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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催眠

时间:2024-05-04

阿城

音乐是很强的催眠手段,而且是最古老的催眠手段。孔子将“礼”和“乐”并重,我们到现在还能在许多仪式活动中体会得到。孔子说过听了“韶乐”之后,竟“三月不知肉味”,这是典型的催眠现象,关闭了一些意识频道。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用味道引起对往事回忆的过程,正是以“暗示”进入自我催眠的绝妙叙述。

电影是最具催眠威力的艺术。它综合了人类辛辛苦苦积累的一切艺术手段,将其展现在一间黑屋子里。电影院生来就是在模仿催眠师的治疗室。灯一亮,电影散场了,注意你周围人的脸,常常带着典型的被催眠后的麻与乏。也有兴奋的,马上就在街上唱出电影主题歌,模仿出大段的对白,催眠造成的记忆真是惊人。当然,也有人回去裹在被子里暗恋不已。

电视好一些,摆在明处,周围的环境足以阻止你进入深度催眠。但是人的自我催眠能力实在太强了,哪儿都不看,专往屏幕上看,小孩子还要站得很近看,并因此遭到父母呵斥。

自我催眠还会使人产生多重人格。作家在创作多角色的小说时,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评论家则喜欢判断那些角色的人格是否完整,或者到底哪个角色的人格是作者的人格,作者的人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敏感的读者也常常做这类判断。我猜作家当场签名售书的时候,赶去的读者一定带有部分鉴别“假冒伪劣”的心情。

有个要领奖的朋友问我:“领奖时如何避免虚伪与虚荣?”这个问题可比昆德拉的“媚俗”——怎么做都是“媚俗”,连不做都是“媚俗”。我说:“观察,观察观众,观察颁奖人,观察司仪,观察环境,也观察你自己。”这实际是一个造成双重人格的方法,将冷静的一重留给自己——假如颁奖现场发生火灾,你会是最先发现的。

成熟的演员是最熟练的多重人格塑造者。当然有些人也会走火入魔,在扮演的那一重人格——失去监视的人格里,回不过神儿来,不思饮食,陷入深度自我催眠。在催眠案例中,有的被催眠者并未失去全部的“自我意识”,他们常常有一個意识频道是清醒的,看着自己干着急。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他原本并没有安排安娜自杀,可是安娜“自己”最后那样做了,他拿她没办法。

我实在想说,审美也许简单到只是一种催眠暗示系统。

美国的精神卫生署在20世纪80年代研究过具有“多重人格”的人,发现他们的脑波随人格的转换而变化。巫婆、神汉常常做“灵魂附体”的事,说起来是在做多重人格的转换。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里写小芹的娘是个巫婆,降神的同时还在担心锅里的“米烂了”。20世纪70年代,我在鄂西乡下见到的一个神汉就“敬业”多了,灵魂屡不附体之后,他悄悄嚼了一些麻叶。他大概是累了,那时候天天不得闲,降灵又是非法的。

我写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也有催眠的意味呢?

(皎 如摘自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常识与通识》一书,黄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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