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董倩
一
2017年清明节,我去浙江开化采访那位在自己女儿脑死亡以后捐出她心脏的母亲。受捐者是位老太太,手术之后身体逐渐恢复。老人心存感激,一直想向捐出这颗年轻心脏的父母表达她的感激。可是由于国际通行的双盲原则,捐受双方都不知道彼此,因此也无从表达。2017年清明节前,老人到医院请医生录了一段心跳声,记录了一页心电图,通过红十字会转交到那位母亲手中。我问母亲:“你听没听过女儿心脏跳动的录音?”她摇头。我问:“想不想听?”“想。”“为什么不听?”“不敢。”我又问:“为什么不敢?你不是梦里梦到女儿很多次吗?为什么她的心跳声的录音在手上,却不敢听?”“因为我的心很乱。我一直觉得闺女是在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我们只是联系不上而已。可是现在她的心跳声就在我的手上,离我这么近,听见心跳声,倒是提醒我,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我步步紧逼,其实于心不忍。
那位母亲的年龄与我相仿,因此我特别能理解她的心情。从孩子在自己身体里住下,到第一次感受到胎动,再到呱呱坠地、一点点长大,从一个小肉团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这里面有多少母女间的情感交流,有多少只属于她们的美好时光。可是孩子半路先走了,母女一场,情分戛然而止。女儿没了,但女儿的心还活在另一个生命里,本以为女儿走远了,可如今她的心跳声又回到身边。母亲被放在火炉上反复炙烤。
我采访时很少会流泪,但这次没控制住。
采访结束后,我轻声对她说:“对不起。又让你经受了一遍。”她拉住我的手说:“别这样讲,说一说我心里好受些。”何止是她,我也释然。
二
打开电视,BBC的记者在炮火中的加沙地带进行采访,他正在讲述一个故事:以色列的炮弹击中了巴勒斯坦的一处平民住宅,一名即将分娩的孕妇被炸死,但她肚子里的婴儿被医生接生,来到这个世界。这个小生命虽然顽强,但是她降生之后面对的却是一个最原始、最危险的环境,没有母亲的奶水和保护,没有适合她生长的环境,有的只是连天的炮火和阵阵哭号。她在黑暗中来到这个世界,与母亲擦肩而过。在啼哭挣扎了5天以后,她放弃了,又回到黑暗中。相比这个残酷的世界,冰冷的黑暗更安全。她来过,活过,只有5天。
在加沙地带拥挤不堪的医院里,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惊恐万状。急救床上躺着一个个浑身血污的孩子,旁边是他们绝望和不知所措的父母。面对摄像机镜头,他们痛苦不解地连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在巴以双方艰难达成停火协议的几个小时间,巴勒斯坦人赶紧回到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家。六层的居民楼只剩下骨架,但是家里的沙发、衣柜还在原地。女人在瓦砾中忙碌,搜寻着保存下来的生活用品;男人则坐在沙发上,跟记者说:“我努力了一辈子才得来的家,一转眼就没了。”
我看着这条不足3分钟的新闻,它让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这不是电影,是新闻,是真实的战乱,是每一颗心体会到的真正的绝望。这则新闻发生在2014年7月,虽然只有短暂的几分钟,我却在日后经常想起。
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每天在阳光和安宁中醒来,开始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我们有多少欲望,多少埋怨,可是跟那些生活在战乱中的人相比,我们是多么幸运,我们应该感谢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我们随着记者的脚步看到了不同地方的不同人的生活。虽然我们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信仰,属于不同的种族,但我们却没有因为和他们隔着千山万水而漠不关心。因为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他们的惊恐我们能理解,他们的绝望我们能感知。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记者这个职业的价值和意义: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中抽身,到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的心里去,把他们特殊的经历和体验告诉更多的人,参照思考自己的生活。
三
记者这个行当,交浅言深。
人都有难以解释的心理,埋在心里的话不愿跟熟识的人讲,反倒愿意选择陌生人去倾诉。坐在跟前的这个陌生人,你想知道他的想法,只要找到那扇门。而找到、推开那扇门的钥匙,就是“为什么”。
入职二十多年,我已人到中年。年轻时的浅薄一层层退去。生活的不易和复杂让我在采访每一个人的时候,能更深地理解他的處境,以及他身处其间的种种艰难和思量。因为我知道,每一张平凡的面孔后面,都有一段不平凡的日子。
(田宇轩摘自东方出版社《懂·得》一书,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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