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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吹笛

时间:2024-05-04

林清玄

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一股凉风。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侧耳仔细听,我确定那是笛子的声音。

什么人的笛声可以穿透广大的平野?而且天上还有雨,它还能穿过雨声,在四野里扩散。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有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地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入”的道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比如刺竹林。

这样想着,我本来要走进竹林的脚步又迟疑了,在稻田田埂上坐下来,独自听那一段音乐。我看天色尚早,离竹林大约有两里路,遂决定到竹林里去走一遭——我想,有音乐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时,整个人被天风海雨似的音乐震慑了,它像一片乐海,波涛汹涌,声威远大,那不是人间的音乐,竹林中也没有人家。竹子本身就是乐器,风是指挥家。我研究了很久才发现,原来竹子淋过了小雨,上面有着水渍,互相摩擦便发生尖利如笛子的声音。而上面满天摇动的竹叶间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风,发出许多细细的声音,配合着竹子的笛声。

每个人都会感动于自然的声音,譬如夏夜里的蛙虫鸣唱,春日清晨雀鸟的跃飞歌唱,甚至刮風天里滔天海浪的交响。凡是自然的声音没有不令我们赞叹的,每年到冬春之交,我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远处的春雷乍响,心里总有一种喜悦的颤动。

我有一个朋友,偏爱蝉的歌唱。孟夏之时,他常常在山中独坐一日,为的是听蝉声。有一次他送我一卷录音带,是在花莲山中录的蝉声。送我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我在寒夜里放着录音带,一时万蝉齐鸣,冷漠的屋子里像是有无数的蝉在盘飞对唱,那种惊艳的美,有时不逊于在山中听蝉。

失去对自然声音的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当有人说“风景美得像一幅画”时,境界便低了,因为画是静的,自然的风景是活的、动的。而除了目视,自然还提供各种声音,这种双重的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创造的境界。世上有无数艺术家,都是从自然中吸取灵感,但再好的艺术家,也无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为自然是有声音、有画面的,还是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这些全是艺术达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艺术一定有个结局。自然是没有结局的,明白了这一点,艺术家就难免兴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绘下《长江万里图》,令人动容,但它永远不可能如长江的真情实景那般令人感动;人能录下蝉的鸣唱,但那永远不能代替美丽的蝉在树梢唱出的动人歌声。

那一天,我在竹林里听到竹子随风吹笛,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阳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经停了,我却好像经过一场心灵的沐浴,把尘俗都洗去了。

我感觉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心香一瓣摘自九州出版社《天心月圆》一书,赵希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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