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庆邦
不是谁都会卖东西,我在卖东西方面就很无能。
记得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到集上卖过一次烟叶儿。那是一次失败的经历,至今想起来仍让我感到惭愧。
新学期开始了,我还没有缴学费。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讲,哪些同学的学费还没缴,尽快缴一下。虽然老师没有点我的名,但我知道,还没缴学费的同学中有我一个。拖过初一,拖不过十五,缴学费的事是拖不掉的。老师催我,我就回家催母亲。母亲决定,让我自己到集上去卖烟叶儿,用卖烟叶儿换来的钱去缴学费。
平日里,我若需要买一张白纸订作业本,或买别的学习用品,母亲都是拿鸡蛋换钱给我。当时一个鸡蛋才能卖3分钱,母鸡又不能保证每天都能下一个蛋,缴学费所需的钱比较多,要是等到把鸡蛋攒得足够多再卖钱缴学费,母鸡的功德是圆满了,我的学也别上了。以前,家里需要给我缴学费时,母亲都是卖粮食,卖小麦或者卖豆子。这一次母亲舍不得卖粮食了,拿烟叶儿代替粮食。
我们家的屋子后面,有一片空着的宅基地。那片地种别的东西都长不住,不够鸡啄猪拱的,只有种辛辣的、具有自我保护能力的烟叶儿,才会有收成。母亲把肥厚的、绿得闪着油光的烟叶儿采下来,用麻绳拴成串儿,挂到墙上晒干。然后把又干又黄的烟叶儿扎成等量的一把儿一把儿,放在篓子里储藏起来。我父亲1960年去世后,家里再没有人吸烟。烟又不能当饭吃,母亲种烟叶儿,要的是它的经济价值,目的就是为了卖钱。
我说:“我不会卖。”
母亲说:“你都上中学了,难道连个烟叶儿都不会卖吗?不会卖,就别上学了!”
那天是个星期天,母亲和大姐、二姐天天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她们根本没有星期天的概念。学不能不上,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拿烟叶儿换学费的任务承担下来。
每把儿烟叶儿的价钱都一样,母亲跟我说了定价,叮嘱我要把价钱咬住,少于这个价钱就不卖。母亲有些不放心似的问我:“记住了?”
我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集上总是很热闹,我喜欢赶集。但我以前赶集,都是看别人卖东西,自己从来没卖过东西,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到集上卖东西。我用母亲做饭时穿的水裙,兜着6把烟叶儿,来到离我们村3里之外的集上,我有些羞怯,还有些莫名的紧张。我找到街边地摊儿之间的一个夹缝,把水裙铺在地上,把烟叶儿露出来。街上熙熙攘攘,我不敢看人,退后一点站着,只低头看着放在脚前地上的烟叶儿。我家的烟叶儿当然很好,焦黄焦黄,随便揪下一片,揉碎放进烟袋锅儿里,点火就可以吸。可我心里却在打鼓,烟叶儿有没有人买呢?
一个老头儿过来了,他叫我学生,问烟叶儿多少钱一把儿。我说了价钱。他问少了卖不卖。我说不卖。他就走了。
一个妇女过来了,她叫我小孩儿,问烟叶儿多少钱一把儿。我说了价钱。她问少了卖不卖。我说不卖。她也走了。
好不容易等来两个问价钱的人,他们问了价钱就走了。是不是母亲把价钱定高了呢?要是烟叶儿卖不掉怎么办呢?我开始有些着急。烟叶儿是很焦,但我心里好像比烟叶儿还焦。
这时,旁边有一个卖包头大白菜的大叔似乎看出了我的焦急,对我说:“你得吆喝,不会吆喝可不中。”说着,给我做示范似的大声吆喝:“卖白菜了,瓷丁丁的大白菜,往地上一砸一个坑,买一棵顶两棵!”
我哪里会吆喝!我会唱歌,我会在课堂上喊“起立、坐下”,让我吆喝卖烟叶儿,我可吆喝不出来。大叔吆喝之后,买他白菜的人果然比刚才多。我要是吆喝一下,也许注意到我的烟叶儿的赶集者也会多一些。可是,我就是张不开口,也不知道吆喝什么。
太阳越升越高,我的烟叶儿一把儿都没卖掉。我那时还没太有耐心,钓起鱼来还算有点儿耐心,卖起东西来耐心就差远了。我想如果再等一会儿烟叶儿还卖不掉,我就不卖了,把烟叶儿原封不动提回家。回家后我会跟母亲赌气,不再去上学,看母亲怎么办!
这时,那个把我叫小孩儿的妇女又转了回来,她蹲下身子,一边用手摸烟叶儿,一边跟我讲价钱,她说:“便宜点儿吧,如果便宜点儿,我就买一把儿。”还说卖东西不能太死性,不能把价钱咬死,那样的话,到散集东西都卖不掉。她讲的价钱和我母亲定的价钱相比每把儿烟叶儿少了5分钱。这一次我没有说不卖,我皱起眉头,有些犹豫。
见妇女跟我讲价钱,又过来一个男的给妇女帮腔,说:“卖吧卖吧,你要是便宜卖,我就买两把儿。”他把我叫成男子汉,说一个男子汉,要自己拿主意,办事要果断。
我怎么办?我的头有些发蒙,不知道主意在哪里。我不敢说同意,也不敢说不同意。我要是同意卖呢,就等于没听母亲的话,没把价钱咬住;要是不同意卖呢,我担心如果再错过机会,烟叶儿真的就卖不掉,学费就缴不成。
那个男的大概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把两把儿烟叶儿抓在手里,开始按他们讲的价钱付给我钱,说:“好了,收钱吧。”
我真傻,我像没见过钱似的,竟把钱接了过来。这一收钱不要紧,那个妇女也要了两把儿烟叶儿,按她讲的价钱付了钱。他们讲的价钱是强加给我的,我没有坚持母亲给我的定价,等于做出了让步。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两个人,他们像抢便宜似的,买走了最后两把烟叶儿。
当6把儿烟叶儿全部被人拿走,地上只剩下水裙时,我才意识到坏了,我做下错事了。一把烟叶儿少卖5分钱,6把烟叶儿就少卖了3毛钱。3毛钱在当时可不算小钱,10个鸡蛋加起来才能卖这么多钱啊!母亲知道我少卖了这么多钱,不知会怎么生气呢,不知怎么骂我呢!
母亲是有些生气,但并没有怎么骂我。母亲说:“你这孩子,耳朵根子怎么那么软呢!”
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让我到集上卖过东西。
(朱权利摘自《文汇报》2015年1月31日,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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