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伦布

胡展奋

尽管被看作“疯子”，尽管被看作“骗子”，但是伟大的哥伦布在我们最沮丧、最晦暗的日子里，仍像一支通天的火炬，熊熊地照亮着我们的生活。

那是1976年的岁末，我第一次跨进冷雾笼罩的“小三线”的深山沟。想想可能一辈子将要在这里度过，我绝望得天天酗酒。某日经过黑板，发现一首励志歪诗，虽然拙劣，署名倒令我感到好奇——高伦布。他居然要高出哥伦布一筹吗？什么人如此狂妄？看那首歪诗的水准，我不认为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很快我就知道，“高伦布”是林步阶的笔名，这家伙喜欢投稿，外号“淋巴结”。我走进他的寝室，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哥伦布”迷，墙上、桌上、蚊帐里到处是哥伦布的画像。那时候，“那个十年”刚结束，很多人还不知道哥伦布是谁，林步阶却能将哥伦布的逸事娓娓道来。

不久，高考恢复了。高伦布和我们一样积极投入。如果说哥伦布奋起扬帆的动力是财富，那么毋庸讳言，我们的目的便是通过高考回到上海。然而底子太差了，一场秋闱，全线败北。高伦布的数学尤其糟糕，居然是零分。大家笑话他，他却无所谓地耸耸肩，私下里对我说，这些文盲懂什么，哥倫布也曾被人看作疯子、骗子，结果还不是发现了新大陆？他的伟大就在于，把看似不可能变成可能！

为了给大家打气，他还说了一段哥伦布的逸事：“一次宴会上，有人问哥伦布，你不过就是发现了一个地球上本来就已经存在的地方，怎么会因此出了名？”哥伦布却答非所问地对他说：“你能将生鸡蛋竖直放在桌子上吗？”那人想了想，回答道：“不能。”“我可以。”说着，哥伦布拿起一只生鸡蛋，竖直地将它撞向桌面。鸡蛋虽然破了，却立在桌子上。然后哥伦布对那人说：“这就是我出了名，你却没有出名的原因。”

从此，在凤凰山麓，每天都可以看到一群发奋的青年晨昏不辍地诵读着。当然，最突出的还是高伦布，他不但口袋里塞满了各门功课的知识卡片，就连蚊帐里、墙壁上也到处挂着卡片。“我就不信。”他对我说，“虽然底子差，但是如果把教科书整本整本地背下来，还怕它不行？什么理解不理解的，老子把所有习题都做烂熟了，还愁不行！”

然而，厂领导已经对他们那无休无止的“毅力”不耐烦了，每逢开会总要批评大家“不安心在三线工作，想跳出去，高考动机不纯”。最后，厂里干脆宣布取消所有考生的“高复假期”。高伦布急了，找我商量，我说：“你何不学学哥伦布？”

我是调侃他的，没想到他认真了。某日，他悄悄把我叫到他寝室，平静地指着一对大哑铃，对我说：“把我手指砸烂，随便你挑哪一根。”

说实话，我的腿肚子一阵阵地转筋。他倒果断，蹲着，将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垫在一只哑铃上，催我站在凳上，用另一只哑铃砸它。于是，我就像孩提时代弄堂里“钉橄榄核子”一样，硬着头皮瞄准了，一闭眼，砸了下去——一声闷响，当然骨折了，3个月病假。

3个月的病假帮他完成了最后的冲刺。那一年，他已经28岁——成人高考的最后年限。最终，他一举中鹄，且是全厂唯一。可怜的教育科长迎风摇着头，一遍遍地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严格地说，他就是文盲，但是，他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如今，快四十年过去了，高伦布早已是商界大佬。那天碰见我，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哥伦布：“好比擎天的火炬，他照亮了我的一生。我们都想到了别人没有想到的，他用鸡蛋来表达，而我则选择了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