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简媜
世间有许多事不能勉强,思念是其中之一。
收到那张玫瑰色邀请函时,我正在朋友的小屋度假。转了两手之后,某个初春下午,一大批信件、杂志交到我面前。
通常,选择暖色系印花的卡片,不外乎是喜事——乔迁、新公司成立、结婚、小孩满月、新产品发布或颁奖。在职场多年,我对这类卡片谈不上有好感,它意味着锦上添花,离它原始的“分享”含义已远,有时更沦为肤浅的社交往来,花篮不可不到,人不可不出席——虽然心里嘀嘀咕咕,宁愿回家泡热水澡。
再看發信者,我当然记得她,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中年女人。我首先想起她那充满威严的笑容,以为她又开了分公司,邀请远近亲朋参加成立酒会,像大都会人际网络提示我们的那样。
派个花篮去!我的反射思维立刻出现,接着有数秒钟的停顿。五个月前,我们见了一面,甚至在她家共进午餐,她的老母亲异常高兴地为我们准备了什锦面。
五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我接到她的电话,寒暄之余,她直接请我帮忙买一套书。我说:“是我编的,买什么买,送你。”有人想看书令我欢愉,常常不及细想便出手送人,其实是自掏腰包付了账的。于是,她说:“应该请你喝咖啡。”我爽快地说:“好啊!约个地方,我顺便带书去!”接着,她的回答把事情带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她说:“我在生病,不方便出门。”
她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异样,因此我以为最多不过是重感冒,以至于我用至今想来非常不当的口吻说:“谁叫你赚钱赚疯了,被迫休息了吧!”
她说:“是癌。”
当事后饱尝苦楚,于灯下检视伤痕累累的心时,我常仰首望着沧桑且无邪的星空,回想事件的缘起与过程,叹了一叹,自语:“要是没有那通电话……”
换言之,那通电话里,当我说出欲赠书而她要回请咖啡时,如果我改口:“下回好了,对不起,我现在正好有事要出门,我们再联络!”那么,所有的事情将与我无涉,我不必因之或悲或泣。偶然,这就是偶然的力量!用蚕丝、水光与流萤般的隐秘线索让两个异路人聚合,不是为了颠覆命运、扭转恶路,而是为了擦出微微的安慰。这世间到处有大痛大苦,“偶然”发了点小慈悲,让这个人搂着另一个人,在彼此未能细究的珍贵时光里,说着慰藉的话语。
我说:“明天我去看你,可以吗?你给我住址。”
她比我想象的好很多,容貌上一点也看不出生着重病,甚至比早先美丽。她自己也幽默起来:“没生病时忙得像黄脸婆,生了病反而像贵妃。”我心里甚是讶异,她的美丽有从火宅冰窖挣出后,来到青翠草野张臂呼吸的那份雍容。因为忘了仇、忘了恨,忘了狼狈、忘了酸楚,所以虚弱的脸庞显得空旷,像雪融后的大山,静静栖着一朵晚霞。
她仍然健谈,躺在沙发上,缓缓述说罹病经过。虽然不时因大喘气需休息,但她充满信心,因为幸运地遇到良医,医生为她设计了疗程,按部就班,她觉得有好转。
“太好了,你是最幸运的!”我感染了她的乐观,“下回到外面喝咖啡,你欠我的哦!”
老母亲照料她。当时正好中午,我起身欲告辞,她留我:“一起吃碗面,简简单单,你陪我吃,说不定我的胃口好一点!”她请老母亲煮两碗什锦面。因此,我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完全不想回顾我与她交往的经过,除了断简残篇,更是清淡如水。相识总有十年吧,工作、生活上鲜有交集,但彼此认定对方是跟自己相似的人,也就放在心里较昂贵的区位,无须透过世俗管道提醒对方记得自己——像山野间总会看到蝴蝶,因为你知道,繁花在那儿绽放。
她吃得很少,而我反常地吃得非常多。她笑起来:“是你陪我吃还是我陪你?吃多点好,你太瘦了。”
吃完,我将碗筷收进厨房,便有机会浏览屋内陈设。嗅觉告诉我,这间高级公寓里只有女性,没有居家男人。
于是,她轻描淡写地述说了多年前那场失败的婚姻——一段痛心,一笔庞大债务,一个年幼的女儿。够了,仅这三样我就知道她的路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一个女人天生想要发狂地赚钱,如果背后没有巨大的痛。
她说:“我不恨他。”那声音好比在说“我不抽烟”“我不喝酒”般自然。
她的秘书捧来当日急件,要她定夺、签署,我顺势起身告辞。我们没花太多言语在告别上,一切都在掌握中,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这样过了五个月。
邀请函的信封是淡粉红色玫瑰印花,透着常见的喜气,虽然称不上雅致,但仿佛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架势,要告诉你喜悦之事。我拆开信封,卡片的正面嵌着她的照片,盛开的玫瑰花如一阵急雨在她周围缭绕。
里面写着:“我们亲爱的朋友走了,与癌症奋战两年之后,于×年×月×日×时合上她的美丽眼睛。”
我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繁华世间,觉得车子再往下开,会飞入无边无际的海。黑暗中,有一滴泪慢慢从我枯涩的眼底往上浮升。
“她很遗憾无法在生前亲自向朋友们告别,所以特别嘱咐举行这一场约会,邀请您来聚聚。她认为生死是自然之事,不需要眼泪与悲伤,她希望在她喜爱的古典音乐声中,老朋友们见见面、叙叙旧,最后彼此道一声再见。”
我错过了这场约会。
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活的时候力竭声嘶,行到终点,反而潇洒豁达。她是有贵胄之气的。
邀请函被我放在书桌上,后来被我夹入札记本,灯下跟自己吐露心情时顺道望它一眼。
“那么,我就在稿纸上跟你喝咖啡。”我在札记上写着,“错过了约会,相信你不会介意。旅行者最能了解另一个旅行者无法赴约的理由。其实,我们已经告别过了,不是吗?你是故意要我到你家去的,对不对?你看着我饥饿地吃那一碗面时,已在眼底、心里向我说再见了……”
我继续写着:“我不是一个会哭哭啼啼挽留别人的人,也不擅于用华丽的言语装饰人际关系,我只会很笨拙地把思念埋在发间,让野风吹拂,雷雨浸润,看着它恣意生长,直到承受不了,一刀剪去满头的思念。”
然后,在日渐清冷的年华里,看它重新纠缠。
(芭蕉不展摘自九州出版社《旧情复燃》一书,刘程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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