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宋长征
我时常做一个这样的梦。一个人坐在屋顶上,四周是浓稠的夜色,星光渐亮,此时的村庄接近透明,好像活在一颗巨大的露珠里。有低语的人声,有归鸟的翅膀,扑簌簌惊落老樗树米黄的花朵。夜空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枚淡蓝色的星子,然后揣在贴身的地方,如此孤独的夜色中不再寒凉。
我寻找梦的起源,有时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儿时的每一个梦境。我在哪儿呢?为什么爬上屋顶,为什么如此接近星子与夜空;而星子又隐喻着什么,以至于常常出现在一个乡村少年的梦境?
那时的村庄,是炊烟的聚集之地。
晴日,无风,脚步杂沓在厨房里出出进进,就听见风箱响了,就看见炊烟起了,一开始是散淡的一缕,接着腾出一缕火光。那是六奶为了引火,先是点燃一把麦草。麦草是柴薪里的急性子,相当于一个急脾气的乡下人,一点就着,火焰腾空而起。而后,烟道直直升空,扶摇间,像一个幽幽升天的魂灵。
阴天,刚好飘着小雨,秋尚未深,一片叶子从树间滑翔落下。日暮黄昏,这时的炊烟散乱,刚刚挤出烟囱就被风吹歪,被雨打散,噗,像一朵散乱的云,一朵接着一朵,在老屋的上空晕开,在村庄上空晕开。设若爬上树顶,这时的村庄堪比仙境,炊烟在树枝间缠绕,炊烟在屋瓦上涌动,炊烟顺着老河滩一股脑儿贴附在水面上,像一艘无形的大船,载着村庄的悲悲喜喜,一路向东。
我爬上屋顶的最好解释,就是母亲说烟道堵了,让我执一根竹竿骑在屋脊上,疏通烟雾升天的路径。其实更多时候是做做样子,河有河道,鸟有鸟道,一缕烟雾总能顺着直直的烟囱爬出来,而后弥散于村庄上空。
炊烟入词,“怅望金陵宅,丹阳郡,山不断,郁绸缪。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甚时休?野灶炊烟里,依然是,宿貔貅。”是一声叹息,家国事,兴亡梦,一时如缠绕的炊烟,让人江南梦断。入诗,“倦客重来忆去年,荒城斜日暗炊烟。”仍不免一番感慨,重返旧地,只剩下一片荒城,一抹斜阳和一团黯淡的炊烟。
炊烟作为一种意象,一方面彰显出村庄的蓬勃与声色,但凡有炊烟的地方必是故乡,但凡故乡总能让人挂肚牵肠;另一方面,炊烟以形而上的姿态凝集在文士的内心,家国兴亡,不免因一缕炊烟作为引子,牵扯起无边的抒情与惆怅。
炊烟入文,蒲松龄在《潍水狐》中写:“李送出,问期,翁告之。过期数日,亦竟渺然。及往觇之,则双扉内闭,炊烟起而人声杂矣。”是说潍县李氏把房子租给了一位狐翁,没见人来也没见搬东西,院子里就升起炊烟,人声杂乱。一来二去,李氏与狐翁熟悉起来,就像多年的老邻居。问及家乡,老翁说老家在陕西中部,过一段时间会有大难发生,所以迁居到此。有人结交,狐翁也恭恭敬敬接待,唯独当地的县令想要与狐翁交往总是托辞。
李氏问为什么。狐翁说“你不知道,县令的前身是一头驴。今天虽然大模大样地高居民上,毕竟是个吃面饼也醉的东西。”吃面饼也醉———随便拿一捆草引诱,驴子就会俯首帖耳,属于人格上的缺陷。
此时的炊烟是蒲大爷洞察世事的一个道具,以智慧之眼洞穿人间迷局。
炊烟作为日常,是村庄的一种常态。常有人说,这家三天不冒烟了,是说生活窘迫,以至于无米下炊。从我记事起这样的日子倒是少见,顶多勒紧裤腰带一天两顿饭,把一天稀里糊涂过去了就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上面派下来的公粮欠款要交,孩子上学的学费、笔和本子要买,借无处借,卖无可卖,只能掐断一缕炊烟,蒙上头睡着就不饿了。
所以,炊烟也可以作为一种代指,代指村庄与田园。“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是陶渊明《归田园居五首》中的一首,描绘出老人家对田园的依恋与向往。
二十岁开始宦游生涯,以谋生路。二十九出任州里的一个小闲官。四十岁时怀着“四十无闻,斯不足畏”的心理再度出仕,出任镇军将军刘裕参军。此时的五柳先生已经对官场有些厌倦,“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还等什么呢?官宦间无非是蝇营狗苟,你争我夺,官场上无非是名来利往,尔虞我诈。不如归去,“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
南山上升起袅袅炊烟,公鸡在桑树上啼鸣,母鸡在窝里下蛋,一只狗从柴草窝里站起,扑簌簌抖落身上的树叶草梗,看篱笆外谁在喊主人,邀看明月,或送来一壶老酒。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果真是昨日之友没有爽約,一大早就颠颠儿跑来说要抚琴赏菊。
我看《小王子》,孤独中有深深的忧伤,在B612小行星上,如果一天不劳作猴面包树就会开始肆意生长,在那里,炊烟作为隐形的符号而存在,一部童话之所以成为童话就是省略掉生活的日常而彰显出灵魂的居所。小王子说地球:“你们这儿的人种了成千上万朵玫瑰,所以看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们所要找的东西,其实就在一朵玫瑰中,或者一掬水中。”繁忙的街道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行色匆匆的人脸上面无表情。嬗变的世界,不知从何时起更改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表,夜以继日的灯光之下,无非是数据、业绩与各种报表汇入时间的河流。
老了的飞行员说:“真正的问题不在于长大,而在于以往。”那么,现在我终要找到那个梦境的起源,在村庄,在乡野深处。
炊烟升起的天空,村庄是一位水墨画大师。铺开宣纸的天空,墨浓墨淡,一笔画下村庄里的草木,草木间是清脆的鸟鸣、虫鸣。一笔画下我所居住的老屋,母亲和父亲,只是在筆墨间行走的两个小点,以家为圆心,耕耘,播种,在村口呼唤我的乳名。一笔是泼墨,挥洒出去,疏笔淡墨间是谷物,是阡陌,是一湾浅浅的老河滩,还有一座简陋的青石板桥,渡烟火,渡日月,渡炊烟一样缥缈的灵魂。
选自《啄木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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