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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希望囚困

时间:2024-05-04

☉雷 磊

从2014年12月开始,我接触了30多位马来西亚航空公司失联航班MH370乘客的亲属,他们的诉说让我常有置身深渊的感受。我开始重新思考这一失联事件。不同于其他许多灾难,这是一道不停被拉长的创口。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2014年12月的一个周五,飞机失联8个月后,在顺义空港的家属支持中心外,我第一次见到胡秀芳。胡秀芳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站在枯败的花坛边。她化了妆,脸上也未见“希望”的痕迹——她把儿子、儿媳和孙女仍然在世当作一个铁定的事实埋在了生活里。

丈夫去世后,孩子成了胡秀芳生活的中心。消失的飞机掏空了她所有的能量。她只能凭借记忆去拼凑生活。几个月来,她每天都满怀希望地为亲人归来做准备。

胡秀芳的一天通常是从凌晨四五点醒来后开始。摸索到手机后,她把编辑好的文字发出:保佑亲人平安归来。在家属的微信群里,她每天都第一个发言。

起身穿衣,洗漱完毕,胡秀芳开始擦洗地板,在桌上的果盘里放上香蕉和苹果,尽管她很少吃这些。她给孙女心心的童车盖上条布,靠房门放好,出门时拿起来会方便;冰箱里预备好儿子爱吃的酱猪耳朵、牛肉;儿媳晓蕾的碎花床单被褥叠放整齐后,被她捋得没有一个褶皱。

光线从屋中退回窗台,家里的摆设就会变得秩序井然,布娃娃按照个头大小依次摆放,各色的沙发靠枕也次第安置好。

“那种感觉,就像她仍然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戴淑琴感到同病相怜,她妹妹一家五口都在飞机上。戴淑琴常在晚上接到胡秀芳的电话,听她不知疲倦地讲起白日里生活的细节和她的希望,直到两个人都睡意沉沉。

家里备足了菜肉米面,但胡秀芳平日里并不下厨做饭。当碗筷摆上桌子的时候,那些空位置的气场开始显现,在忙碌家务中产生的一点幻觉会顿时消失。

相形之下,她的亲家高显英令不少人羡慕——据说她能看到被飞机带走的亲人。

高显英的特殊本领是在飞机失联两个月后获得的。每天睡觉前,她总是将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的照片放在床头,一张张盯着看,一直看到泪眼婆娑。有一天,入睡后,他们真的走进她的梦里。

高显英努力搜集着脑中的画面:在一条栽种冬青树的路上,女儿低头玩手机,女婿背着包在走,只有外孙女一蹦一跳的。她哭着喊,3个人都不回应。

不久后,她白天也能看到梦里的画面:站在小区院子里,女儿女婿在相视说笑,有时候,猛一回头,她听到外孙女在远处喊“姥姥,姥姥”。那一天,她急切地穿过人群,找到那个发出声音的小女孩,伸出手去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刚触到,高显英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不是她的外孙女。

持续了几个月的幻觉最终得到了冷冰冰的科学解释,医院给她做出了诊断:极重的抑郁、焦虑、敌对、恐惧,兼有严重的幻听幻视。不过,高显英并不为积累的疾患感到困扰,她拒绝了医生提出的住院建议。

闲聊的间隙,她突然有些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些药我都没吃,我怕吃完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所有理性和逻辑都失效了

姜辉是一个强调逻辑和理性的商人,北京的房价刚飙升的时候,他开始买房投资,之后又入手基金,赚下了“够后半辈子花的钱”。

飞机带着母亲消失后,优游岁月的他猝不及防地跌入旋涡。

姜辉心里本来存了一点侥幸。MH370航班的乘客名单上有母亲姜翠云的名字,年龄却对不上——母亲年满71岁,名单上写的却是62岁。他想,“姜翠云”这个名字很普通,重名的可能性大。他拜托外交部的朋友查了护照资料。

信息证实,飞机上的“姜翠云”就是他的母亲。

“就像是我亲手把母亲摁在了那架飞机的座椅上。”姜辉说,马来西亚工作人员的这个疏忽近于残忍。

家属委员会正式成立,分设技术、媒体等小组,代表家属与马来西亚方面沟通,追问飞机的下落。应酬能力还不错的姜辉被分到了“办公室”组,负责安排会务。

私下里,姜辉并不否认“飞机终结于南印度洋”这个结论。他根据多普勒效应验算过:飞机最后发出信号的时候,正位于澳大利亚珀斯以西大约1600公里的海域,根据一小时一次信号的频率,飞机能飞行的距离有限,半径以内都是海水。

但所有这些数据和计算都失效了,想到飞机带着母亲消失后的种种遭遇,姜辉的喉咙里哽了一口气。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不把MH370航班这件事情弄明白,这一辈子就白过了。

“大师”带来了安慰

张美玲的独生女儿白小莫毕业于北京大学,之后又到加拿大留学、工作。在经历一段童话般的恋情后,嫁给了一个加拿大籍印度人。婚后,这个跨国家庭先后迎来了两个混血儿子的出生。

张美玲打听到有个“大师”算命特别准,于是找到他,递上女儿女婿的生辰八字,“问是死是活”。“大师”让她放心,说人在年底就会回家。

高显英也请人算过命,算的结果都挺符合她的心意。只是,她从不去抽签。她说,签筒里也有不好的签。

高显英更相信自己和亲人的感应。“亲人血浓于水,是有心电感应的。”失联那天夜里,高显英睡得很安稳,这是她一直以来抱有希望的依据之一。

2014年6月22日是孙女心心的3周岁生日,胡秀芳把亲家高显英夫妇约到家里,遥祝庆生。桌上摆着蛋糕,儿子、媳妇、孙女的座位前都放了碗筷,杯子里还倒了儿子喜欢喝的红酒。唱完生日歌,老人们便开始呼唤亲人的名字:“宝贝心心,你快回来。”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

在张美玲的国际家庭里,女儿白小莫是连接中国、印度两个家庭的纽带,也是家人间交流的翻译。飞机消失后,家庭里的“国际沟通”就成了问题。将自己变成“纽带”,把家人重新聚合起来,成了张美玲新的希望。

2014年10月,外语零基础的她花掉两万多块钱,成为英语速成班的一名学员。

学英语的压力来自两个外孙。飞机失联一个月后,外孙彼得和迈克就被爷爷、奶奶接到印度孟买。之后,她和外孙们的交流就只限于周六或者周日中午15到20分钟的视频电话。

“听不听话?”“学习怎么样?”“学中文了没有?”看到孩子,她总是提这3个固定的问题。大外孙彼得会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回答她:“学了。”张美玲发现,外孙们在英语环境里生活,中文水平退化得很厉害。

“你想姥姥了吗?”张美玲问小外孙迈克。

屏幕上迈克满脸疑惑,显然,他听不懂姥姥在说什么。彼得赶紧把中文翻译给弟弟听。

外孙变成了“外国人”,这让外婆张美玲很焦虑。61岁的她像大学生备战英语四六级考试一样,点灯熬油,捧着单词、语法书朗读背诵。单词记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做组词造句方面的练习。

张美玲赶了上万公里的路前往迪拜,在那里和外孙会面。结果,她只能听懂外孙说的一些话,自己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她决心将后面一段的学习重点转到读说上来。

于嘉在丈夫失去联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跟车较劲。以前,夫妻俩在一家公司,每天早出晚归,都是丈夫开车,她只需坐在副驾驶位,选自己喜欢听的歌就可以了。来来回回6年,于嘉也没记住去公司的路。回到公司上班后,她把丈夫的车钥匙拿了过来。

上路后不久,她开的车就跟别人的车蹭了。对方下车来,摆出阵势质问道:“你怎么开车的?”

“以前都是我老公开车的……”

“你老公人呢?”

于嘉“哇”的一声哭了。

时间过去一年,家属这个群体让戴淑琴有了归属感。丈夫早亡,平日里女儿女婿都忙着上班,她一个人住在三元桥的单元楼里,有空就蒸些糕点带给其他家属,也会帮他们带带孩子。

戴淑琴信赖诚恳踏实的人。看到姜辉和其他家属为寻找真相而努力,她会从心底里认定他们是“哥哥”。这么想着,她会真的对着开车的姜辉叫几声“辉哥”。算起来,姜辉刚好比她小了20岁。她跟姜辉说:“等亲人回来,我们这群人也不能散,也是一家人。”

新年前的一天,家属汇聚到姜辉家中,准备一起包顿饺子。亲人离开近一年的时间里,家属们很少像这样聚会。

厨房里,戴淑琴和几位女性家属忙着和面、洗菜,胡秀芳忙着切茴香做馅儿,端着碗碟进进出出。

下午5点左右,饺子开锅了。家属们围坐在一起,准备吃饭。胡秀芳脸上带着笑意,左右看看,像是奶奶坐在家宴中。姜辉提议大家干一杯,她也赶紧端起杯子伸手向前。“新的一年,新的希望。”

(程 章摘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本刊节选,刘程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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