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佳玮
讀过《棋王》的人,一定有印象:小说的主角王一生,是个棋呆子。而常跟他打交道的读书人“我”,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倪斌。王一生的朴与“我”的文,能碰撞出许多故事。
王一生只乐意下棋,而他关于棋的知识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来自捡废纸的老头,以及实践:他实实在在地跟人下棋。与“我”初见时,他对读书,对书本知识,是有点推拒的。他很直白地说:“忧这玩意儿,是文人的作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作为一个如此贴近生活的人,他吃东西的姿态则虔诚精细:只是抠槽牙里的饭粒儿,就费尽功夫——与他的棋风一脉相承。他爱下象棋,但并没变成所谓的文人雅士。当“我”跟他说了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中挨饿的情节后,王一生就显出反感来了:他认为杰克·伦敦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还认定这是“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
之后就有趣了。王一生去与倪斌下棋前,又一次体现出江湖路数和书生的区别。倪斌不脱书香门第的文雅,自夸象棋是高级文化,又问王一生的家世。这一串姿态,相当老派。二人下棋之前,先写了吃,很细致,很实在:葱姜蒜盐,酱油膏和醋精,炖了一锅肉。其间倪斌还夸耀了几句,说自己父亲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然而年轻的棋王并不理会,只顾吃肉,等肉骨煮散,又去屋外拔了野茴香来搁汤里。这个动作极有生活气息,是那种熬了汤吃罢,不舍得浪费,一定得再利用的劲头。这一顿,王一生吃得“虔诚又精细”。先解决了肚子,再考虑棋。这个姿态,也是王一生一直秉持的。
吃完这顿饭,王一生与倪斌下棋,王一生赢了。倪斌问王一生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答:“跟天下人。”这一句回答妙极,立时将王一生的草莽江湖气与倪斌的书香门第气划分开来。
最后便是全书的高潮,王一生独战九人,赢了所有棋局。当时的冠军是个老先生,亲自来求和,其实是已经输了,请王一生给个面子罢了。那老先生说了段场面话,说王一生的棋道“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说得很热闹,很有书卷气,花里胡哨。但跟王一生之前质朴的“跟天下人学的棋”比,这段话就显出虚浮来。
汪曾祺先生读《棋王》,可能一度误会了,以为阿城写这篇小说,是歌颂道禅。阿城后来在《常识与通识》里,提了这茬,更明确说了:老先生这路人捧起人来玄虚得不得了,其实是为遮自己的丑。细看来,的确阿城写这一段,是讽刺那老先生来着。
这么一路看下来,我们就理解阿城了。在他的小说里,真正了不起的,都是平民。尤其王一生这个棋王,非常质朴,非常平民化。他不相信杰克·伦敦们的叙述,也不相信满口道禅的标榜者。他的棋是跟天下人学的,从实践中来。他的生活习惯就是珍惜吃食,虔诚地吃,把能吃到的一切都认真吃掉。
阿城后来在《常识与通识》中第一篇就写吃。他说,思乡就是思饮食,思饮食的气氛。为什么会思这些?蛋白酶在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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