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念
为两位老人办好的遗体捐赠证书
为老人收集心愿
2016年9月,大一开学,老师在课堂上询问大家的报考志愿。问到“哪位同学不是被调剂的”时,全班只有我和另一个女生举了手。这个似乎不太被重视的专业,是社会工作——在社区、医院、戒毒机构、残疾爱心社,帮助陷入困境的人解决问题,辅助他们回归社会。
有爱心,帮助人,还有收入,听起来不错。高考后填报志愿时,我一口气把6个第一志愿都选成“社会工作”。苦等两个月后,一封录取通知书邮到了家。9月已褪去难耐的热气,我和爷爷奶奶道别后,从行李箱中掏出奶奶硬塞进来的8个馒头,兴冲冲地背上大包小包,搭上开往苏州的绿皮火车。
校园生活平淡无奇,教室、图书馆和寝室三点一线,按部就班。转眼就到了大三专业实习的时候。学校可供实习的单位全都满员,于是我报名去了上海一家儿科医院血液科。每周五放学后我乘地铁、公交,再搭一班动车,每趟来回需要四五个小时。
第一次推开血液科的大门,我就闻到一股浓烈而持久的消毒水味。狭窄的走廊上放满了病床,许多小朋友躺在病床上输液,一动不动地看动画片。“啊——”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尖叫声直抵我的耳膜,我立即循声跑过去。只见小女孩正在病床上使劲儿翻滚,正被身旁几个大人死死摁着。大人哄道:“甜甜乖,医生说了不能乱动,一会儿就好了啊。”
“小朋友怎么了呀?”我走过去蹲下,握着她的小手。“刚做完穿刺,每次她都疼得哇哇叫,可是也没办法啊。”甜甜妈妈边说边抹去眼角的泪水。后来,我和甜甜慢慢熟悉了,我们一起玩芭比娃娃、过家家。有一回我临走时她说:“你要是我亲姐姐就好啦!”我笑了笑,答应每周都来陪她。
大概一个月后,又到了周五,还没放学就下起了暴雨,拗不过体内懒惰的基因,我自我安慰道:一周不去医院也不碍事儿。于是在本该出现的那周,我缺席了。
一周过后,我推开病区大门,正好一个病人被火急火燎地推过来,径直进了抢救室。我心里突然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赶紧向小甜甜的病房跑去。刚到门口,我就看见空荡荡的白色被子落寞地蜷缩成一团,小小的玩具正等着她的小主人。
分针又挪动了3圈,医生才出来。他走到甜甜父母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崩溃的哀号瞬间响彻整个病区。那一刻,一种强烈的懊恼将我淹没:“要是上周按时赶来,可能就不会这样了……”我拖着僵硬的身体爬上公交,再也忍不住了,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督导知道我的内疚和郁郁寡欢,告诉我甜甜本来在禁食期间,爷爷不忍心看娃挨饿,就喂了她一口炒饭,所以才……然而压在我心上的石头始终沉甸甸的,我无法相信死神就这么轻易地把可爱的宝贝带走了。
2019年,我来到上海读研究生,在众多的实习单位中又选择了医院的安宁病房。
临近毕业时五花八门的招聘信息每天刷屏,大家纷纷努力奔向精彩的未来。我滚动鼠标,漫无目的地浏览着网页,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家社区医院正在招社工,于是投去简历。3天后,我收到面试通知。一个月后,我又穿上白大褂,回到安宁病房。每天清晨,我骑着单车,迎着一路的朝阳和绿树,去陪伴一些人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窗外的喧嚣和病房的安静,像被彼此隔绝的两个世界。
与先前被父母簇拥着的小朋友不同,这里的老人大多独自躺着,床脚和桌子上堆着尿布、毛巾衣物和一袋袋水果。常年的放疗化疗早已把他们折腾得皮肤蜡黄、瘦骨嶙峋。
与二三级医院不同,社区的安宁病房配备了大量止痛药,专门用于缓解病人突然出现的剧烈疼痛。
安宁病房,似乎成了无力感的代名词。医生、护士、家属、病人,每个人都不说,却又扛着各自的无力感。
“这样半死不活吊着也是家人的拖累,还不如早点儿走了算了。”面对病人话语里的极度沮丧,我常常无语。我默默花了一个月时间去研究更有力的安慰话语,却发现最好的安慰是少说多听。他们需要在安静中宣泄,安静到无论多绝望都能被包容和承接。
“我的造口袋又脱落了,屎尿漏了一床,让护工忙活了一上午。”6床的刘婆婆小声说,显出无比内疚的神情。
“我们本意也不想给别人增加负担嘛,看得出您很为护工着想,要不一会儿我们送个小礼物给她?”我慢慢地顺着她的意思说,认真平复她话语里的微小情绪。
有一次,一位性格幽默的叔叔,因为肠梗阻禁食两个月,他说:“实在顶不住了,我就先去了,明年这时候给我送点儿酒就行。”我便应和着说:“行啊。”正好医生说下午来开两瓶安眠药,很快就不疼了,叔叔愣了一下,支吾着说:“老婆肯定不愿意……”说完,就翻身睡去了。
一边很沮丧,一边又被生的意志支撑着往前走,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常态。我也慢慢接纳了与无力感相处,试着想象把自己放进每一套病号服里,这样就能穿透语言表面,听到他们真实的心声。
2019年12月31日,我们准备了一堆小丑服和道具,在病房办了一场热闹的庆元旦活动。平时老和妻子吵架的叔叔在大家的一阵起哄下,破天荒地拥抱了妻子,还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妻子激动得红了脸,不停“抱怨”道:“前40年干吗去了,早点儿这样不就好了?”妻子一边念叨着肾癌晚期、体重只剩90斤的丈夫,一边给他戴上了自己织的小红帽。
我们又来到一位身患胰腺癌的91岁爷爷的病床旁,拿着小话筒采访他有什么新年心愿。爷爷戴着氧气面罩,缓慢地坐起身,说:“我小时候家里穷,上学没花过家里一分钱,全靠国家培养。现在我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走了之后把遗体捐赠给国家。”一旁的老伴儿点头说,遗体捐赠把她也算进去。
元旦假期一结束,我就去相关机构为两位老人办手续,领材料的时候我心里一颤,也为自己领了一份。自那之后,我心中的无力感慢慢消失了,一直在带他们体验不同的新鲜好玩的事情,并乐此不疲。
春天我会去附近的花市买回一大束鲜花,带老人晒太阳、编花环;医院领养了一只小狗,下午3点我就带着输完液的老人和小狗玩;为以前唱苏州评弹的奶奶涂上口红,和场外志愿者连上视频,“走”到她心心念念的苏州河,那是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还有一次,我带大学生来探望老人,无意间瞥到一位老人枕边放着一个贴满胶布的收音机,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歌名。直觉告诉我,收音机的主人肯定有故事,聊过后,我才知道,这位老人参加过抗美援朝。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一份特别的礼物走到他的床前——他过去的战场故事被我们制作成一本生命影集。老人用干枯的双手颤抖地抚摸着自己身着军装的照片,激动地说道:“好啊,好啊……”一周后,老人离世了。
2020年9月,我被派去集中隔离点封闭工作一个月。任务结束后飞奔回病房,捐献遗体的爷爷、苏州河奶奶的床都空了。那一瞬间,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当我下定决心要更用心地陪伴这些老人时,却不知自己的奶奶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
2021年2月的一个清晨,奶奶起床晾衣服,突发脑出血栽倒了。抢救室外是爷爷一个人焦急踱步的身影。爷爷不想耽误我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隐瞒。等我知道时已经是两周后了。
我跟单位请了假,正收拾行李时电话铃响了,视频里是不停落泪的爷爷,奶奶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了。那一刻我蒙了,拖着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就往机场奔,焦灼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飞机逐渐升空,胡乱飘荡的意识飞回过往。我7岁那年,父亲患肝炎去世,母亲改嫁,爷爷奶奶身旁只剩一个患有癫痫的小儿子;前年,奶奶骑三轮车被一辆汽车撞倒,我又在几千公里外的上海忙着租房找工作。
这些年来,我好像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都因故缺席。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弥补,只是奶奶终究没能等到我回去尽孝。
火化那天,爷爷念叨着,奶奶还是享了福的,这些年我也算对得起她了。我看到爷爷眼角滑落的泪珠,听出他是在安慰我,不想让我太自责。
我陪伴了那么多人走到生命的最后,却唯独错过了亲人的临终时刻,我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原谅自己。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我回到医院辞掉有编制的工作,放下了所有荣誉。整理工作材料时,我发现上一位离去的病人,正好是我陪伴的第200位。
也许是因为做了临终关怀的工作,我才更加深知生命的意义。我不能再让年近80岁的爷爷,为患有癫痫的叔叔做饭穿衣。
一个月后,爷爷被检查出患有高血压、轻微脑梗,住了院。我在一旁照顾时,熟悉的病房环境又让我想起曾陪伴过的那些老人,他们的笑脸、掌心的温度,我们一起录的视频,都历历在目。我突然冒出一个新的想法:为何不将那些一直温暖着我的故事写下来,去照亮更多人的内心呢?
于是,在安宁病房几千公里外的家乡,我开始写下那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他们对疼痛的忍耐和生之意志、面对死亡难以言说的恐惧、来不及表达的爱和离别……我想每一个动人的故事里,都藏着他们给予世界的最后的善意,承载着他们真实走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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