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粟冰箱
左慈与曹操的故事,还要从风柑说起。风柑产自温州,大寒结果,果味十分酸涩。等立春融风至,温州的养柑人便用猪或羊的尿脬盛满油脂,装入一种赤黄色的大蚁,濡养三日,再让它们爬上风柑,将果皮咬出细口。春风从这些小孔吹入,敷育催化,风柑才开始变甜。虽然名头略逊于被推为世间第一的乳柑,但风柑皮薄而味珍,脉不黏瓣,食不留滓,也称得上柑中极品。吃了它,四肢百骸如被春风吹彻,人便懒懒醉在一场杨花梦中。彼时东吴尊让曹魏,孙权便以它为豪礼,挑了四十余担献给曹操。
役夫们日夜兼程,将风柑送往邺城,中途乏累了,在一座山脚下歇息。一个道人走来,对他们说:“你们过于劳苦,不如让我分担。”他枯瘦如竹,跛一足,瞎一目,头戴白藤冠,身穿青懒衣。随从送柑的吴国官员周兰见他风骨魁奇,半信半疑地叫他试试。那道人随手拣出一只风柑,喃喃念诵了几句。役夫们只觉担子里的繁果惊颤起来,轻柔地簇动,仿佛风之卵正孵化出世间所有春风。随后肩头一松,似空无一物。役夫们大喜过望,连声称谢。周兰诧异地问他是何方神圣,那道人说:“我是庐江人,姓左,名慈,字元放。道号‘乌角先生’。”周兰再三邀他同行。左慈说:“正好,我也有些俗事需点醒魏王,便与你同去吧。”
役夫得了左慈神助,身轻如燕,很快就将风柑送达邺城。
是夜,曹操于宫中设宴。恰逢风柑送到,欣喜非常。又听周兰说途中得异人相助,他向来求贤若渴,想着可以将这异人收入麾下,连忙请左慈赴宴。席间,众宾客分柑而食。曹操剖开一枚,里面却空空如也。再剖仍然如此。他有些愠怒地问左慈:“你这妖道使了什么伎俩,将我的好果子毁成这样?”
左慈笑道:“未毁未毁。我只是让这柑子记起了前身,大王又不能捕风罢了。其实说起来,世间万物化化而生,殊途同归,何必执着于‘相’呢?”说着,他剖开一枚风柑,一股甘美、柔暖的春气飞蹿而出,在食案上盘旋,吹得琉璃灯飘飘曳曳。宾客觉得有趣,纷纷效仿。一时间,整座宫殿充满浓郁的香味,众人轻嗅片刻,但觉清沁肺腑,呼吸之间,便沉沉醉了。
曹操面色和缓了些,问:“先生学过什么异术,竟有如此神通?”
左慈说:“我曾在峨眉山三霄洞修道三十年。某天,石壁中有声音唤我。那声音很熟悉。我将石壁劈开,却什么也未发现。深夜,有人入梦,赠我《遁甲天书》三卷。上卷名‘天遁’,中卷名‘地遁’,下卷名‘人遁’。天遁能腾云跨风,飞升太虚;地遁能穿山透石;人遁能云游四海,藏形变身,飞剑掷刀,取人首级。”
曹操越听越奇,心痒难耐:“先生可否教阿瞒这些法术?”
左慈大笑:“大王富贵中人,为名利所拘缚,岂能学道?不过,刘备乃帝室之胄,若大王让位于他,我便教您这些神通。”
曹操怫然变色,杀意顿生。他许久才将紧咬的牙齿松开,寻思找个错处将左慈斩杀,便狞笑着问:“先生,我想以龙肝作羹,你能为我找来吗?”左慈说:“这有何难。”他起身,见宫墙镂有神龙腾云纹,便从袖中摸出一支赤松笔,脚下按北斗七星踏禹步。他挥舞松枝,青袖翻卷,众人只听殿外传来窸窣之声,有如群鸟鼓翼。定睛一瞧,却是寒夜里无数冻云被左慈招来,霏如轻雾,袅绕在他笔端。左慈蘸着冻云,找到壁上龙肝位置,轻轻将它润湿。龙身得了云气,柔软起来,鳞甲熠熠生辉。殿堂上空闪过霅霅紫电,传来低沉雷鸣。左慈又取来银刀,将龙身剜开,挖出一颗黄金般湛亮的肝脏,递给曹操。霎时,龙肝光灿满室。金黄的血液从左慈指缝间滴落,酽酽地凝成琥珀。
曹操虽然诧异,仍旧嗤笑:“这肯定是你事先藏在袖子里的,也不知是什么禽兽的死肝。”他想了想说,“虽然立春已至,可北国苦寒,先生不如变出几朵鲜花,来为我这筵席增色。”
左慈环顾四周,见一个侍女手握团扇,扇面绣有一株绿牡丹,便向她借来。他又找到一只青铜十二时盘,盘有六圜,镌天干、地支、时辰、月相、节令物候……精密得如同时间本身。左慈将团扇随手一掷。它飘到十二时盘上方,扇柄正对盘心,急速飞旋起来。无数淡绿的尘埃浮现在灯光里——那是岁月的尘埃,是某个逝去的春日,在锈蚀的刻度间荧荧飘舞。左慈清叱一声,它们便从时盘边缘的一点开始,首尾相继,逐次凝化为牡丹的幻影:嫩芽的它、抽枝的它、开花的它、萎谢的它、死亡的它……它们仿佛一个个轻倩的幽魂,在自己的葬礼上追忆前生。左慈走近,伸手拂动这草木一秋,挑挑拣拣,终于找出这朵牡丹最美的时刻——是谷雨后第三天的巳时。他将这朵牡丹从时间的尘埃中摘取,它转瞬变为鲜花,迎风轻颤,采粲如锦。
曹操面露不豫,又说:“我这筵席上的珍馐也够多了,只是少一味松江鲈鱼,先生可以弄来吗?”
左慈问:“大王手边是什么书?”曹操答:“《庄子》。”左慈微笑:“没想到大王还有看《庄子》的闲心。这本书正好,还请大王借我一用。”曹操轻蔑地将书抛给他。左慈撕下书中《秋水》一篇,把册页放入银盆。它们瞬间溶化了,洄荡成凝碧的秋水,散发出蓼花、枯荷与白石结霜的清气。左慈右手往虚空一拈,指尖缠住几缕暮冬的月华,将它们捻成钓丝,往秋水中垂落,嘴里喃喃:“秋风起而鲈鱼美。摇尾涂中,出游从容——这想必是大王久寻不获的快乐。”曹操哂笑:“子非我,安知我之乐?”说话间,响了几声,一尾银黑色的四腮鲈鱼被左慈钓起,浑身氤氲着黯蓝波光,摔落于地砖,鼓目翕唇地飞跳。
曹操面色峻严地审视左慈,半晌儿才道:“有了松江鲈鱼,怎可不配蜀国的紫姜呢?先生觉得如何?”话音刚落,有侍卫上前禀报,说殿外有个蜀地商人求见。曹操忙宣。那商人呈上一只锦盒,说:“这是大王要的紫姜,产自犍郡,可说是蜀地最好的姜了,还望大王笑纳。”曹操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惨白,阴沉沉地问:“你如何知道我要紫姜?”商人指着左慈:“是这位道长半个月前告诉我的。”
曹操越听越灰心丧气,想着是不能将左慈杀死了。但他仍不肯轻易放过这个妖人,万一他真为刘备招揽,蜀国岂非如虎添翼?却听左慈叹道:“值此衰乱,官高者危,财多者死。当世荣华,不足贪也。大王为何觉得我会入世?”他取来一只白玉杯,往里面倒入杜康酒,然后拔下发髻上的犀角簪,轻轻吹口气,簪尖便燃起一点微青的火光。他将犀角簪往杯中一划,酒水被燃犀激触,表面迸溅出水银般的珠粒,微微沸涌起来,转眼被分为两半,泾渭分明,并不交融,中间隔出一道细如刀锋的银亮界线。它们的颜色与质地也瞬间产生了变化。一半酒水袅绕蒸腾,烟姿雾态,变幻无限,是绚烂的紫红色,像天边的晚霞;另一半则胶稠地汩汩颤动,深而暗的蓝黑色,浮着些金屑,宛如倒映星汉的沧海之水。左慈说:“大王是惊涛游龙,有观沧海之志;而我是闲云野鹤,唯抱烟霞之心。不如我们喝下这分杯酒,从此无涉,如何?”说着,他仰头,将烟霞色的那一半酒水饮尽。沧海色的则纹丝不动,仍只占半只玉杯。
曹操生性多疑,并不相信左慈所言,怀疑他要毒杀自己,便将那半杯酒接过,倾倒在地。蓦然,宫中众人只觉自己身处瀚海的一叶扁舟,颠簸动荡,即将沉覆。“先生神通广大,既不愿教我天书中的三遁之法,我又怎甘心放你走?”曹操虚伪地笑着说。
左慈说:“其实大王错了。天遁、地遁、人遁,只小技尔。最高妙的,是心遁。”
曹操问:“何为心遁?”
“我也是时隔多年才知道,峨眉山的石壁中,唤我的声音其实就是我自己。他让我找回了他,他让我在梦中悟得真法。”左慈娓娓道来,语气轻淡如烟,“大王可曾听过自己的声音?大王可曾怀疑自己身在壁中?天遁、地遁、人遁,确实神通无边,可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心都不自由,那他又如何能‘遁’?”他哂笑着,青懒衣大袖一拂,曹操手中的玉杯便化为一只白鸠,绕梁翩飞,喉咙里婉转清亮地唱:“土鼠随金虎,奸雄一旦休!”它用最美的声音歌唱着曹操的死亡。
“我已将心遁之法悉数告知,能不能参透,就看大王自己了。”左慈说着,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曹操被白鸠的歌声唱得神竦心惕,可他不愿承认自己的畏惧,仍然强撑着,令举国捉拿左慈。三日之内,城里城外,长得跟左慈一样的人竟有三四百个,均是白藤冠、青懒衣,瞎眼跛足。他们被抓进曹操的地牢,很快牢狱填塞,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曹操听了手下禀报,亲自来地牢查验左慈真身。然地牢里静悄悄的。这么多人被关押着,竟未发出半点嘈杂,而只有一种骇人的寂静。黑暗中,那些“左慈”无声无息,席地而坐,像无数尊怪异的石像。他们见了曹操,纷纷站起,问:“你看我是不是左慈?”“你看我呢?”“我是不是?”每问出一句,他们的脸便像火中之蜡一样熔化,变成没有五官的旋涡。
曹操震悚地退后,勉力挥了挥手,下令将他们烧成灰烬。可是在狱卒点火的刹那,那些无面目的“左慈”纷纷褪去衣物,又褪去形骸,化作数百只蝴蝶,轻捷振翅,从囚窗的缝隙中遁去。留下惊愕的众人,面对这熊熊燃烧的火狱,相顾无言。
曹操在侍从的搀扶下回到宫中,大病一场。他死于子年寅月,正如白鸠所唱。死前,他有些释怀地对曹洪、贾诩、司马懿等人说:“确是我错了,左慈并未害我,他还曾极力想要点悟我。人生一世,不过牡丹一秋。再多繁华都是蝶梦,转头成空。他告诉我心遁之法,可我犹龙困于壁,又如何能学会?如何能得鲈游秋水的从容之乐?”说完,便溘然长逝。
这位奸雄死后,心腹遵他遗命,于彰德府讲武城外,设下七十二座疑冢,是为防止他真正的坟墓被人发掘。在他的葬礼上,一只白鸠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真正的那块墓碑顶端,啭喉高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是一个灰寒的二月。荒野中,它的歌声流幻如烟霞,如前生没有饮尽的一杯梨花,听得众人如痴如醉,肝胆晶澈。空气里逐渐流溢起甘美的春风。他们在这春风里失去了什么,却又觉得这失去无关紧要。
一曲唱罢,那只白鸠便振翅飞往雪意昏昏的乱山,将所有故事还给人间。
(宋晓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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