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敦,大也;煌,盛也。
那时,我第一次见到敦煌,见到黄昏时分古朴庄严的莫高窟。远方铁马风铃的鸣响,让我好似听到了敦煌与历史千年的耳语,窥见了她跨越千年的美。
1962年,我第一次到敦煌实习,当时满脑子都是那些一听就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常书鸿先生、段文杰先生,等等。对我而言,敦煌就是神话的延续,他们就是神话中的人物啊!我和几个一起实习的同学跑进石窟,震惊到只剩下几个词来回重复使用,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平淡无奇,再华丽的辞藻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了,我满心满脑只有:“哎呀,太好了,太美了!”
虽然对大西北艰苦的环境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水土不服的无奈、上蹿下跳的老鼠,至今想起时仍心有余悸。到处都是土,连水都是苦的,实习期没满我就因生病而提前返校了,也没想着再回去。但没想到,可能就是注定要厮守的缘分,一年后我又被分配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现敦煌研究院的前身)。
说没有犹豫惶惑,那是假话,和北京相比,那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到处是苍凉的黄沙、无垠的戈壁滩和稀稀疏疏的骆驼刺。洞外面很破烂,里面很黑,没有门,没有楼梯,只能用树干插上树枝做成的“蜈蚣梯”爬进洞。爬上去后,还得用“蜈蚣梯”原路爬下来,很可怕。
我父母自然也是不乐意的,父亲甚至还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学校领导,希望给我换个工作的地方。但是那个时候我哪里肯这样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十多年,报效祖国、服从分配、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等等,都是影响青年人人生走向的主流价值观。
一开始,在这般庞大深邃的敦煌面前,我是羞怯的,恍若与初恋相见一般惶惑不安。相处一阵子后,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敦煌当成了“意中人”。
文物界的人,只要对文物怀有深深的爱,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保护它。能守护敦煌,我太知足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色彩绚丽的壁画和彩塑上,金碧辉煌,闪烁夺目。整个莫高窟就是一座巨大无比、藏满珠宝玉翠的宝库。这样动人可爱的“意中人”,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怎么舍得离开呢?
我的爱好和想法,影响了远在武汉工作的我的丈夫老彭,他也是我的同学,理解我、支持我,也了解敦煌。他毅然放弃了心仪的武汉大学考古专业的教学工作,来到敦煌,来到我的身边。从此,我们俩相依相伴,相知相亲,共同守着敦煌。老彭热忱地投身敦煌学研究,直到生命的最后。
后来西部大开发,旅游大发展,从1999年开始,来敦煌欣赏壁畫的人愈发多了,我一半是高兴,另一半又是担忧。我把洞窟当作“意中人”,游客数量的剧增却有可能让洞窟的容颜不可逆地逝去,壁画会渐渐变模糊,颜色也会慢慢褪去。
有一天,太阳升起,阳光普照敦煌,风沙包围中的莫高窟依旧安静从容,仰望之间,我莫名觉得心疼:静静沉睡了一千年,她的美丽、她含着泪的微笑,在漫长的岁月里无人可识,而现在,过量的美的惊羡者却很可能让她因脆弱而衰老。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塑匠、石匠、泥匠、画匠用坚韧的毅力和沉静的心愿,一代又一代,守护了她一千年。莫高窟带给人们的震撼,绝不应该只来自我们看到的惊艳壁画和彩塑,她更应是一种文化的力量!就算有一天她真的衰老了,这种力量也不应该消失,我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樊锦诗在敦煌莫高窟
煌,盛也!
当我知道可以通过数字化技术将她们永久保留下来的时候,我立即向甘肃省政府、国家文物局、科技部提出要进行数字化工程建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特别重视莫高窟的保护。20世纪60年代,国家经济刚刚恢复,周恩来总理就特批了100多万元用于敦煌莫高窟的保护。后来国家更是给了充足的经费,让我们首先进行数字化的试验。现在敦煌已经有100多个洞窟实现了数字化——壁画的数字化、洞窟的3D模型搭建和崖体的三维重建,30个洞窟的数字资源的中英文版都已上线,并实现了全球共享。
我想和敦煌“厮守”下去不再是梦想,这已真真切切地成为现实!
敦煌艺术入门不难,她是一门多学科交叉的人文学科,汇合交融了多样的文化元素,历史的多元、文化的多元、创作技法的多元,可谓大气魄、大胸怀。在改革开放之前,研究所关于敦煌学的研究就已在进行,但更多的是对壁画的临摹。说到真正的研究工作,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因为搞科研的氛围变好了,文化交流更加频繁。正如一位哲人所说的:“我希望我的房子四周没有墙围着,窗子没有东西堵着,愿各国的文化之风自由地吹拂着它。但是我不会被任何风所吹倒。”改革开放带来了中国敦煌学研究的春天。
我很喜欢中唐第一百五十八窟的卧佛,每当心里有苦闷与烦恼时,都忍不住会走进这个洞窟,瞬间便能忘却许多烦恼。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敦煌已经成为我的生命了。
我脑海里常想着季羡林先生的诗:
我真想长期留在这里,
永远留在这里。
真好像在茫茫的人世间奔波了60多年,
才最后找到了一个归宿。
我还想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来,一代又一代有志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艺术的年轻人,面对极其艰苦的物质生活,面对苍茫戈壁的寂寞,披星戴月,前赴后继,践行着文物工作者保护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使命。
而我也与我的前辈、同人一样,仍愿与这一眼千年的美“厮守”下去。
(秋 鸣摘自《人民日报》2019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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