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鲍丰彩
一
它们细长坚韧的藤条蔓过地垄,爬过山坡,在一片砂石土粒之间,演绎自己如乡间父老一样强悍的生命力。
红薯,在鲁东南的乡下,被人们更通俗地叫作地瓜。顾名思义,地里结出的瓜。简单的两个字,尽显庄稼人的憨厚、朴实。这些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庄稼人,春种秋收,用力气和汗水跟土地交换斤两,不需要拐弯抹角。
土地馈赠给庄稼人的瓜多种多样,有西瓜、甜瓜、冬瓜、南瓜、苦瓜……这其中,地瓜因其产量高、质地硬、甜度和营养价值俱佳,当之无愧成为众瓜中的主食。这种在四百多年前传入中国的食物,一旦在鲁东南丘陵地带扎下根来,便迅速地开始繁衍生息,砂石地、黏土地,它无所挑剔。地瓜对土地的钟情程度,达到了不分贫富的境界。
栽地瓜、刨地瓜、切地瓜、晒地瓜皮、收地瓜皮……在所有的农作物中,地瓜算是种植工序最繁琐的一类。现在我想要梳理这道繁重农事的起点,是从一个地瓜在冬天的妥善收藏开始写起,还是从一棵瓜秧在春天的入土开始呢?人们在秋天收获,冬天贮藏,春天育秧栽培,夏天劳作,然后等待收获。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选择哪一环开始,仿佛都是不够完满的。
母亲最擅长解决这样的问题。每一年,她选择这个圆形繁衍周期的起点位置都不太相同。如果头一年的收成好,母亲就会多留一些地瓜做种。这时候地瓜的一生,就是从冬天开始计时。如果收成不太如意,母亲就把地瓜悉数加工,储藏或者售卖。来年的春天,她会再去集市上买一些地瓜秧。这时候,地瓜的一生从春天开始计时。这是每一个乡间母亲在日久天长的劳作中实践出来的智慧,只有她们能算得清那些地瓜的一生。
栽地瓜也麻烦,一棵一棵地管着,每一棵都得上心,扒窝、栽秧、上药、浇水、培窝,顺序是固定的。前一步做后一步的引子,后一步将前一步妥善安置,稳扎稳打,每一步都不容乱。
其他的作物只需要大水漫灌,而地瓜却需要一棵棵单独喂水。母亲在前面扒窝,我跟在母亲后面栽秧,弟弟跟在我后面上药,父亲跟在弟弟后面浇水。我们四个人像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在一棵棵瓜秧面前反复弯腰、起身、弯腰、起身,像是周而复始的叩拜。
多年以后我跟随自己的同乡远赴青岛做暑假工,在饰品厂宽大的工作台上穿针引线,我的身体也一直在重复着童年时地瓜地里的姿势。我要在一颗颗珠子被机器送到面前的时候躬身,抓起来,快速穿线,然后再放下。然而那些冰冷的珠子却不能给予我以长久的慰藉。我与这些五颜六色的圆形,关系实在单纯。我只需要跟每一个保持几秒钟的接触,然后换来几个月的生活费,从此天涯陌路。它们不会像那些地瓜秧,以一己之力串联起我们一家人的节奏与憧憬。它们也不会像那些地瓜秧,把我们的力气和心思一起埋在地里之后,选择某一固定的时刻,回馈给我们以高密度的甜。
生长的过程是缓慢的,沉默的,秘而不宣的。这些被小心翼翼一棵棵单独照管的秧苗,将在以后五个月的时间里,经历一场自上而下的蜕变,如同它的祖先们之前经历的那般。它们首先从身体里伸出根茎,牢牢地抓住这片土地,再用自己的触手圈出更廣大的领地,一棵与一棵之间可以相互勾肩搭背、分庭抗争,甚至势不两立,以强韧有力的茎宣告自己的野心。而土地之上的这个过程,通常是与土地之下的另一场运动齐头并进的。在那里,在土石砂砾围堵的暗处,一棵幼小的根苗已经初具蓬勃的使命,它要将天地的血脉与灵气,幻化成身体里一次次细小的膨胀与爆裂。它们横向突围,它们纵向开拓,它们躲过石块的围追堵截,它们在一场场春风和一次次秋雨中,最终完成了自己。
二
刨地瓜最好的时机是霜降前后,被霜打过的地瓜秧,全部的甜和香都藏进了地里。这是土地与庄稼人约定好的时间节点。
刨地瓜的第一件事情是扯断地瓜秧,露出一条条的沟垄。在乡下,很多真相都是只需要费一点力气就能够揭示的。就像扯断了地瓜秧,我们就能够看清楚,哪一些垄上的地瓜急于暴露自己,哪一些垄上的仍旧羞涩,隐而不发。
地瓜秧从自己的块根出发,四面埋伏,纵横交错的触手相互缠绕,父亲用镢头勾住其中的一处,就能把整片的地瓜秧扯起来。他往前走两步,再猛地一拽,整片的地瓜秧就被扯断了。这是一场人与地瓜的拔河较量。较量的结果,就是父亲朝着粗糙的手心啐一口唾沫,搓一下手心,握住镢头,选一个地瓜垄,稳稳地刨下去。
刨地瓜的镢头不同于一般的镢头。乡下人的智慧在农具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最开始用的镢头是一块整齐的长方形铁片,铁片顶端锋利尖锐,但是齐整的顶端容易误伤地瓜,甚至将地瓜整块切断,漏出乳白色的断面和汁液。再后来,人们就发明了一种叉状的镢头,将原先的整块铁片改造成了三根叉,这样能够避免对地瓜整齐的误伤,从而尽可能地保证地瓜外貌的完好。很多时候,乡下人对于粮食的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孩子。就像父亲可以放任我们几个孩子在地里疯跑,被藤条绊倒,满身灰尘,却不能容许一棵出土的地瓜受到半点擦伤。
刨地瓜是一件技术活。小孩子没有资格插手,但是每个孩子都对着那把高高扬起的镢头暗自神往。那个时候,地瓜金贵,是土里的黄金。这样神圣的工作一般由男劳力来完成。刨地瓜的过程像极了开礼物盒。多年后,我带着儿子站在商场一个华丽的盲盒柜前,扫一下二维码,儿子就会选中自己喜欢的盒子点击,“哐啷”一声,柜子底下就会掉落出一个盒子,儿子惊叫着打开,满是未知的惊喜。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小时候那些被埋藏在土地里的惊喜。你不知道一镢头下去,刨出来的会是怎样的数量、形状和大小;你也不知道,这里的土地会联合一棵瓜秧,回馈给你怎样的波澜。那些被土坷垃沉甸甸包裹着的地瓜,在天光大开之前秘而不宣,它们在黑暗中慢慢发酵,让自己一点点地膨胀起来,结实起来,收集风声雨声雷声,再凝结成最后那点高密度的甜。膨胀的过程需要极具功夫的火候,膨胀得慢了就会颜面扫地,长得太着急了又会破相,肚子上裂出一道道的疤痕。火候的拿捏与取舍,会在秋收时刻一一真相大白。
我们紧跟在父亲的身后,目光跟着父亲的镢头起落,惊呼着扑上去。我们家刨地瓜一直保留着一个传统节目,就是选出每年的地瓜王。我跟弟弟在父亲和母亲的屁股后面寸步不离,掂量着每一个地瓜的大小。胜负的砝码紧握在自己手中,这极其考验我们的智慧。
后来我偶然在一份中学生读物上读到了苏格拉底教育自己学生的故事,这个睿智的老人,让自己的学生们在果园里走一遭,并且只能摘一个自己认为最大的果子出来。走到尽头后,每个学生都对自己的选择不甚满意。有人遗憾自己错过了更大的果子,有人懊恼自己决断得太早。而同样的心路历程,在两千多年后鲁东南山区的地瓜地里,仍旧被几个满身黄土的孩子粗糙地演绎着。
这是与地瓜相关的所有工序里面,最让我们神往的一道。那些从父亲的镢头下面滚出来的地瓜,最大程度的满足了物质匮乏时期我们亟需扩展的想象力。这些形态各异的块根,不遗余力地与我们产生了某种默契:有长鼻子的老鼠,有戴眼镜的猫,有奶奶家的那盘石磨,还有安徒生童话中那个拧着鼻子的老巫婆。幸运的话,如果一块地瓜正好长在两个断面整齐的石头中间,它的肚子就会长成薄薄的一片,弟弟说那像他在二大爷家里见过的一种健身哑铃……每当这时候,阳光就会很暖,风也不紧不慢地吹。那些新翻出来的湿漉漉的泥土,在太阳和风的轻拂下,很快干透了身子。我们要先把这层晒干的泥土擦干净,露出地瓜鲜艳的红色外皮,然后堆放在一起。母亲总会喊:慢点扔,别磕坏了。
现在,它们紧紧地靠在了一起。这些曾经遥遥相望的手足们,终于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样的亲密时刻,弥足珍贵。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堆堆山丘一样的块根,在这个时刻,互诉衷肠,互道珍重。
三
你见过那种明晃晃的铡刀吗?它可以高速地为十几个地瓜上刑,干脆利落,毫不手软。
这样的铡刀,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新世纪秋收的舞台上了。几年前我曾经在本地一个农具展览馆里看到过它。一个圆形的铡面,上面对称地分布着两个刀口。铡面上的木质已经蒙尘老化,然而那两片长条状的铡刀,仍旧寒光四射。这是被多少地瓜的汁液喂养过的刀口,能够在刀光剑影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瓜厚薄均匀地切成一片片白亮亮的地瓜皮子。
多年前我们就是这样分工合作,将这口铡刀绑在一个独轮车上,推着这辆车依次碾过一整片土地。铡刀的背面有一个木质摇把,切地瓜时只需要用力转动这个摇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地瓜皮,混合着乳白色的浆液,从铡刀口背面倾泻而出。这条白色瀑布倾斜的速度与力度,完全由控制摇把的那只手来决定。
有几亩地的地瓜等待着这只手的统御。循环往复的机械劳动,完完全全地抵消掉了劳动的美感。投入到铡口里的地瓜大小不一,它们像一个个勇士,前仆后继,抱着必死的信念,想要在几次挤压与受刑后玉汝于成,涅槃重生。碰到个头小的,只需要在铡刀下滚过几圈,就把自己滚成了薄薄的几片。如果碰到个头大、力气足的,这就变成了一次力量的抗衡。那只手会青筋暴起,锋芒毕露,向着一个切口反复的冲击、倾轧,让那个负隅顽抗的大个头,最终折戟沉沙。
这场攻伐之术的结局,则是满地成堆的地瓜皮子。经过了几个工序,这些刚刚从土里翻身的肉身,暴露出自己的五脏六腑,又被铡刀逼出了内心的白,以更加赤裸与坦诚的姿态,再一次跟土地亲密接触。
但凡见过秋收时刻晒地瓜皮景象的人们,一定会为这一片片浩浩荡荡的白色海洋而振奋,而赞叹,而心魄蕩漾。整片大地都是安静的,没有丝毫风浪。女人们会双手抄起一堆堆刚刚切好的地瓜皮,以自身为原点,向四周抛洒。这样的劳作极具艺术性和观赏价值,她们用手默契地配合着那一片白,散落成扇形圆形,均匀、规整、姿态优美。她们像一个个撑着船的水手,一点一点扬起白帆,这个过程是缓慢而有力的。现在,千帆竞发。这时候风就来了,浪也翻滚起来了,白浪滔天。天气好的时候,远远地你还会看到那些由地面蒸腾而上的水气,将整片海洋氤氲在一片如梦如幻的雾气之中。
收地瓜皮则全看天气,那时候村里有锣。晚上下雨了就开始敲锣,全村齐上阵,在暗夜里靠一双手完成这场黑暗中的战役。双手与土地经过千万次的密切接触,产生了默契,我们在黑暗中就能够自动给地瓜皮分类:这个已经干透了,这个水分还太大。
每个人的前面都有两个筐。一个装已经晒干的地瓜皮。获得了这种身份证的地瓜皮,就可以直接入袋,归仓。而另一个筐里,装着还未完全交出水分的地瓜皮,它们还没来得及成全自己,因为土坷垃或者同伴的遮挡,它们还保有一棵鲜嫩多汁的心。这样的分类务必心思缜密地完成,以防那些未干的地瓜皮混到封闭的尼龙袋里,用自己的水分沤烂其余的一片,殃及无辜。
这时候地里就只剩下手指和土坷垃碰撞的声音,手指和地瓜片碰撞的声音,以及地瓜皮和地瓜皮碰撞的声音。
地瓜皮是紧贴着地面的,这对人们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时候的庄稼人就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他们齐齐地蹲在地上,双手和双脚紧紧并拢在一起,双脚负责紧跟双手的节奏,慢慢向前移动,绝不拖泥带水。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这是庄稼人与土地的沉默契约。
同样的工作在白天则会变得悠闲很多。只要干透了,只要没有雨,庄稼人不怕它在地里待得时间更长一些,庄稼人有的是时间跟它们耗着。这是一年中从土地里打捞上来的最后一份战利品,他们愿意放慢收获的喜悦。
四
还有一些铁石心肠的地瓜,靠自己却根本熬不过一个冬天。
这个时候就需要地瓜窖上场了。
在我们村西坡的地头上,散立着许多高高凸起的水泥台。水泥台围成方形或者圆形,以不动声色的外形,围剿着地下七八米深处的寒气。这些呈L型走向的地瓜窖,从土地的浅表一路拐进土地深处,然后在L型的尾部,扩充高度和宽度,一个像模像样的地瓜窖就完成了。接下来,这些蕴藏着高密度甜味的根块,将会在这个时间和空间的胶囊中,完成甜度最终的提纯。
挖地窖是个大工程。全家老少齐上阵,铁锨、镢头、凿子一并出力。这是象征着一个家庭生命力的浩大工事,通常要跨越整个冬闲的时节。男人在这块土地上开掘,一米、两米……寒风呼啸的时候,一滴汗摔进土里砸出坑来。风还在吹,这时候已经吹不到男人的头顶;汗还在落,一滴汗落下去的时候还要跟纷纷扬扬的尘土同归于尽,它们将深入这块土地的腹部,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脚下土地最纵深处的纹理和温度。挖到最深处的时候,在窖上面的女人会垂下一根近十米长的绳子,绳子两端都打好结,等女人手里的绳子只剩下一个结,男人在下面喊“握住了”,工事就到尾声了。这时候北风也吹够了吹累了,刚刚调转了身子,春天就来了。
那些刚刚见识了这个世界的红色根块,就是在这样的地窖中完成身份转换的。经过一个冬天的历练,来年春天,它们就会摇身一变,成为繁衍另一代地瓜的起点。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武侠剧中那些闭关修炼的绝世高手。他们要把自己与世隔绝,自我修炼,自我助益,在紧要关头自我激励和鞭策。那扇门开启之前,没有人能猜透里面的剧情。他们在密室里痛彻心扉或者肝肠寸断,侠骨柔情或者百炼成钢,我们一无所知。出关之日,那扇门隆重地开启,这个时候就会有慢镜头,看着那扇厚重的石门缓缓移动,绝世高手从衣衫微露到天光乍开。这时候,所有的剧情谜底都被揭开了。
也有一些地瓜不成器,熬不过冬天,就从内而外地腐烂了。在功成之前,它自己先走火入魔了。而那些顺利出关的地瓜,我们则会给予它更隆重的称呼:地瓜老母。从别的老母身上脱离,再成为另一个轮回的老母,只需要熬过一个寒冬。细细想来,世间很多事物的成败,大抵也都是依循着同样的道理。
春天来的时候,母亲就要打开窖口的封盖,划亮一根火柴,扔下去。火柴在胆战心惊中翻过十几个跟头,有一些没有见底就已经熄灭了。必要的时候,母亲要用火柴点燃一把捆好的柴草,再次扔下去。这些柴草气势汹汹,它们紧紧抱成一团,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一路呼啸着跌入黑暗。母亲仔细观察着火焰的长势:如果火焰落底后仍旧在烧,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下窖;如果火焰落底后瞬间熄灭,母亲就会在窖口坐上一会儿,等待窖内外的气流充分交换。
在我们村,从村子一路往西,跨过一条河,爬上一道坡,就能看到一片片这样的地瓜窖。它们的开口矮墩墩地趴在土地上,匍匐着,尽量用低到尘埃里的姿势掩藏自己。很多时候,它们更像是烟囱的反义词。你看村庄里那些高耸的烟囱,它们站在屋顶的上面,比屋顶还要高,这还不够,它们还得让炊烟继续助长自己的声势,顺着风向,往东西南北开拓。它们让自己爬过树梢,直至统御整个村子才肯罢休。与这些极具张扬性的烟囱相比,地瓜窖算得上虚怀若谷了。是的,除了虚怀若谷,我想不到更恰当的词语来描述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的姿态。
我对地瓜窖肤浅的认识一直保留了许多年。它们掏空自己,它们掩藏自己,它们吞纳寒气暑气,它们是甜蜜的通道。直到一桩本地新闻震惊了整个村子,包括我,我才开始明白,虚怀若谷的同时,它也包藏祸心。
早先,村子里还没有代步工具,一对新婚夫妇步行去赶集,途中在一个地瓜窖的水泥台上休息,一不小心,新婚耳环掉进了窖里。新郎自告奋勇下去捡耳坠,几个箭步落入黑暗后再也没有了声息。新娘呼唤几声没有回应,脱下红色高跟鞋也跟了下去。赶集的人们注意到了摆在窖口的那双鞋,继而发现了双双窒息而亡的夫妇。
这口酝酿着甜蜜的地瓜窖,原来也一直在觊觎着甜蜜。随着从它的身体里掏出的甜越来越多,它也要开始吞进去更多的甜。这样的无私奉献与霸道攫取,在同一个时间与空间的隧道中对峙。我因此也开始陷入了一种人生中最朦胧的价值判断之中——那些给予我们的,同时也可能剥夺我们。
那段时间,在我辗转反侧的梦境中,那一口口地瓜窖就像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从幽暗的地底凝视着我,然后让我迅速跌落下去。我感到自己下坠的失重状态,像母亲手里那根微光摇曳的火柴,又像那捆并未扎进的柴草。更多的时候,我在梦里面向青天,看着那个洞口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一股快要被淹没的窒息感一拥而上,然后就有一只红色的高跟鞋砸下来,我大口喘息着在清晨醒来。
不远处的大地之上,那些腹内空空的地瓜窖,眼神幽深似浩渺的星空。
五
父亲的三轮车翻在沟里的时候,一车斗的地瓜四散天涯。
那时候父亲刚刚买上了村里第一辆农用三轮车。农闲的时候用来拉活挣钱,农忙的时候更是派上大用场。正当血气方刚的盛年,那时候的父亲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那辆三轮车更强有力地让他佐证了这一点。翻车事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刚下过雨,到地头的土坷垃路被冲得破败不堪。车斗里装满了丰收的地瓜,父亲一路驾驶着三轮车过关斩将。在一处被雨水冲垮的路面上,路一侧就是一条几米深的土沟。我跟弟弟坐在三轮车的副驾驶,跟着三轮车左右摇晃。那些让我揪心与恐惧的狭窄与凹陷,都被父亲轻松化解。我碰到父亲肩头的时候就会抬眼看他,我的高大帅气、无所不能的父亲。车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倾斜的,轮胎顺着路面右侧的凹面滑下去,一直滑进了几米深的土沟里。
父亲把我和弟弟从车窗里拉出来。一直跟在车后面的母亲冲我喊,快去叫人。我背着弟弟向村子里走,一路走一句喊,喊了几声天就黑了。那时候人们都回村子休息了,我在坡上就能看到家家户户的朦胧灯光。他们正坐在灯光下弹土,唠嗑,他们看不见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背着四岁的弟弟在喊,他们也看不见一辆装满地瓜的车正翻在沟里。弟弟开始哭,我说弟弟别哭了,我们找到人就可以把车子抬出来了。终于喊到一个赶着回家的本村大伯。那时候人的力气还不值钱,时间也不值钱。他骑着自行车说你先回去,我去村里叫人。
我跟弟弟就蹲在坡上等,我不敢回去。我怕回去了他们来了找不到地方,我更怕他们蹲在灯光晃动的饭桌上不再回来。
天上的星星已经很亮了,我看到黑暗中有几个村里人从路的另一头走来。他们的身上一律扛着工具,那些带着长长的木把手的工具,之前在地里翻出过泥土、花生、豆虫也翻出过一家人生计的工具,现在成为黑暗中他们身体上旁逸斜出的部分。现在他们要用这些农具,帮助我们跟一辆三轮车较量一番。
我背着弟弟,一路领着他们走到地头。弟弟已经哭累了哭乏了,他在我的背上昏昏欲睡。远远地我就看到三轮车的两个前照灯射出夺目的光,像一把剑斜插着刺向幽远的夜空。父亲和母亲已经把四散的地瓜重新捡回来。我看着这些大人们一起铲土、垫石头,一起喊口号,一起用力。我觉得他们挖了好久也抬了好久,最终三轮车奇迹般地稳稳落地。父亲跟乡亲们点头、挥手、致谢。父亲又坐上了驾驶室,我仍旧抢着坐到副驾驶,母亲抱着已经睡着的弟弟坐后座。我无所不能的父亲,载着我们一家人,载着一车地瓜,摇摇晃晃地回家去。
磨面机开到了我家门口,但出车的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参与过地瓜从地里到家里之前的所有过程,唯独这最后一项我很少参与。与前几种相比,这是一项需要极好体力和耐力的活计。
母亲在头上扎了个红色头巾,又甩给我一个,她示意我照着她的样子扎起来。这样,母亲就取代了原先父亲的角色,而我得完成母亲的部分。我忙着把一堆堆地瓜皮装进袋子再由母亲扛到机器前面交给师傅。这是一种争分夺秒的工作,没有人催你,但是机器隆隆的震动声让你手上的动作不敢怠慢。在半个小时的轰鸣和震动中,母亲大声地催促。她的声音要盖过机器的声音才能够准确无误地传达到我的耳朵里,命令我也像机器一样完成她的那些指令:先装左边的,不用太满,举起来给我,别放地上,动作麻利点……
等机器的轰鸣和振动终于在一片烟尘四起中靜止下来,我的身体仍然处于一种持续的高强度的振动之中。我的嘴巴和鼻子里,全部都是混合了泥土灰尘和地瓜粉尘的粘稠物,它们堵塞着我的呼吸通道,让我一个劲地咳嗽,呛得眼睛里一片模糊。
在泪眼朦胧中我看向母亲。她似乎比我淡定得多,她不咳也不呛,低着头忙着收拾战场。她把一袋袋的地瓜面从外面搬进屋里。刚刚能搬得动一袋地瓜皮的母亲,现在已经搬不了一袋地瓜面。她两个膝盖前倾,顶住袋子,连拉带拽地缓慢移动着这些一百多斤的重物。我想上去帮忙,母亲冲我挥挥手说,去洗洗吧。我看到她的膝盖上,抵在袋子上的部分,粘上了一片灰蒙蒙的粉末。
这些质地细密的粉末,最终将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变成我们餐桌上的煎饼、甜香浓稠的粥,以及鸡鸭鹅狗的饲料。大地之上,那些一一丰盈起来的事物,也都遵循着这样普遍而单纯的道理,在一次次时间的熬煮中,变稠变甜。
责任编辑 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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