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庆邦
小时候我不爱干活儿,几乎是一个懒人。可我娘老是说,一只鸡带俩爪儿,一只蛤蟆四两力。在这样的观点支配下,一遇到合适的小活儿,娘就会拉上我,动用一下我的“俩爪儿”,发挥一下我的“四两力”。
秋天,生产队给各家各户分红薯。鲜红薯不易保存,把一块块红薯削开,削成一片片红薯片子,摊在地里晒干,才便于保存。削红薯片子是技术活儿,由娘操作。娘分派给我的任务,是犯湿红薯片子运到刚耩上小麦的麦子地里,一片一片摊开。这么多红薯片子,啥时候才能摊完呢,我一见就有些发愁。娘好像看出了我的畏难情绪,手上一边快速削着红薯片子,一边督促我:快,快,手脚放麻利点儿!我虽然不爱干活儿,却很爱面子,不愿让娘当着别人的面吵我。只得打起精神,用竹篮子把红薯片子装满,抵在肚子上,一趟一趟往附近的麦子地里运。天渐渐黑下来了,月亮已经升起,照得地上的红薯片子白花花的。当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美,更没有感到什么诗意,只想赶快把活儿干完,好回家吃饭。
比起晒红薯片子,最让我难忘的活儿是椎磨。
石磨分两扇,下扇起轴,上扇开孔,把轴置于孔中,推动上扇以轴为圆心转起来,夹在石磨两扇间的粮食就可以被磨碎。
磨的上扇两侧,各斜着凿有一个穿透性的磨系眼,磨系眼上栓的绳套叫磨系子,把推磨棍穿进磨系子里,短的一头别在上扇的磨扇上,长的一头杠在人的肚子上,利用杠杆的原理,人往前推,石磨就转动起来。
我刚参与推磨时,还抱不动一根磨棍,娘让我跟她使用同一根磨棍推。娘把磨棍放在小肚子上往前推,我呢,只能举着双手,举得像投降一样,低着头往前推。人的力量藏在身上看不见,只有干活儿的时候才能显现出来。可因为我和娘推的是同一根磨棍,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娘增加一点儿力量。娘一个劲儿鼓励我,说好,好,不错,男孩子就是劲儿大。得到娘的鼓励,我推得更卖力,似乎连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一开始我觉得推磨像是一种游戏,挺好玩的。好多游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让不动的东西动起来,不转的东西转起来。推磨不就是这样嘛!可很快我就发现,石磨可不是玩具,推磨也不是游戏,推磨的过程过于沉重、单调和乏味。只推了一会儿,我就不想推了,拔腿就往外跑。娘让我站住,回来!我没有听娘的话,只管跑到院子外边去了。
等我长得能够单独抱得动磨棍,就不好意思再推磨推到半道跑掉。娘交给我一根磨棍,等于交给我一根绳子,我像是被拴在石磨上,只能一圈接一圈推下去。推磨说不上前进,也说不上后退,因石磨和磨盘是圆形的,磨道也是圆形的,推磨的人只能沿着磨道转圈,转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推磨不仅要付出体力,更要付出耐力。每个人的耐心,都不是天生就很足够,多是后天经过锻炼积累起来的。对我的耐心最大的考验来自每年春节前的推磨。一年一度过春节,要蒸白馍,包饺子,炸麻花,需要比较多的面粉。过年主要是吃白面,白面都是由麦子磨出来的。在所有的粮食中,因麦子颗粒小,坚硬,是最难研磨的品种之一。没办法,人总得过年,总得吃饭,再难推的磨也得推。年前学校已经放寒假,我再也找不到逃避推磨的理由,只得硬着头皮加入推磨的行列。平常我们吃不到白面馍,都是吃用红薯片子面做成的黑面锅饼子,锅饼子结实又粘牙,一点儿都不好吃。吃白面馍的希望构成了一种动力,推动我们把磨推下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农村通电和打面机的普遍使用,石磨就用不着了。我小时候反复推过的、曾磨炼过我的耐心的石磨,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推磨的时代结束了,怀念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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