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边芹
巴黎的博物馆可分为两类:展品丰富的和不丰富的。这两类博物馆的展品也是泾渭分明:阔的那些多从别人领土上掠来,不阔的则多半是自家出土的。例外的也有,都是收藏近现代艺术品的,可见发家的历史不长。
我以前写过游览西郊圣日耳曼昂莱的“考古博物馆”,发现这个目中无人的国家地下没什么宝贝,一国之考古馆也就相当于中国一个地市博物馆能挖出的东西。这一发现对我颇有震撼,这么自大的民族,却只要拳头硬,并不需要提供傲视他人的证据。地下无宝意味着中国人已是锦衣罗绸、精漆细瓷的时代,这块土地还是陶罐土布、茹毛饮血的时代。记得那个夏去秋来的日子,我站在展品间,第一次感到愧对祖宗。
后来又看了位于市中心的“中世纪博物馆”,去了不止一次。比如前不久就去看过临时的“古剑展”,看见直到中世纪晚期欧洲这几家“打仗专业户”的剑,都没有中国春秋战国时的冷兵器制作得精细。而且小小的一个临展,本土的宝贝不够,还要从欧洲各国拿一些来,才凑足几间展室。那天在刀光剑影中穿行,想到秦始皇兵马俑坑出土的成千上万件已达标准化生产水平的弩和剑,也感觉愧对祖宗。
即使这家没有东方宝物因而展品少而单调的博物馆,也并非都是自家出品,有不少是从南欧甚至土耳其弄来的,尤以西班牙贡献为大。当今统治世界的盎格鲁-撒克逊-犹太集团,起家时拔掉的第一个大钉子就是海上霸主西班牙,从此西班牙文物也经历了血管被割开向外流的惨痛。细看展品搜罗的时间,跟中国文物被大放血竟是同一时代:19世纪!也正是在那时候,一边是用炮舰直接抢,拿破仑远征埃及将三千降兵诛杀,奸淫妇女无数,然后说是为了艺术抢劫文物;另一边是掌控欧洲古董市场的商人,以考古、学术为名头潜入各国,巧取豪夺,开始了一场世界文物的世纪大搬迁。这两支史无前例的扫荡队制造了动脉出血般的大截流,流向是从东向西、从南至北,吸血的心脏就是伦敦、巴黎,还有后来的美国。这一转手不光赚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财富,还由此掌握了对其他文明、智慧定价的权力。
但历史在博物馆里还留有一定真相。细看这家“中世纪博物馆”,除了十分之一的展品,其余全是圣像、十字架、经书和宗教画壁毯,没有古玩字画,没有基督教之外的哲学、文学,这意味着在千年的漫长岁月中,这里没有一个衣食无忧、舞文弄墨只为文艺而生的阶层。我从楼下走到楼上,想象李白、杜甫、东坡、清照根本没有生路的那个狭隘、荒芜的欧洲,直觉愧对祖宗。
剩下十分之一的非宗教展品是走到最后才看见的,乃中世纪后期贵族之家的日用品。无论是穿戴还是陈设,手工艺水平跟中国同时期都不可同日而语。官宦人家的餐饮器皿,不要说与唐宋时的比,就是跟汉朝比也有距离。而且日常用品审美单调,门类也少,往好里说是简约,往坏里说是才思枯竭。那几把公爵夫人用的梳子,算是最精美的器物,但马王堆汉代贵妇享受的同等精美器物却比这提前了一千五百年。这让我想起一个月前去巴黎北郊尚蒂伊城堡“孔代博物馆”参观秋季展,临展名曰:“猴子与龙:中国和日本在18世纪的尚蒂伊”。
18世纪初,城堡主人孔代亲王波旁公爵路易·亨利(1692-1740)喜欢亚洲货:漆器、丝绸、家具,尤其是中国瓷器。那时候欧洲的崇华热方兴未艾,由传教士带回的远东产品以精湛的制造工艺迷倒了整个上层社会。公爵更是痴迷到直接请人把卧室前厅装潢成“猴室”,从天顶壁画到墙纸,画满了孙猴子,完工时间在1737年。但审美和文化符号可以复制,物品还得直接进口,公爵被贬谪到尚蒂伊后,为了满足嗜好又不致倾家荡产,便在城堡里办了作坊,自己请工匠模仿,其实就是造山寨版的中国和日本瓷器。当时欧洲人还没掌握硬瓷制造技术,他们到18世纪后半叶才发现高岭土制瓷的秘密,因此公爵的山寨版中国瓷器只是形似,内胎是陶土烧制的,外面涂了一层白釉,再请画师临摹中国图案。猛一看跟青花瓷一模一样,可惜表层白釉用久了会脱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内胎。不管怎么样,从此城堡里不必败家也使上了中国瓷器,从茶具到成套餐具,乍看与进口货也无二致。联想如今以用进口货甚至山寨版洋货为荣的中国人,能不觉得愧对祖宗?
说到日本瓷器,半年多前,我偶然路过凯旋门附近一座漂亮的公馆,里面正在展出日本瓷器。这是日本大公司自办的私人展览,我进去看了。全展透过制瓷世家沈氏家族几代人生产的瓷器,讲述日本瓷器的来源和发展,当然瓷器的中国根脉在法语解说词里被抹得一干二净。沈氏祖先16世纪作为朝鲜制瓷匠被掳到日本,日本瓷器的发展,沈家是发端。从沈氏数代人的作品看,直到19世纪后半叶,日本瓷器的審美还在全盘使用中国文化符号,诸如八仙、嫦娥、大禹、济公、龙之类。转折从19世纪末开始,至20世纪初定型,带有明显中国历史内涵的文化符号不见了。实际是通过西学,采得西洋审美,同时因为工业化走到中国前面,对文化祖宗产生蔑视,几种心理变化一结合,取各家之长,糅合出了一种更符合西方口味的所谓“日式审美”。看此次贯穿沈氏家族史的日瓷展,这条线路一清二楚。从19世纪90年代起,经过审美改造的日本瓷器,便取代了被列强打得一穷二白、从此一蹶不振的中国瓷,成为远东瓷艺的代表,走进欧洲世博会。想到这种偷梁换柱的做法已经成功改写了历史,禁不住泪洒衣襟,真是愧对祖宗啊!
近日去奥赛博物馆,参观英国19世纪唯美派的绘画和装潢艺术,愈发看清西欧艺术(除却一些早慧的意大利和北欧画派)从18世纪到19世纪有一个转折和飞跃,起跑线就是先破了他人的界。两个因素促成了这次狂奔:连偷带拿的东方工艺和审美,以及一路劫掠来的惊天财富。审美细节的挪入与征伐的脚步一前一后,从统治伊斯兰世界的奥斯曼帝国崩溃,到中华帝国被打翻在地,随着打劫来的大量文物被带回欧洲,异域文明的审美智慧和工艺技巧被盗用。为什么说“盗用”而非“交流”?因为抢了别人东西的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贬低甚至全盘否定该智慧的主人,同时瞒天过海掩盖挪用过程。直到今天那些被偷盗的文明从深渊里重新站起来,他们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吐露一点挪用的事实。那场影响了欧洲整个艺术和工艺的异域智慧的挪用,可是一分版权费都不付的。本来嘛,智慧如水流来荡去,灌溉的是人类之田,人为的隔墙太多并非人类的福祉。只是偷窃者羽丰之后,却唯我独尊,声称一切均来自欧洲人独大的头脑,架设了专利的层峦叠嶂,一个字母、一条弧线都不许别人模仿,逼着过路人交纳高昂的买路钱。英国唯美派的作品是自家之长加偷窃和充填的巅峰之作,是不同文明的审美智慧冲撞出的一个高峰,个人以为也是欧洲艺术的山顶,20世纪以后便是一路下坡,只不过话语霸权让审美诈骗苟延残喘了一个世纪。这群欧洲历史上第一批能“为艺术而艺术”的天之骄子,是英国19世纪打劫天下一夜暴富、堆金砌银滋养的附属品,乃今日世界各大都市BoBo族的鼻祖。那天望着夹在娇儿们豪言壮语间从中国皇宫劫掠的文物,再一次感到愧对祖宗。
几天前去香榭丽舍大街看电影,刚走出地铁,便被同胞拦截。两位女游客看上去脱贫的日子还不太久,艰苦生活已在皮肤和肢体上留下了金钱再也抹不去的印迹。我停下来,以为她们遇事求援,谁知二人求我代买那个以字母标志横行天下的皮包。我们相遇的地方,在通向星形广场的大街之头,那家店在一站之远的乔治五世大街路口,对只有一两天时间游览这个城市的中国游客,一路盘询过来并等在路口,要丢掉多少参观的时间。但我婉拒了,一来电影还有几分钟就要开演,二来本人在此地客居经年,从未动摇过不买这个除了标志并无美感的皮包之决心,因为如此营销,实在是对人的智慧的蔑视。我转身离开时,望着二人荣辱不觉做着幸福“乞丐”的样子,深感愧对祖宗。
(赵世英摘自《新民周刊》,有删节,荆崇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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