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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康
一
王国维是浙江海宁人,生于1877年12月3日。十六岁那年他考中秀才,誉满海宁,被称为“海宁四才子”之一。后二年,应试不中,自此与科举决绝。
1898年2月,父亲亲自送王国维来上海,有意让儿子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历练。这里是“强学会”精英人物汇聚的地方。来上海之初,王国维即被《时务报》录用。当时上海有“家家言时务,人人谈西学”之说,《时务报》是当时维新派有影响的机关报。他在报社是一位文书校对员,薪水不高,可工作繁重,“几无暇晷,于学问丝毫无益,而所入不及一写字人”。“米价奇昂,小民万难度”,困窘的生活境遇可以料想。变法维新,举步维艰,列强欺凌,日甚一日。中国人“如圈牢羊豚,任其随时宰割而已”,“瓜分之局已成榜样,如何如何!……每一提笔,不知其何以忘也”,国难当头,生活日艰。他深切地意识到,“来日大难,非专门之学恐不能糊口”。
此时,罗振玉在上海创办东文学社,专门培养翻译人才。当时学社内只有六名学生,王国维是其中之一。报社工作繁忙,难以挤出时间学习,给他的外语自学带来许多困难。一个月后,他的考试成绩不及格。按照规定应该退学,可罗振玉欣赏他的才华,破例没有让他退学。《时务报》停办了,王国维失去了经济来源。罗振玉有意委他为学监,可以每月领取薪金,以使他生活无忧。可他又因与同学发生矛盾,而被免去了学监,但却仍然照领月薪。罗振玉是他一生交往中影响最大的人。他们同是浙江同乡,罗振玉比他长十一岁,又早一年来上海,与人合办“农学社”,印发《农学报》,后又办东文学社。他们有共同的学问爱好与研究,罗振玉对他有提携知遇之恩,王国维对此一直铭记在心。他们后来还成了儿女亲家。
东文学社中日本籍教师藤田丰八和冈佐代治都是著名的汉学家和历史学家,王国维正是从他们的著作里知道了康德和叔本华。他回忆说:“余一日见田、冈(即藤田丰八、冈佐代治,作者注)君之文集中有汗德(即康德,下同,作者注)、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顾文字睽隔,自以为终身无读二氏之书之日矣。”“文字睽隔”刺激他发奋学习外语,终变“睽隔”为“熟悉”,以成就他日后如日中天的学术事业。
1900年底,他在罗振玉的资助下,实现了自己的宿愿———東渡日本留学。他学习十分刻苦,白天学英文,晚上学数学。只是他体质羸弱多病,在日本待了不到半年又回到了上海。罗振玉让他协助编辑《教育世界》,这是中国最早的教育杂志。
二
据王国维自己介绍,他是从1903年春开始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在此之前,他已阅读过巴尔善的《哲学概念》和文特尔彭的《哲学史》。初读康德并非能完全读懂,于是,他放下康德,再读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其中的“康德哲学批判”给了他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汗德哲学关键”。1905年,他“更返而读汗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可是于汗德之《纯理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学及美学。至今年从事第四次之研究,则窒碍更少,而觉其窒碍之处大抵其说之不可持处而已。”
1903年8月,他发表《汗德像赞》,赞颂康德“丹凤在霄,百鸟皆喑”、“百岁千秋,功名不朽”。他之钟情于康德哲学,来自对真理对人生对美的孜孜不倦的追求,如他所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的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爱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
由此他开始哲学王国的探寻。他是最早把康德、叔本华和尼采等哲学大师介绍于中国,当时的中国知识界、文化界鲜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1904年,王国维以叔本华的哲学理论为指导,写出了《红楼梦评论》。这是他的第一篇有系统的长篇论文。他的思辨深入到曹雪芹建构的大观园中,追诘人生的意义,即“生活之本质”是什么?《红楼梦》中占极大的内容是生活之欲、男女之爱。他认为“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叔本华把“男女之爱”归结为“传宗接代”的“种族意识”。王国维以此解《红楼梦》之精神,以为大观园中的饮食男女都为生活之欲而苦痛。他甚至如此解说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玉”、“欲”同音,作者的寓意正在于此。他以独创性的视角审视《红楼梦》,以为这部著作的美学价值在于它的悲剧美,即“彻头彻尾之悲剧也”。他有心借助这部伟大的小说改变“吾国人之精神”。什么是“吾国人之精神”?他说:“吾国人之精神,世界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
他从哲学、美学和伦理学的理论角度,以严谨的态度审视《红楼梦》,并将它与世界的同类文学著作比较,称《红楼梦》代表“吾国人之精神”,其在世界文学史的地位可谓“宇宙之著述”,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世界名著。在中国传统文人首重经史、推重诗歌、不屑小说的年代,是王国维最早推重小说在文学史的地位,最早提出《红楼梦》是世界名著,从而开启了新红学的篇章,是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开端。
他执着于哲学,可在追诘人生的意义时,发现哲学总是在“可爱”“可信”间矛盾和抵牾,对峙中的情感纠结,逼迫他“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籍也”。期间,家庭迭遭变故。1906年,父亲病卒。翌年,夫人莫氏病故,继母也亡。多难悲慼的日子,他的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的《人间词》面世。“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天未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人间词》那百余首词,满满传递的都是人间的困惑,满满呈现的都是肝肠寸断的悲切。他由哲学逃向文学,后又转入词论和戏曲研究。1910年,他写下了《人间词话》,构建了独有的划时代意义的诗歌理论体系。
选自《传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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