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建明
初夏的阳光正好,我被彦一身上的文艺气息深深吸引。我最喜欢他弹吉他,彦一说他学吉他是从上中师那会儿开始的。他家生活十分清苦,但他还是从家里给的有限生活费里省出七百元买了一把电音民谣两用吉他,外加一本厚厚的吉他教程。他开始自学吉他,花了一年时间练到了能自弹自唱的程度。
彦一总说,学弹吉他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听得多了,我忽然也起了好学之心。我像个孩子般不依不饶提出要他教我弹吉他。彦一眼里火花一闪,连说“孺子可教也”。一高兴,彦一说他有把趁手的好吉他,虽然年代久远了点,但好用,可以拿来给我练手。我笑吟吟地说:“那好呀!”
于是,那把旧吉他和一本泛黄的曲谱辗转到了我手里。
彦一是个有心之人。这把旧吉他用了多年,它虽旧,音色未改,就连曾经用过的拨片都完好无损。彦一细心地替我调好了音。果然,它比我从网上买的好用多了,弹起来轻轻松松,一点也不伤手。尤其让我开心的是,摸着它,就好似隔空触碰到了十八九岁的青春少年。在那个时空里,少年刚放下手里的吉他,我便隔着时空轻抚在琴弦之上。
吉他拿到手了,我激动得无法自抑,十个指头像不听指挥的士兵,慌里慌张地滑过琴弦,始终找不准手指该在的位置,按住这根弦,那根弦又松了。彦一忍着笑,将那慌慌张张的十指一个一个摆好。我忍不住偷偷抬头望他,短短的寸头里隐约可见的银丝根根竖立,如此倔强,像极了它们的主人,认真而坚毅。
虽然我这个学生很笨,但胜在师父很专业。老师教得认真,学生也只好收起那些小心思,认认真真地学习。我居然很快掌握了辨认琴弦和品格,并且能够准确地拨出几个音了。
“今天到此结束,回去后好好练习单音,把手练熟。”彦一认真地布置作业,结束了第一节课。我长长地吐了口气,额头沁出几颗汗珠来。
一回家,我便迫不及待地拿出吉他,坐在黄昏的窗前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练了一会儿,还是感觉如堕五里雾中。虽然懵懵懂懂,却好似回到了十几岁的学生时代,稍有点进步便心中狂喜,快乐得想要飞起来。
学会了单弦音之后,我的进展愈发缓慢,那些变化多端的和弦常常在我脑海里乱作一团。我有些懊恼,彦一却并不着急。其实,相比自己弹,我更喜欢听彦一边弹边唱。听得痴迷时,我不禁也手痒痒了,也不管还只练了个C和弦,便嚷嚷着要学曲子。
彦一翻开曲谱,给我精心挑了一首《军港之夜》。我不禁嘟嘴,这歌也太老了。但彦一说,他就是从这首曲子练习起的。于是,我嘟囔了几句,开始照着曲谱学了起来。我心想,等练熟了所有和弦,一定要弹个时下最流行的《平凡之路》给他听听。
大概练了两周,我向彦一抱怨,这个过门太难弹了,很是艰涩难懂。彦一拿过吉他,把过门一路行云流水地弹了下来。我愣是没有看明白他的手指是如何移动的。于是,彦一又花了很久的时间向我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示范了这个前奏的弹法。终于,在练习了三周后,我学会了人生当中第一支完整的吉他曲《军港之夜》。
由此,我开始进入随心所欲的弹奏阶段,彦一也不再时时刻刻指点我。我的第二支曲子是从网上下载的C和弦的《平凡之路》。这是我心仪已久的一首曲子,唯一麻烦的是后半部分都是扫弦。扫弦看似很酷,对我来说,却很难把握节奏。
望着我一脸挫败的样子,彦一笑着让我慢慢练习。他说我才弹了短短两个月,就想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令我挫败的是,我的乐理知识太过薄弱,时间于我而言又是如此宝贵,我怎能不心急。
于是,每天黄昏,我家窗下的过路之人总能听到阵阵琴声,有时如枯泉呜咽,有时欢快活泼,有时又如霹雳惊雷全无章法。我弹来弹去,总是那两首曲子。日日从这里经过之人一定会驻足,感叹弹琴之人的执着,猜想窗帘后面是怎样一个勤学的少年。他们绝对想不到,在厚厚的窗帘后面苦苦练习的是一个美好年华即将逝去的中年人。
从春天到夏天,我学会了吉他的基本弹奏方法,弹熟了两首C和弦的曲子。我设想着,照这样下去,一年后,我就可以和彦一一起弹唱了。彦一知道我到了学吉他的瓶颈期,除非自行突破,他也没什么可以传授的了。每次的午间约会,也变成了两个人的岁月静好,那把吉他倒是显得有些落寞了。
欢乐的日子总是飞快地溜走,记得那些春末初夏的午后,我们常常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打起精神,强撑着不肯歇息,生怕一闭上眼,属于我们的这一生就逝去了。我无比珍惜这些中年世故里难得的情谊,不问世事,不带功利,仅仅源于一颗恒星与另一颗恒星之间的吸引,以及在交会时那互放的光芒。
假如时间能够静止该多好啊!如果真是这样,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终有一天,我会与彦一在某处比肩。可世事不由人意,该来的它总是会来。三个月后,我的学琴之路便戛然而止。
彦一破天荒地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也是最后一封信。彦一是个善良之人,这封信他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在深夜里逐字逐句反复推敲而成。终于写好了,他又犹豫许久,才发给我。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属于我们的美好时光终于画上了句号。我流着泪接受了这个结局,将他珍藏了二十年之久的旧吉他和曲谱原样奉还。
我曾是如此地喜爱这把吉他。我无数次抚摸着它,就仿佛看到十八岁的彦一,那个青春洋溢的男孩。我知道,这把吉他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同样,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珍贵万分。
好在我还有一把琴,一把能让手指变得鲜血淋漓的新琴。每到黄昏之时,我还是会坐在窗前,用尽所有力气拨弄琴弦。
“不要弹,伤手。”那个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响起。愈是如此,我愈是用力弹着,仿佛要用疼痛来惩罚自己,仿佛要用眼泪与鲜血来祭奠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青春梦想。
新琴弦距太高,手痛得无法再弹,我终于忍不住弃了琴,从此再不摸琴。这一生,或许我只需要弹好一首曲子,或许只要有一个人听过我的琴声就够了。在那些瓦檐滴雨的夜晚,我总能听到它在一场旧梦里弹奏。大自然的无弦之琴,透过斑驳的岁月,在我的心中奏响,而这相同的节奏,亦会在另一颗心上久久震颤。
(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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