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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

时间:2024-05-04

刘勃

汉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一支5000人的汉军没于塞外,主将李陵投降匈奴。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触怒汉武帝,被处以宫刑。

这是司马迁人生最大的灾难,但《史记》中对李陵事件的记叙只有寥寥两三百字。为了解这个改变太史公命运的人,我们只能看看班固在《汉书》中的描写了。

少年时代的李陵,工作在宫禁内,等于是在汉武帝身边成长起来的。他的好朋友霍光和上官桀,也都是汉武帝晚年最信任的人——李陵的朋友圈,正是和汉武帝关系最亲密的那个小圈子。

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3万骑兵从酒泉出击在天山活动的匈奴右贤王。汉武帝想让李陵为李广利押送辎重。李陵主动请命,想独立带领一支部队,去分散单于的兵力。

汉武帝提醒李陵,这次军事行动规模很大,已经没有骑兵再分拨给他了。几年前,汉朝远征大宛,战马几乎消耗光了,而新夺得的大宛马是珍贵的种马,这时还不能派上前线。

但李陵毫不畏惧,称自己不需要骑兵,“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这雄壮的气概打动了汉武帝,但他仍然觉得过于冒险,于是诏令强弩都尉路博德率兵中途接应李陵军。

路博德是一员老将,当年曾以伏波将军的身份平定南越,羞于为初出茅庐的李陵做后援。于是,他上奏说,现在匈奴秋高马肥,不宜和他们作战,希望和李陵等到来年春天再出击,他们二人各带5000名骑兵,一定可以生擒单于。

这份上奏却激怒了汉武帝,他认为是李陵不愿出战,教唆路博德这样推辞。于是,他交给路博德另外一个任务,而让李陵立刻出击。

这个决策过程,汉武帝和李陵都没有错——这不是善与恶之间的冲突,而是善与善之间的误会。

于是,李陵带着他的5000名步兵从居延出发,向北行进了30天,在浚稽山扎营。浚稽山是匈奴的重要据点,据有的学者推断,应该是今天杭爱山脉东端的某座山。这里和居延之间的直线距离大约为500公里。对于一支携带着往返辎重——包括至少60天的食物,足够的饮用水,以及大型弓弩和大量箭矢等物资的步兵,这个行军速度相当可观。

李陵把经过的山川地形画成地图,派人回长安汇报了军情,汉武帝非常高兴。但就在这时,李陵遭遇了匈奴单于亲自率领的3万骑兵。

3万人对5000人,骑兵对步兵,战争结果本该毫无悬念,但匈奴人被李陵杀得大败。于是单于增兵,以总计8万骑兵再次发动攻击。兵力如此悬殊,李陵只能一边作战,一边向南撤退。

这场战役被班固写得精彩纷呈,他深谙叙事技巧。李陵能否成功脱身?他总是不断给读者希望的曙光,然后又无情地掐灭它。

李陵终于从匈奴俘虏口中得到一个好消息。单于已经越追越恐惧,他在心中盘算:这样一支人单势孤的步兵,凭什么可以和我军力战这么久?莫非是想把我吸引到汉朝边塞,然后大举围攻?匈奴的贵族也在犹豫:前方还有四五十里才到开阔地带,可以再猛攻一次,如果还不能成功,就撤兵。

也就是說,汉军只要撑过这个地带就安全了。李陵全军上下应该都精神为之一振,于是又是一天数十回合的激战,杀伤了匈奴2000余人。

但就在单于要撤兵的时候,李陵军中出了叛徒,把军情全部泄露给单于:汉朝的援军,是不存在的;李陵军中的箭矢,也快用尽了。

于是单于放胆全力进攻,截断了李陵的归途,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抢占了全部有利地形,四面八方箭如雨下。李陵的部队也竭力还击,班固在这里提供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一日五十万矢皆尽”。

汉代的箭镞每支重量不低于17克,50万矢意味着光是打造这些箭镞,至少需要8500千克的铜或者铁。如果以铜计算,汉代铸造铜钱,平均每年用铜816.7吨,这一天射掉的铜就超过了全年用量的1%;如果以铁计算,汉代的生铁产量现在没有统计数据,但肯定不会超过唐代,唐代的生铁年产量也不过1200吨,所以这一天射出去的铁,是唐代生铁日产量的2.59倍。

这个细节说明什么?“五十万矢”是一笔巨资,李陵的部队如此精锐,不仅是他本人精心调教的结果,也离不开汉武帝的巨额投入——这绝不是一支被皇帝随意抛弃的军队。

但最终,这支部队还是陷入绝境。李陵长叹:“如果再有几十支箭,我们就可以脱身了!”又说:“无面目报陛下!”于是,他向匈奴人投降了。这时候,李陵距离汉朝的边塞只有百余里,大汉的亭障已遥遥在望。

刚得到李陵投降的消息时,汉武帝非常愤怒,但慢慢平息后,还有点儿自责,当初李陵出塞,他就应该派路博德去接应他。他甚至考虑,李陵是不是假投降,暗中图谋大事。

汉武帝派公孙敖率军深入匈奴,设法接李陵回来,却不幸得到这样的情报:“我抓到了俘虏,他告诉我李陵在为单于训练军队,所以我一无所获。”

这下汉武帝真的愤怒了,杀了李陵的母亲、兄弟、妻子、儿女。李陵的坏名声传播开来,从此,陇西的士大夫提起李氏都感到羞耻。

后来,汉朝的使者到了匈奴,李陵愤怒地质问他:“我为了汉朝率领5000人横行匈奴间,因为没有救兵才失败,我有什么对不起汉朝的地方,为何要杀我全家?”使者说:“因为我们听说,你在为匈奴练兵!”

李陵立刻就明白了:“那是李绪,不是我!”李绪是一个投降匈奴的汉朝都尉。于是可知,公孙敖当时倒不是诬陷李陵,而是听信了错误的情报。愤怒的李陵派人刺杀了李绪,从此也断了回汉朝的心思。不过,他并不和匈奴单于在一起,而是常在外面独自行动,好像草原上的一匹独狼。

总而言之,班固讲述了一个没有反面角色的故事,是命运之手的拨弄,造成了悲剧。他很清楚,绝不能简单粗暴地否定、批判李陵,那会让无数在边疆浴血奋战的将士寒心;把李陵塑造成一个悲情人物,反而有利于维护皇帝的权威。

而更能展示班固修史才华的,不是对历史事件的叙述方式,而是对史料的组合——他把李陵和苏武写在了同一篇传记里。

李陵兵败的前一年,苏武出使匈奴,本来意在和谈,却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一场政变。从此,苏武被匈奴羁押,受尽磨难,却始终持汉节不改。

当初,苏武与李陵都是皇帝身边的侍中。李陵投降匈奴后,不敢去见苏武,直到许多年后,单于让李陵去劝降,两个人才终于见面。

众所周知,劝降的套路,是先否认自己的意图,慢慢叙旧,说到动情处,再把要对方投降的目的说出来。但李陵没有这样做,他身上仍然闪耀着军人的锐气和磊落。他一开口就说:“单于听说我和你素来交情深厚,所以让我来劝你归降。抛开别的想法,听我说吧。”

苏武牧羊图(横幅)傅抱石纸本设色1943年

李陵滔滔不绝,将胸中多年的积郁一吐为快。他说起自己刚投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李陵又说起苏武一家这些年来遭遇的不幸,汉朝不但亏欠我李陵,更亏欠你苏武。他还说汉武帝晚年多么昏聩残暴,多少大臣无罪被杀。

班固把李陵的台词详细地写下来,归根结底,是一种泱泱大国的自信——一个疆域广大、人口众多的国家,难免有人被亏欠,要让受委屈的人说话。

然后,苏武開口了,表达的意思非常简单:你不必跟我讲纷繁的事实、复杂的道理,归根结底只有一件事——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我对汉朝的忠诚。

李陵被苏武的忠诚震慑住了,感叹说,自己的罪过“上通于天”。他后来只和苏武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告诉苏武汉武帝去世的消息,苏武向南号哭,呕出血来;另一次就是汉昭帝时代,在复杂的交涉后,匈奴终于同意放苏武回汉朝,李陵来给苏武送行,也是诀别。

这时候,李陵又一次想起,如果不是汉武帝杀了自己全家,自己在匈奴举大事,也可以光荣地回去。李陵对苏武说:“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这话里包含着痛悔、遗憾、羡慕、景仰……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

终究,没有任何伟业,可以和做一个忠臣相比。这些话出自李陵之口,比出自其他任何人,都更有震撼性和说服力。

这就是班固的春秋笔法:允许不同立场的人发出声音,好彰显宽容;同时把主流的音量调到最大,稳稳把控导向。

最后说回班固的“同行”司马迁,这两位伟大的史学家,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有点儿像林黛玉和薛宝钗:林黛玉可爱,但这种可爱往往和正确无关;薛宝钗正确,而她尤其高明处,在于立场正确而态度并不僵化。

(曼 卿摘自《环球人物》202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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