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 晔
黄智生
“第一次知晓‘树洞’的含义,是在2018年4月。”身为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人工智能系终身教授的黄智生在浏览信息时,偶然读到一篇关于微博树洞的报道,才知道网络上存在一个有自杀倾向人群聚集的角落。黄智生发现,微博树洞的每条留言背后,都可能藏匿着一个需要被拯救的生命。他隐隐觉得,为“树洞”加载AI技术是个值得探索的方向。
2018年4月,黄智生在一个医学人工智能微信群里发起了“AI树洞救援计划”:通过开发一个以语义技术为核心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对微博树洞下的留言进行24小时监测,经过语义分析,筛选出有自杀倾向的人,并将相关信息发送到“树洞行动救援群”,进而实施人为自杀干预。与此同时,“树洞救援团”成立。
3个月后,树洞机器人001号诞生。程序上线的第二天,第一条监测简报成功生成。
树洞机器人可以自动检索微博评论中的关键词并进行语义分析,之后分级生成监测简报。根据越准确的知识图谱,越能够准确抓取信息。最初,黄智生将判定自杀风险的标准分为10个等级,数字越大,代表自杀风险越高。0级表示未见生存痛苦表达,5级表示有自杀欲望,但没有明确的自杀地点、时间与方式,最危险的10级意味着自杀可能正在进行。5级以上,都被纳入监测范围。
“炭已经烧起来了,这个世界再见了。”短短十几个字,就达到了10级自杀风险标准。救援刻不容缓,黄智生随即将信息转发给树洞救援团,成员立即行动,从用户之前发布的微博中找到了他注册的公司,获得了电话号码。这是救援过程中的常规操作,微博内容可能包含被救援者记录的生活片段、社交行为等。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是他母亲接的,我们非常紧急地告知她,她儿子准备要烧炭自杀呢!他母亲还不相信,说他正在屋里睡觉呢。我们不断催她去看看,她这才去了房间,发现了正在烧炭的儿子。”黄智生回忆道。
每一个轻生者的痛苦各不相同,当一个人想自杀还给外界留下信息时,这可能是他发出的最后一次呼救。树洞救援团就是轻生者抓住生还希望的最后机会。
在他最初的设想中,研究出树洞机器人,筛选信息,找到自杀者和其亲友,救援就结束了。但在救援过程中他发现,在很多紧急情况下通知亲友时,他们常会表示不理解、不相信,认为孩子有吃有穿,生活无忧,不会做傻事,只是不想努力,整天胡思乱想而已。
因此在很多时候,团队成员需要付出大量精力进行救援。2020年5月,一个想轻生的女孩发了一条微博,得到一个男孩的回应,二人相约一起自杀。为了尽快得到他们的行动时间、地点,救援团成员伪装成轻生者与他们取得联系。
得知他们前往武汉后,救援团成员买了同车次的票找到女孩,从晚上10点到第二天凌晨五六点一直在暗中保护她。另一批成员在汉口火车站守候男孩,最终两个人被成功劝说,放弃轻生。为了这两个年轻的生命,由15人组成的救援小组奔波了整整两天。
遇到联系不上轻生者和其亲友的紧急情况,救援团会选择寻求警察协助。令黄智生感慨的是,警方一开始将信将疑,而现在和救援团积极配合,可见“树洞救援行动”已经得到了警方的认可和支持。
在树洞救援团参与的数千个案例里,绝大多数被拯救的人从痛苦中走了出来。“我们阻止你们选择自杀,并非要剥夺你们选择死亡的权利,而是希望你们放慢脚步,不要轻易选择死亡这样一个不可逆的生命结局。”黄智生说。
“树洞救援团”自成立以来,已向1万多人伸出援手,阻止了3000余人自杀。但把一条生命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只是救援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帮助受助者走出盘根错节的过往,重拾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救援团里有80多位心理咨询师,通常,他们会对受助者进行至少3个月的陪伴和观察。而对那些因抑郁症产生轻生意图的人,基本上需要陪伴到情况稳定后才算救援结束。
志愿者周子涵是一位有着20多年从业经历的心理咨询师,她曾经接到一则监测简报——一位母亲在“树洞”发布了从高处俯视地面的照片。“她是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单身母亲,没有稳定收入,经济拮据导致她抑郁并有了轻生念头。”周子涵回忆道。
“你还好吗?”“想象一下,如果有个万一,孩子怎么生活呢?”从最初的谨慎破冰到后来让对方放下抵触情绪,周子涵一步一步引导话题,通过倾听和共情让轻生者冷静了下来。之后,她一直和这位母亲联系,并和救援团一起想办法为她找了份电商工作。
对受助者而言,许多个情绪反复的深夜,都少不了志愿者的陪伴。“他们最绝望的时候,倾向于听见有温度的声音。”黄智生说,“志愿者陪伴时间最长的有一年多,有的受助者后来又成了救援团的志愿者,以自己的经历劝阻轻生者,更有说服力。”
但这条路也遭受过争议。有人不理解“树洞救援”存在的意义:人应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为什么要干预别人的选择?为了阻止自杀而“收集”别人的隐私,合适吗?
黄智生认为,如果对方只是抒发难过的心情,没有生命危险,他们不应该随意干扰。而当风险被判定为9级甚至10级时,他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在拯救生命的最高伦理面前,隐私应该让位。”
在黄智生看来,许多自杀者有自己的逻辑,如何打破自杀者的逻辑链条,是救援成功的关键。如果不够专业,容易对轻生者造成二次伤害。他向许多心理学专家请教,翻阅国内外的自杀研究手册,着手撰写自杀救援的规范流程,用一年多的时间整理出《网络自杀救援指南》,发给各个救援小组,以确保救援人员掌握科学的救援知识,减少失误。
黄智生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救援的教训。那时救援团要拯救的是一个辍学女孩,志愿者找到她后,每天和她谈心。不久后,女孩开始向志愿者表达感激,还主动联系学校回去考试。当所有人以为情况有所好转时,女孩在微博上留下“拜拜”两个字,吞药自尽。
因为缺乏经验,没能真正了解女孩内心的痛苦,救援只为女孩延续了40多天的生命。谈及此事,黄智生仍十分痛惜。
随着树洞救援团的影响力不断扩大,加入的志愿者越来越多,如今团队已发展到700余人,心理咨询师、精神康复专家、计算机专家遍及全国各省区市。救援团分为两个群:一个核心群,包含了200多名专业的救援人员,另一个见习群里是正在学习中的“新手”。每个星期,黄智生会组织“新手”志愿者参加线上和线下两种形式的培训,之后志愿者会参加一次考试,通过后才能够进入“实习期”,并逐步参与救援行动。
树洞机器人也在更新迭代,不断完善的知识图谱让它涵盖了更广泛的关键词,语义判断也更加精准。但在高密度的负面信息和高强度的工作下,也有志愿者感到疲惫,陆续离开团队。对此黄智生感到几分无奈:“我们确实是一个比较松散的组织,每个人在救援中都会感到压力。”
“AI树洞救援只是一个开始,如何构筑一个可持续的‘善意的循环’,仍是需要继续探索的。”黄智生说。
(修 能摘自《三月风》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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