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清玄
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既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名青年登山家,在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入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几十年的丈夫。埋在冰河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却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的渺小。人生有许多机缘巧遇,其实正如同这对夫妻数十年后在冰河相遇。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影片中的地方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天,一名青年在登山时迷路了,闯入了这里,并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带少女回到自己的家乡,两个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不料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在幽婉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上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人,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未来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在于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哀伤的迷雾。
最近,由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在台北公演。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待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
经过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個年华逝去的妇人对风华正茂的少女时代的回忆,更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后竟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是如此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长生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太阳、月亮一样永恒不朽。
作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地看着墙上挂钟嘀嘀嗒嗒转动的匆匆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有一天,我们偶遇少年时的游伴,发现他略有几根白发,而我们的心情也将近中年了。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花瓣却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面的旧屋被拆了,可是没过多久,又盖起一栋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如此的无情和霸道,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故事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顿觉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游玩了十几天,而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几年的变化有多大呢?大到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很能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的“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相。
《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
意思是,我常对别人所说的“他现在若干岁”感到奇怪,若干,是积起来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仅是这样,我写到这一句时,这一句以前的时间也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最令人心痛的。这话道出了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
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几乎全包含一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里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走到了时空的死角;《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里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湮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桃花扇》更是明了地道出:“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楼塌了。”
这些文学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
西方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不时捉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吗,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特别美的句子、特别美的小说来写人生,但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我们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儿。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让年华停驻,但事实上,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会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
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眼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
时空的无情无边无尽,它终究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洗涤干净,再有情的人也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失望颓丧、优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人自己小小的心眼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地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曾被打击而受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明净,如此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在眼前乱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神迷。
(冰清玉洁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人生最美是清欢》一书,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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