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丛桦
一
10年前,我去采访石马街一位老太太。
那年她77岁。1947年的秋天,23岁的她与21岁的表弟结婚。他们的婚事是双方父母多年前的约定。结婚18天后新郎去邻县办事,后来便随大哥、二哥去了台湾,从此不得再见。此后的60多年中,她做梦都想见到丈夫,直把一头青丝熬成银发。
“我一定要去台湾找他。”采访中,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这让我马上想起“死不瞑目”这个词,以至我采访结束后多年都被这句话揪着。
这不是小说,这是一种古典主义的现实。
她丈夫的确在台湾,也曾在去台湾后给她写过一封信。在信中,丈夫告诉她:“回来遥遥无期,不要等我,你另寻幸福。”但她认为分别是暂时的,是战争造成的,丈夫一定会回来。她说,他走那天早上,还笑着对她说:“你在家,要好好照顾老人,我办完事就回来。”
新婚18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在她40岁时,石马街组织妇女体检,医生发现她竟仍是处子之身。
20世纪80年代后,她丈夫与石马街的亲戚屡通音信,却没有给她任何消息。他对她这种铁铸般的死默,更坚定了她的信念——她要去臺湾,要找到他,要问问他。
这无法实现,我想。
二
老太太满脸皱纹,但面目可亲,没有丝毫我想象的怨妇神情。她始终微笑着向我回忆,即使说到断肠处也不落泪。她家摆设简陋,连电视也没有,卧室的墙上挂着几个木制相框,每个相框里面都是丈夫的照片,都是同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丈夫寄给石马街的亲戚的,她要了来翻拍、放大。照片里的人50多岁的样子,五官端正,戴着黑框眼镜,微胖,没有笑意。
新中国成立后,大嫂、二嫂相继改嫁,爹娘和公婆也都劝过她。她本可以生儿育女,过上热气腾腾的红火日子,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但她不,她只是等。
石马街是这县城中一条古老的街,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多数是县城的原住民。石马街没有马,有一排国槐树,开淡绿色的小花,一边开,一边落,使8月的石马街仿佛总是下着零星小雪。有一个终年咳嗽的老汉,永远穿着黑色衣服,永远一个人,永远咳嗽着向南一趟,向北一趟,西天的太阳被他的咳嗽一声一声震下去。
除此之外,石马街有一户人家,常播放《大悲咒》,那声音使这里成为一个形散神不散的大千世界。
三
4月的一天,一位朋友突然向我爆料:“老太太去台湾回来了!”
我登时热泪盈眶,同时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百年不遇的重大社会新闻!这将是我采访史上空前绝后的事件!这真是一个让人泪下沾襟的喜剧!
我的脑中立刻出现无穷的问号:
她还活着?
她丈夫也活着?
她怎么去的?她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又是风烛残年。
她丈夫成家了没有?
为什么不与她通音信?
一切都有答案了吗?
她简直是一个传奇。
我简直不敢相信。
于是10年后,我再次来到她家。门开了,一张慈悲的脸马上与10年前我的记忆重合,只是她的笑容深了。
她已经不记得我,但听说我的来意后,马上扯着我的手,叫我“丛姑娘”。一刹那我觉得仿佛穿上古装,进入了“三言二拍”。
说起台湾之行,她幸福、喜悦,说自己“终于从地狱里走出来了”。
四
年过八旬之后,她感到来日无多,更因病痛缠身、生活不能自理而感到绝望,常对照顾她的邻居说:“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谁知绝处逢生,这年春天,一位陌生的好心女士帮她圆了梦想,资助并陪同她飞往台北。
她找到他了。出人意料的是,自21岁来到台湾,他竟也未再娶,一直单身。在台北市北投区他的家中,她看着他,轻声叫着他的名字说:“我来看你了。”她叫得那么自然、亲密,一如60多年前。
他愕然。
她笑着,说:“我是李玉秀,你的妻子。这些年我都想见到你,我想你呀!”她在沙发上坐下,就像那是她家的沙发。
他拍拍她的胳膊说:“没事你走吧,我要吃饭了。”
她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我和你一起吃。”
……
她选择性地告诉我他们见面的情形,隐去了他的绝情话,包括他说“我不认识你”,包括谈起父母和家乡时,他说“我没有父母,没有家”。
这些,她没有说,她只是认真地用她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不止一次地向我还原那个他轻轻拍她胳膊的动作。那个动作,应该是他们分别60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吧。
我问:“你哭了吗?”
她说:“没哭,我笑着。”
“他那个家又脏又乱,比我这个家还乱,一看就是一个人……”向我说起他的困顿孤苦时,她终于落下泪。
采访结束时,老太太问我:“你说怪不怪,怎么他也是一个人呢?”
我想了想,说:“他心里有你,记着你。”
她含笑点头,竟有些羞意。
一个没有再娶,一个没有再嫁,这使她百感交集,觉得脸上有光,同时又给她带来希望。她一直活在自己一相情愿的幻想之中。她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悲剧,不是战争的悲剧,是爱与不爱的悲剧。她不愿意承认,他从没爱过她,而她爱他,心里只有他。她不能理解,同是形影相吊,他的痛苦其实比她更为深重——天涯沦落,家业荒芜,无力衣锦还乡,他早已万念俱灰。于是60年前,她自喜郎君如意,他无奈奉命成婚;60年中,她心心念念,他无影无踪;60年后,她跋山涉水,他拒之千里。
从台湾回来后,邻居都以为她了却了心愿,身体和精神会垮了,商量把她送敬老院。但她仿佛活回来了,一扫沉沉暮气,变得神采飞扬,说:“我不去敬老院,我要在家等他回来。”
(余娟摘自《散文》,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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