大哥是个很机警的人,上次善义给彩霞家推土,大哥虽明里不说,但根据善义那闪烁其词的样子,对情况也猜测个差不多。此时,大哥睡得正香,突然被善义推房门的声音惊醒。他见善义出外回家这么晚,又见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大哥心里更加明了如水。

“是不是又帮彩霞家干什么活了?” 大哥问。

“哪来的事,出去玩了。” 善义急忙编造谎言。

“哎呀,善义呀!”大哥说,“你要是能把想彩霞的心思全放在想大事上,说不定真能为社会做出一番事业。听大哥一句话吧,你就别想着人家了,没有用的。”

善义便说:“不管有用没用,人还是要往高处攀,不能反往低处走。”

然而,几天过去后,彩霞和她娘见了善义,还是老样子,只是看表情很感动,却没有一句暖心的话给他。

善义毫不灰心,心想,我马上找个发财的门路,等我发了大财,不由你彩霞不动心。

小风一直不来,柳枝还是不动。小河的脸色好像更加疑惑起来,她不愿看到善义往错误的恋爱路上越滑越远。

“善义……”彩霞叫一声,想找个话题和他把过去相互之间的误会彻底解除,可是想说却又一时间想不起从何说起。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嘛!”善义以平和的口气说。可是,彩霞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二人只好还说些没有味的淡话。那过去的事儿还是不停地在心里涌动。

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时候,在胶东半岛的农村,只靠种地和给人打工虽然也能让农户们脱贫,但是,要想发大财那是不可能的。想发大财,那就得有外进钱。没有特殊技术,那就得靠心眼儿灵活,能做买卖就做买卖,不能做买卖,可以搞副业、搞养殖业以及办厂子等,但是,这些行业除了人必须具备努力拼搏精神外,也得靠运气扶助。运气好的人一顺百顺就发起来,要是遇上天灾人祸,或一时间管理不当,能保持原本和维持日常吃喝就算是不错,弄不好就会永远都爬不起来。善义没有什么特殊的技术,便想搞养殖业赚钱。正值当时本地政府为扶持农民早早富起来,制定一个无息贷款的政策,善义和大哥商量了一下,贷了几万块钱的款,共同建了一个能养一万多只鸡的鸡棚,准备发展养鸡业。他想着,彩霞是个心肠软的人,不管等他多少年,既然立了誓言,只要他不结婚,她绝不可能先和别人去结婚。只要自己把日子过起来,再拿出一片诚心感化彩霞娘,到头来,自己和彩霞的亲事一定会成的。

不久,善义和大哥把养鸡的筹备工作全都完成。他们和一处孵鸡厂联系好,一次便上了一万只雏鸡。鸡棚内每隔十几米生一个火炉子,棚内温度平均30度左右。那些如黄色绒球般的小鸡,有了充足的食料和饮水,再加适宜的温度,长势像气吹似的一天一个样的见大。大约十几天以后,小鸡体重半斤左右,再往后的日子,只要精心喂养,会长得更快。到四十天以后只要不出什么差错,一只鸡体重达到五至六斤,这是不成问题的。善义看到自己将要到手的胜利成果,暗暗欢喜不尽。

不料,到小鸡饲养至十七天的晚上,天气突变,风雪交加,鸡棚外的气温由起初的零上六七度一下子降到零下五度。恰恰又在半夜善义睡着的时候,棚西北角窗户塑料纸被风刮破,棚内温度降至十五度,小鸡全都感冒了。当天晚上,是善义在鸡棚照料,等到善义醒来发现情况,匆忙叫来兽医给鸡打针,可是已来不及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一万只鸡死了大半。鸡棚中这儿一堆,那儿一堆,那些死鸡就像一簇簇破乱的白里透黄的海绵。

善义和大哥全都心灰意冷。大哥说:“这下子可完了,别说你和彩霞成亲没有希望,破了好几万块钱的财,光给国家还债也不知多少年能还清!”善义遭受了这么大的挫折,彩霞一家人还是无动于衷,竟然连见面说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他心里也凉了半截,暗暗地伤心不已。大哥和父母都认为善义这次可再不能想着彩霞了。

谁想,事隔不久,新的波动又出现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善义与彩霞还有不解之缘。忽然一天,有位和善义年龄相仿的男街坊,晚饭后找善义聊天,说话间不知不觉提到彩霞与善义的爱恋情况。他说:“善义啊!你能做到爱情专一是对的。不管外界传什么瞎话,你要相信彩霞的心。你不知道,你心里挂着彩霞,彩霞心里对你是多么钟情啊!”

善义便急忙问:“兄弟为什么这么说,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这位街坊立即便向他告诉了有关彩霞心里一直装着他的一些反常举动。

原来,善义心里时时想着彩霞,彩霞早已深受感动,但因为娘管得严,表面她不敢和善义接触,只是内心里时时想着善义。她在家时心里想着善义,出外办事也想着善义,有时,半夜睡着,梦中也想着善义。有一天晚上,邻村她的一位同学来找她聊天,说着话,她便走了神。那位同学说:“彩霞,听说城里皮衣店新进了一款女式夹克服不错,你没去看看?”只见彩霞两眼发直,嘴里念叨:“善义……”那位同学吓得大惊失色,赶忙大声喊:“彩霞!彩霞!”她这才正过神来,用了句谎言搪塞过去……

听了这位街坊的话,善义决心娶到彩霞的那份心思就像一锅开水滚了锅那样重新又沸腾起来。

春节将近。忽然,腊月十八这天,善义受母亲吩咐去邻居二叔家借镐头劈柴。善义答应一声便去了。当他来到二叔家跨进屋门,只见彩霞也在二叔家。她坐在二叔家的坑沿上和二婶聊得正起劲,见善义进门,急忙停止了话语。二叔和二婶笑容满面地说:“来来来,善义,坐坐坐。”说着,二婶便匆忙给善义搬凳子。善义想立即离开,便说:“不坐了,二叔、二婶,把镐头借我用一用,我妈让我劈柴。”二叔说:“哎呀!这个不忙,你妈让你借镐劈柴可能留春节期间用,玩一会儿再走也不晚。”说罢,朝彩霞脸上看一看,二婶也朝彩霞看了看。这老两口都是好心人,也知道善义向彩霞求亲的事,是想利用他们见面这机会,让这一对年轻人说说话。无奈,彩霞坐在那里只不作声,脸色羞红。善义心想她虽不说话,心里或许还是爱着他的,要是这么匆忙离去,也显得自己对她情薄了。彩霞坐在炕沿西边,他便只得坐在炕沿东边二婶刚让的板凳上。二叔坐在炕东头,二婶便坐在了西边的梧凳上。东边善义和二叔闲聊,西边二婶和彩霞也随便拉起呱来(拉呱:方言,就是聊天的意思),彩霞和二婶拉着呱,时而两眼含羞地斜瞅一眼善义,善义也和二叔一边闲聊,一边含情地看看彩霞。二婶见两个年轻人这般表情,笑盈盈地说:“这样,彩霞、善义,你们俩在这儿玩一会儿,我和你二叔出去办点事。”不想彩霞却急忙说:“别别,别走,二婶,你和我二叔一走,我立马就走。”二婶和二叔一听她这样说,只好不走。

一会儿,彩霞和二婶说着说着家常话,突然借题发挥。二叔家本是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彩霞便说:“二婶您和二叔拉这么五六口人过日子,可真不容易呀!”二婶说:“是呀!是不容易,日子艰难,没法解决,该过还是得过。”这时,彩霞的嗓门突然便高起来:“对,二婶,我就佩服你这样的刚强人。”说着,她两眼却又看着善义,“人,不管干什么事业,有困难解决困难,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凡事一见挫折便从此再不赌志气向前奔了!”说完,她的脸色显出严肃认真的样子,只是匆忙又低下头,不向善义这边看了。这话不明明就是说给善义听的么!二叔二婶心里明白,表面似随着彩霞说话,却又都看着善义:“是呀,是呀!善义你听见了没有,人家彩霞说话多有道理。”

善义便说:“谢谢你哈,彩霞,谢谢你的督促和提醒!”

彩霞却急忙又说:“谁和你说话来!俺这是和二婶说话。”善义尴尬了。虽然是这样,经这次相遇,越发加深了他非彩霞不娶的决心。决心想尽一切办法继续搞他的养鸡业,心想,等有了钱,也好早日娶到彩霞。

正在这时候,凑巧大哥也劝善义说:“善义,养鸡这事咱别灰心,咱欠下了信用社的款,没法再去贷,可以和爹妈商量,投亲靠友,再弄点本钱,来个少批量养殖。”善义同意。于是哥俩和父母商量,东借西拉,凑来少量本钱,只上了五百只鸡,工作量减少,再加他们总结第一次吃亏的经验,操作格外用心。这五百只鸡总算养到好处了,挣了小部分钱。从此,他们一直这么小范围地饲养,还算不错,每一次都能赚到一定数量的钱。

再后来,他们连续养鸡,几年就把债还清了,日子也就可达到一般水平了,大哥由此也便娶上媳妇了。可是,一般的日子并未能打动彩霞娘的心,彩霞一味听娘的话,善义想和彩霞成亲的愿望仍然达不到。大哥见善义天天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他还是想着彩霞,这时,便又劝说:“善义呀!彩霞曾说,让你创造好条件她便跟你定亲,事到如今,眼见得她让你创造这个条件也没有个一定的标准,你就别再等她了,根据咱的条件,咱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就娶个什么样的,不可太过强求。”善义平日没有多大脾气,这时却不耐烦起来:“不对,不对,为了自己的追求,做人得有一定的血性!”虽然,他有时也不知不觉生彩霞的气:还是算了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但是,不管如何,他还是扔不下他那所谓的志高气昂。

时光如梭,转眼间又是一个春天,南风阵阵吹来,春草吐绿,万物复苏。明媚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大雁和候鸟们还是和往年那样,在阳光的沐浴下一群群地由南向北飞来。

一天,善义去五里外的一个名叫天丰的村去赶集,随便买点日常用的东西便回家,回归的路上,远远地见彩霞正走在前面。彩霞上身穿一件蓝格白底的时兴制服褂子,下身穿一条香色裤子,留着运动头,配合她苗条的身形和稳健且柔和的步伐,如一朵百合花随着微风飘动,显得格外诱人。善义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一会儿便赶到离彩霞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不愿大声喊她,怕显得不雅,心想,等赶上她再说话,这次赶上她一定把什么事都向她问个明白。不想,他咳嗽一声,被彩霞听见,彩霞回身看了他一眼,步伐突然加快,善义不知彩霞心里如何想法,再加在荒郊野外,一男一女,连大声吆喝都怕显得不雅,更不能跑步撵上去,他不由得把脚步放慢了些,看看彩霞,步伐却是越来越快,善义想赶,离彩霞相隔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善义心想:越是现象反常,越是证明彩霞心里还爱着他,她娘不愿意这门亲事,她一定是怕和他见面后不知该说什么为好,故而躲着他,再说人家也是害羞嘛!既然自己发不了大财,还是以实际行动感化他们一家人为好。从此,善义常常暗地里去到彩霞家地里干活。晚上,只要有月亮时,他都会到彩霞家地里去当“无名英雄”。什么除草、松土、净苗等,他都帮干。彩霞心里猜测是善义挂念他们,还是深受感动。但是,不管怎样,彩霞娘对这一对年轻人的感情仍是无动于衷,不管善义暗地里帮他们家干多少活,也不管彩霞对善义的感情多么痴迷,她只装作不知,也不和彩霞爹细谈。只要彩霞提起善义一点儿事,娘便朝她瞪眼,有时彩霞思念善义深切,表情被娘看出来,娘便骂不绝口。彩霞呢?弱者到底就是弱者,她一直没有勇气摆脱娘对她婚事的束缚,勇敢地站在善义这一边,去圆她心中爱情的梦。只有空费青春。

誓言归誓言。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总归还是要嫁人的。又过得几年,就在善义三十五岁,彩霞三十四岁那年,彩霞被父母所逼,终于和邻村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石材厂老板订婚了,托亲戚捎口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善义。善义听到这个消息,大失所望,心中多少年对彩霞那份爱情,一下子化为灰尘,他当场昏倒在地。昏倒也就昏倒了,人们当作饭后茶余的笑话说说开开心而已。他在本村是一个出了名的老实疙瘩,窝囊地病了几天,这回事就算不了了之了。后来,彩霞和那位石材厂老板结婚了,他在众人面前没有半句对彩霞和她娘不满的言语,没有什么暴跳如雷的举动,也没产生过找彩霞评理的想法,只是心里生生闷气而已!由此,人们议论他,善良中也带出一些傲气,大有宁愿别人做事负他,而他绝不负他人的风度。不想为这样的事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彩霞没有和善义说说心里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嫁了。于是,几年来,善义常给她家干活当“无名英雄”的事,也无从有人提起,他也就真正成了“无名英雄”了。

再后来,时间一年年过去,彩霞和丈夫过他们的日子,善义呢?人一年年地见老,他的兄弟姐妹们都结婚了,他的婚事还是没有个着落。人们有给他提亲的,便介绍带小孩的,或生得极丑又身体有毛病的,或家里一身债务等他去帮还债的。他自觉满腹经纶,而上天对他却如此不公,便也就无心要媳妇了。于是,只要是介绍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概推辞。此时,大哥又劝他说:“善义呀!以前你的爱情路子错也就错了,咱可由此总结经验。现在你那句老话可应当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爱情的主要内涵不是占有,而应是包容和舍献,凑福,凑福,咱虽然不能什么样的人都要,但也应量体裁衣,凑合着娶个媳妇,能和平常人一样地生活,不是很好么!”善义却说:“好什么好!‘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毁其节’!不值得我深爱的人,我决不和她结婚!”竟把古人的话拿出来为自己辩护。他想着,既然是现实不遂人愿,就自己一个人过到底!渐渐地,他不管见到什么样年轻漂亮的女人,心里再也产生不出半点爱的感想了,有时,他甚至感到有些厌世。他在他的日记本上写上了这样的诗句:

青春已尽幻梦空,

徒留悔恨在胸中;

缘不遂意身败落,

人老发白伴清风。

善义觉得没法活下去,平日里便以看书消愁。日久,他想起小说中的一些令人钦佩的男男女女,想起小说中人物的美好心灵,于是便由此产生了搞文学创作的念想。他边学边写,写不成功就再学再写。后来,在一九九八年他参加了鲁迅文学院普及部的函授学习,在老师们的精心培育下终于发表作品了。一篇,一篇,又一篇,他的小说接二连三地发表,篇篇渗透着他的血和泪,他把一生的喜怒哀乐,通过自己的笔宣泄出来,心里也便像喝了美酒一样痛快,于是,喜爱文学也便成了他的精神支柱。经过多年的读书学习,再加搞文学创作,他的人生知识越来越丰富,从此,这才觉得大哥以前劝说他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

小河里的水忽然流得有些欢快了,流水声也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浪花跳跃着依然呈现出原有的银白色的光泽。小风刮起来了,柳枝开始活泼地摆动。初春的季节,在野外虽见不到什么鲜艳夺目的花,却有河两岸那一片片碧绿的麦苗在骄傲地迎接着春天。树上有那不知名的鸟儿飞来,忙碌地攀跃在柳枝间,上上下下寻觅食物,时而启口优美地歌咏,她们好像也为善义老有所学而心里高兴。

一会儿,彩霞抬起头来,说:“善义,你还记得咱小时候的一些事吗?人要是活得都像小时候那样多好。”

善义赞同地说:“是呀!想想还是小时的生活好哇!这个我怎么会忘呢?咱们小时候的友谊我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一提起小时候的事,二人的心里不由得都激动起来。微风轻轻地拂动着他们的衣襟,触摸着他们的面容。小河的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银光哗哗地向前流动,仿佛是承载着他们少年时期的欢乐,劝说他们二人放弃前嫌,鼓舞他们继续携手奋勇向前。

善义、彩霞,两家子住处相隔不过是一条五十米左右的小胡同。小时候,他们常常一起捉迷藏、跳绳,有时还在地上用滑石画些样样数数的图案,人踏着这些图案做些游戏。有时也踢毽子等。两个人不管玩多久,从没打过一次架。善义比彩霞大一岁,两人入学时却是同时入的,二人在校也是互学互帮,学习成绩也都是很不错的。

俗语说:“无巧不成书。”他们共同念完了小学,到初中时,又是一个班,后来到了高中还在一个班。并且,不止一次地被调到同桌。如此以来,二人一直和小时候那样互学互帮,并无半点矛盾。高中三年将尽,善义十九岁,彩霞十八岁,都是懂事的大孩子了。他们因是学生时期,虽不考虑恋爱的事,却也暗暗地相互喜欢对方。当善义和别的同学言错语错,拌嘴的时候,彩霞见到便匆忙上前解劝;当彩霞受到不懂事的男同学的欺辱,善义便勇敢地站出来替彩霞打抱不平。学习方面还是和以往那样互学互帮。记得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有一次数学老师布置学生作业。有一道数学题,善义是费尽了脑汁,就是想不起应当怎么做。而彩霞对这道题却是学得扎实透彻,早早就完成了作业。老师规定到第二天上午交作业。下课后,老师便回办公室忙别的事去了。善义便向彩霞求教,彩霞在课余时间教他,他还是学不会。晚饭后,彩霞便到善义家,把善义叫到写字台边,二人双双坐在板凳上,彩霞手把手地教善义,良久,善义终于学会了,完成了这次作业。

最令善义感动的一次还是在高中毕业的前夕,时节正处于夏季。一天,音乐课老师教了一首歌,这首歌是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那首拥军爱民的歌。老师教了几遍,临下课,告诉同学们晚上回家后,要主动到烈军属家中唱这首歌做慰问。当天,善义和彩霞放了学回家,到晚上,善义便把村里的烈军属请到一起,在一位烈属老大娘家,就要唱歌给大爷大娘们听。精神是好的,可是,一来,善义的嗓子有点不佳;二来,当着乡里乡亲的面,善义也有些害羞,想唱就是觉得唱不出来。正尴尬得慌,彩霞正巧赶来。彩霞很大方地说:“善义,别不好意思,我陪着你唱。”那时没有电灯,屋中央一个方桌上,点着一个罩灯。虽不如电灯光亮,却也看得清人们的身形和面容。熠熠的灯光下,彩霞大大方方地站在善义身边,放开她如唢呐般的嗓门便先唱起来: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一颗枣儿一颗心,哎嘿呦呵,心心向着共产党……

彩霞头里唱,善义随后便也顺着唱起来了……

忽然一天,班里有位男同学因见彩霞长得漂亮,竟趁下课后同学们出外活动时间,把一封信偷偷地塞进了彩霞的书包里。彩霞发现后,心想,他都是成年人了,有这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但按校规却是绝对不允许的,要是说出去,有损他的声誉,自己没有这方面意思不和他谈便是,还是不和老师说这事为好。因此,只得不理他。谁知,这位男同学见彩霞不理他,恼羞成怒,从此便用些言语故意找彩霞的碴儿了。一天,按课程表轮到课外活动。同学们都出教室了,彩霞因忘了带毽子,回教室去取,这位男同学见彩霞回教室,也便跟着回教室。趁着跟前别无他人,便问:“哎,对了,彩霞,我那天给你放了个字条在书包里,你没看吗?”彩霞为了不让这事露出风声,故作不知,便说:“没有哇!我没有见到你什么字条呀!”那男同学竟胆大妄为地说:“彩霞,我爱你。”彩霞说:“哎呀,这说了些什么呀!都是学生期间,你也说得出。”说罢,就往室外走,不料,那男同学却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死缠不放,硬要彩霞坐下说说话。正在这时,善义在室外闻声来到了教室,简单问了问情况,骂一声:“不知羞耻!”善义虽是一个不愿轻意发火的人,此时实在忍受不了了,朝那男同学脸上啪啪就是两耳光。那男同学怕把事闹大,灰溜溜地便走了。从此,再也不敢纠缠彩霞……

彩霞说:“善义哥,既然你承认咱们小时候友谊深,那么,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得谅解呀!”

“哦,说什么呢?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也不欠谁的,谈什么对不起呢!”善义赌气地说。

彩霞说:“不是的,善义,这话不是你的心里话,你别赌气好不好?”

善义说:“不,不,过去的事我都忘了,咱们还是不提为好。”

彩霞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几乎要哭了。

善义见彩霞那情真意切的样子,心不由得软下来。忽想起一年前有人议论有关她和丈夫之间的家务纠纷,以及大哥劝说他的那些有关他与彩霞感情方面的话语,不由得又同情起她来……

去年夏季的一天,善义偶然应邀到邻村一位朋友家里玩,忽然听朋友传说彩霞和丈夫天天打架,说是要离婚。善义听说后,不禁为之吃惊,于是特意为这事细细打听了一下,最后,终于摸清了真实情况。

原来,彩霞自从结婚以后,家里钱财是不缺,但感情方面并不幸福。她的丈夫虽然事业方面有一定魄力,可是偏偏好上赌钱。于是零花钱输完了就管老婆要,把老婆手里零花钱输完了就到家中银行账户上去取,近七八年,算起来每年都要输上五六万。他们虽过的日子底子厚,但这样输法,每年去了正常的吃穿花用,分文都攒不下。老婆劝他几句,他便和老婆又打又闹,怎么管都管不住。光赌钱还不算,他还背着彩霞出做些拈花惹草的勾当!此时,善义娘已去世,善义的哥嫂早已和父母分居,只有父亲一人和善义相伴为生。男人料理家务毕竟不如女人,父子二人虽衣食花用都不缺,但家中没有女人料理,到底还是显得清苦。彩霞娘多年来见女婿不走正道,早已后悔当初自己对彩霞想嫁善义而她却横加干涉的事。彩霞的父亲也去世已三年有余,彩霞娘凡事没有个知心人商量,想想过去彩霞想嫁给善义,却被她活活拆散,常常背地里号啕大哭。此时,她见善义一直未婚,倒有意让女儿离婚,然后再嫁给善义。

善义把彩霞两口子不合的情况和大哥说了说,表示对彩霞的遭遇深感同情。大哥也同情。大哥问善义:“彩霞这么个好姑娘,经受这样遭遇,实属大不幸,假设彩霞离婚后来找你,你还想不想娶她呢?”善义说:“同情归同情,娶她是不可能了,她对我食了言骗了我,我要是再娶她,咱就属于没有骨气了。”大哥说:“哎,善义,你又错了!这样事不能讲什么骨气不骨气。你应明白两条人生的道理:第一,就欲望而言,人生本来都是活在无奈中;第二,你不能异想天开的包容舍献和真正的包容舍献混淆起来。年轻时,彩霞冲不破家庭束缚的牢笼而没有勇敢地嫁给你,你应果断地抛弃她,而现在,你既然没有成家,她要是离了婚,向你承认以前对不起你,并且还想嫁给你,那你就还应当要她。”善义说:“可是,我们都四十大多了,孩子也不能生了,我又自己能照顾自己,老了便入五保户,要她还有什么用?”大哥说:“怎么会没有用呢?古人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过去的损失,因她错了,你也错了,没法再挽回,而以后,能有心上人陪着你做你最愿做的事业,就算你最大的幸福!”善义赌气地说:“我才不要她呢,我不喝别人的刷锅水!”话虽这么说,此时,他内心已接受大哥的建议了。

大约是绿的颜色更能引起人们对往事的回忆,彩霞想着那些对不住善义的往事,不由得眼角湿润起来。善义看了看她,说:“怎么了?彩霞,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忙吗?”

彩霞摇了摇头,稍停了片刻,叫了一声:“善义哥,我以前很对不起你。”

善义故意把脸一仰说:“没有哇,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呀!”

彩霞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善义,你心里恨我,是吧?”

善义一听她说这话,有意把头一歪,又说:“彩霞,你看看你,咱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我为什么会恨你呢!邻舍百家的,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也不欠谁的。”

“不,善义,你别说这样没好气的话。”彩霞擦一把眼泪,“我知道以前你一直是真诚爱着我的,我却食了言,要不,你可以打我一顿解解恨,不管你怎么打,我绝无怨言。”

经彩霞这一说,善义心里一闪念,突然觉得她说这话一定是夫妻之间又闹得不可开交了,心想:你过的日子好好的,是想不起我的,这出什么意外了,又想起我来了。于是,不由得又来了气:“不是……彩霞你……”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到底有什么难处?你说说,我能帮你解决就帮你解决,不能帮你解决,也可帮你想办法,以前的事咱说不提了就是不提了。”

“不是的,善义。你别装糊涂。我以前实在是没法子呀!我……”彩霞说着,眼泪串成线似的流了下来,“善义,你这说法太曲解我的心了。我这次本来是有意回来找你的,听说现在你还是一个人过,是吗?”

善义说:“哦,你问我这个呀!谢谢你的关心。我的确还是一个人过,并且一直一个人过,但我生活得愉快。”

彩霞说:“听说你天天在家搞文学创作,对吧?”

善义点着头说:“不错,我是搞文学创作,现在文学事业就是我最好的伴侣了。”

彩霞说:“你别这样呀!善义,咱搞文学归搞文学,有合适的,你还是应当找个媳妇做伴为好哇!”说着,竟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善义见她哭得实在伤心,心又软下来,忽然觉得她家里要是真有变故的话,自己应当同情她才对。他虽恨她对爱情的维护不那么坚决,但她要是真的家中出现什么变故,他的心里也是很难过的。他突然担心起她来了。

善义说:“彩霞,我一个人过惯了,你不用挂念,莫非你有什么不幸?”

彩霞沉痛地说:“我那当家的死了。”

“怎么死的?年纪又不大。”善义惊疑地问。

“这个……”彩霞欲言又止。

“说说,彩霞,说说妹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善义问。

“这……是出车祸死的。”说罢,彩霞便又跟善义说了说丈夫出车祸的经过。

原来,彩霞的丈夫除了赌博嫖娼外,还爱喝酒,不管自己喝,或是和酒肉朋友凑到一起喝,凡上了桌,是不醉不算事,任何人劝都不顶事。三个月前的一天,天寒地冻,他去和些赌徒们合伙聚赌,散场后,便到饭店里一起吃喝,结果,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路上在十字路口,他的轿车和一辆拉货的大车相撞,便就命归黄泉了。

接着,彩霞又如实地向善义诉说了丈夫长期赌博嫖娼的事,又说了夫妻之间为此感情不和又打架又闹离婚的事。

善义不免为她哀叹:“唉,人生真不容易呀!”说罢,便用些宽心的话反复劝说彩霞。

彩霞这才止住了哭声。

善义说:“彩霞,人的生老病死这是自然常情,你就不要太难过了,等妹夫烧了周年后,有那合适的,你就再找个吧。”

彩霞说:“不,善义,我不打算再找了。”

善义无语。

彩霞擦着泪说:“要不这样,你就把我当个丫环使唤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善义说:“这可不行,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说用你当丫环,我担当不起,要说论婚事,结合在一起必定事儿多,怕是照顾不好你。”

彩霞心想,善义一定还是在生她的气,便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便又呜呜地哭起来,起初哭声不大,后来越哭声音越大。

善义急忙劝解:“别哭,别哭,彩霞好妹妹,别哭。”说着,想过去拥抱她,可是当他把身子一歪,刚要扑过去时,想起她当年只顾听娘的话,不顾自己的誓言嫁给他人时,心里那份热情就像滚热的身子一下掉进冷水里一样,顿时间又凉了下来。

彩霞一边哭一边说:“善义哥,你就留下我吧,你别把自己搞得这样清苦啊!就算让我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行吗?”

善义没有吭声。细想想彩霞在未来的孤单日子里可能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不由得也流下了眼泪。他想着,彩霞哭得这般伤心,又把话说到这般地步,自己要是再不答应她,就是自己无情了。不错,世上毕竟土多黄金少,但是,万物土中生,没有土也便没有黄金,黄金要是过多,而土少,二者的名称也就得对换过来了。自己身上长处越多,这不正好证明自己在爱情方面是占优越的吗?仅仅凭彩霞这一时的表现,或许也不一定能证实她对他的爱情是纯而又纯的,可是,自己要是一味地跟她计较,半点都不能包容,不正好说明自己对她的爱情也是不纯么!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了,起身挪到彩霞身边,两手捧起彩霞的脸说:“彩霞,你别哭了,我答应你的要求,以后咱们共同过日子。”

彩霞抬起头看着善义,带着满脸的泪痕笑了,她笑得是那样的满足,是那样的幸福!“真的?”她问了一声。

善义说:“真的,不过,允许你们女人嫁人向男方要求条件,也得允许我们男人向女人要求条件。”

“什么条件?”彩霞不由得一愣。

善义说:“以后两个人过日子事就多了。不过,事再多,你得允许我继续搞我的文学,只要我搞文学需要什么,就先由文学所需,别的事再主要,也要放在第二位。”

彩霞毫不犹豫地说:“文学是人类文明的结晶,你们这些作家便属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这要求一点也不多余,我答应你。”说罢,他们二人的热血全都沸腾了,再也没有半点顾忌,双双张开双臂一下子搂在了一起……

小河里的水似乎流得更加欢快了,那声音似乎也更响亮。柳枝在微风的吹拂下摆动得也更加活泼,但此时的摆动和起初的摆动却有些不一样,好像是在向人招手。树上的鸟儿们唱得更欢了,她们好像都为善义和彩霞对人生的开悟而感到高兴。善义和彩霞听着鸟儿们的歌唱声,相互从对方心脏剧烈的跳动的力量感受着对方的爱,想想未来的幸福日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又各自想起年轻时对爱情的低俗认识,再想想眼下的思想升华,悔恨、羞惭、兴奋、幸福,什么滋味都搅在了一起。良久,他们共同抬起头,不约而同地看着那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河水,忽然觉得那潺潺流水就是承载越无限人生哲理的一本厚厚的书!

(责任编辑 王芳)

作者简介:刘家朋,男,别名刘家鹏,笔名齐文。山东省招远市人,出生于1953年。高中毕业后在家乡务农。1987年至1989年连续三年参加“人民文学函授”中心的函授学习。后因生活原因,放弃写作多年。由于生活路途的曲折艰辛,于1999年忽然觉得自己离了文学便会生活得不自在,便又开始参加鲁迅文学院普及部的函授学习,直到2004年年底。其间,于2003年鲁院函授版第三期发表了小说《山花烂漫》;同年年底又在鲁院学员结集版《待到秋后的向日葵》一书中发表了小说《缘》;于2004年《文学世界》期刊第一期上又发表了小说《鸟鸣阵阵》;后于2015年十月至今又先后在《参花》杂志发表了《半夜,何二川家的灯光》《沉思》《逝水今梦》《看,那坠落的流星》《讯雁报春》《弯曲的山路》等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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